呵呵,这下完了,找到车又能怎么样?我想。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很久很久,直到路边那棵泡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从树梢上跳下来,侯林森才冒出一句话,说即使拉不出去,也要把料子废了。
怎么干怎么干?听侯林森的话有点邪乎,巴小歪一下来了精神。
烧掉!统统烧掉!
巴小歪也算干过不少邪门的事,但听侯林森这么说,还是惊得张着嘴,半天合不下来。说把料子烧了,运费怎么算?
侯林森哼了一声,说这么大一个林业站,难道还付不起你的运费!
巴小歪说,三十多方料子,拉去卖,最少也值五六万啊,这一烧,不是在烧钱吗!
听巴小歪这么说,侯林森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巴小歪身上,说他爹以前是马帮头子,现在,他又开车,肯定认识不少人,让他赶快找几个人来驮料子!巴小歪摇摇头,说他又不神仙。又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自然许多土疙瘩穷得连盐巴都买不起,与其烧了,还不如留给他们卖点盐巴钱。
侯林森睖了巴小歪一眼,说我们是林业站,又不是民政局。还告诉巴小歪,说无证采伐是违法犯罪的事。我们不打击违法犯罪,难道还要纵容违法犯罪?
巴小歪冷笑一声,说天下最荒唐的事,就是农民栽了树,不准自己采。农民种片小麦,想什么时候割就什么时候割;种几亩玉米,也是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就是养几池鱼,也是想什么时候卖就什么时候卖。那像栽一片树,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材,却还要你们颁个什么采伐许可证……
对巴小歪这种门外汉说的话,我们当然没有理,说这些料子必须烧,而且以后拉不走的“黑木料”,也要统统烧,只有这样,才能烧掉土疙瘩的幻想,才能刹住法卡这股偷砍盗伐的歪风邪气。如果不刹住这股邪气,清水江两岸的树,迟早有一天被砍光。
烧料子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然后,就说到了油上。侯林森说,即使烧,也得准备两桶油。这个我是知道的,杉木不燃火,况且,我见丢在防火车前的料子,还湿漉漉的,不浇几桶油,想把它们烧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侯林森把目光落到了巴小歪身上。巴小歪把脸一扭,说他是进来拉料子的,不是进来卖油的。他还让侯林森好好想想,拉还是不拉,不拉他立马走人。
侯林森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巴小歪只要敢走,运费就当丢进清水江喂了鱼。巴小歪望望我,见我一脸无奈,也就软了,告诉侯林森,说他车里并没有多余的油,就是抽半桶,车也开不出去。侯林森的脑袋嗡一下炸了,说难道拉不走,还烧不成!都怪护林防火车里的油也不多,若不然,哪里要看巴小歪的嘴脸。
围着破车转了一圈,侯林森便铁了心要买巴小歪的油,问巴小歪要多少钱?
巴小歪说,卖了油,你让我把车推出去,还是留在这里给土疙瘩当靶子?
侯林森气得咬牙切齿,说老子问你这辆破车要多少钱?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除了侯林森自己。看来,为了油,侯林森是要破釜沉舟了。平时,大家都叫他猴子猴子,看来,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孙猴子,以为可以把红屁股翻朝天上当太阳!不过,巴小歪这辆破车,也值不了几个钱。
太突然了,巴小歪被侯林森问得一愣一愣的。侯林森催他快点,干脆点,利索点,别像个娘们。但巴小歪还是想了半天,才说,三万五。
侯林森说,两万。
两万五。
行。
侯林森和巴小歪就这样简单地过了两招,就像一对早已相互中意的男女,在大家面前娇情了一把,然后就急急忙忙结合在了一起。
拎着油,穿过一片灌木林,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清水江边。那段下坡路,弯弯曲曲,尽是大大小小的马蹄坑,像小毛路长了一串瘤子。一看就知道,土疙瘩驮了不少料子到江边。听说,清水江的下游有一个八达河木材交易市场,只要把料子扎好耙,放下去,就会有人来低价收购。
料子真多,全是两米长的锯材,像被土疙瘩啃掉树皮,丢在江边的一堆骨头,白森森刺眼。我突然觉得,这些方方正正的料子,烧了的确挺可惜,便愣头愣脑问侯林森,给是真的要烧?
