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
铁驴,铜骡,纸糊的马。
——北中原民谚
结尾或引子
在时光隧道里,穿行着许多匹驿马,它们飘起的鬃尾擦着时间,让时间的碎块簌簌落下,发出青铜或金石之声,驿马从甲到乙,从A到B,从乡村到城市,从开始到结束,从生命到死亡。用嗒嗒的马蹄去剥开一层层时间的皮肤,一匹匹,缩成夜空流星或晚秋落叶。
世上所有的驿马最后都消失在一管浅浅芦苇里。让时间溶化。
我捡拾几块遗落的马蹄铁,有厚霜裹着,却依然散出新鲜气息。有的已成化石,贴耳,听到里面敲响一团散乱的嗒嗒蹄声。一个驿人,一匹驿马,在里面叫。
第一匹 白马 梅雨之后
我是自雨中启程。
自南方之南,在梅雨交织的季节。我的白鬃与雨水,让整个南方如披一面蓑衣开始飞翔。驿吏带着圣旨和秘籍,把一方精致的竹箧放在我的背上。然后,贴上三根染色的鸡翎,封好火漆。这可是十万火急的符号,从驿吏那里我知道,只有告急时才使用这样的符号。一根是一般,两根是紧急,而用三根则是八百里加急。
国家驿站共分陆驿、水驿、水陆驿兼办三种。全国有一千六百五十处。我只是其中之一。每个驿站都设有“急递铺”,每个铺里都有驿吏铺丁。一铺接一铺传递。昼夜四百,日行八百。
在月光或阳光里,我曾送过国家放入的许多机密,送过阳谋和阴谋。虎符,令箭,竹简,木牌。它们都代表一种巨大的象征与隐喻。如送辣椒代表遇到麻烦。送火药是告诉对方情势紧急,马上开战。送一块结晶的食盐说明困难已妥。今天送的是一方竹箧,这是国家的另一种机密。
照驿马的标准,每天须吃上好草料十斤,黄豆三斤,豌豆一斤,胡椒半两,拌细麸食盐,由驿吏伺候着。可别以为驿马是如此滋润,远远没