侯林森让我别他妈废话,赶快倒油。
巴小歪突然抓住侯林森的手,让他往路上看。这时候,太阳已经洗好澡,从雾里跳出来,亮堂堂挂在天上。而整个山谷,也因为雾霭的浣濯,一片绿亮。如果不小心看到一束阳光,从叶片上弹起来,这也不足为奇。风景美得这么惹眼,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土疙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沿着路,急匆匆向清水江跑来。一眨眼,就冲到了汽车旁边。
巴小歪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侯林森也说,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所有人都以为,土疙瘩会把汽车砸了。但土疙瘩并没有砸车,而是向清水江冲来。侯林森预感大事不妙,夺过我手中的油桶,哗啦哗啦往料子上倒,并催促说,快点火快点火。
但谁都没有点,那些土疙瘩跑得太快了,把我们所有的目光都吸了过去。我清清晰晰看到,下坡的时候,有个女人崴了一脚,摔在坡上。我以为,后面的人定会停下来,扶她一把,但一个都没有停,他们继续往前冲,有的甚至在女人屁股上踩了一脚,然后腾空而起,从她头上飞了过来。
他们就这样不管不顾冲过来,一眨眼,就冲到了我们面前。那时候,侯林森才刚把打火机掏出来。
给是真的要烧?一个身着迷彩服的中年人,像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横在侯林森面前,那样子,似乎只要侯林森敢说烧,他就要喷出一股岩浆,把侯林森烧死。我问巴小歪,他是谁?巴小歪说,他不是鬼。我承认,我的确怕得全身发抖,但再怎么抖,也不可能把“他是谁”说成了“他是鬼”啊。巴小歪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告诉我,这个五大三粗的人,就是村长张大喜。
肯定要烧。侯林森说。
张大喜眼睛一眯,一瞪,像两挺机关枪,瞄准侯林森的脑袋,就要一通扫射,说你难道就不能留下来,让大家卖点盐巴钱,开开心心过个年?
侯林森扫了一眼周围的群众,见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目瞪口呆,全部齐刷刷看着他,他还是一咬牙,打着了打火机。
这么好的料子,烧了,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这时候,赵路生媳妇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像一道闪电,哭着扑向侯林森,一边抢侯林森手中的打火机,一边说,烧烧烧,你不烧我帮你烧,顺便把山上的树也烧掉,统统烧掉,彻底烧掉大家的念头。赵路生媳妇这么一搅和,“土疙瘩”就跟着起哄,说烧烧烧,烧掉之后,我们想种姜种姜,想种豆种豆。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一团之际,我看到一个脸上落了疤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向料子走过去,然后一转身,端着一支枪,冲着大家吼了一声,说谁敢烧,我就要谁的命!
所有人就像收到统一的指令,全部向后退了一步。巴小歪急得直跺脚,轻声骂了一句,说枪怎么会在歪嘴手上。听他这么说,我一细看,还真的在枪托上看到了用红漆勾出来的月亮和星星。
看来,歪嘴经过货车的时候,把巴小歪的枪从货车上顺了下来。
歪嘴用枪指着赵路生媳妇,问,给是你要烧?
不是不是,赵路生媳妇夹着屁股钻进了人群里。
又用枪指着侯林森,问,给是你要烧?
侯林森慌忙丢掉打火机,说不是不是。又提醒歪嘴千万别开枪,说料子已经倒了汽油,枪一开,料子就着了。其实我想,侯林森并不担心料子着火,这不正合他的心意吗?
歪嘴不信,继续端着枪,像一个审判员,枪口对准谁就审谁,是不是你要烧?枪指到谁,谁就吓得像筛豆子一样,生怕歪嘴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侯林森告诉我,让我瞅准时机,把歪嘴的枪夺了。然而,当我抬起头,我发现巴小歪已经蹑手蹑脚向歪嘴逼了过去。想起巴小歪手臂上那些跳动的肌肉,我就对他充满了信心,对他来说,对付一个憨包,应该只是小菜一碟。
巴小歪离歪嘴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他离歪嘴仅有一步之遥之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向歪嘴扑了过去……
我吓得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心想,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不知所措地等待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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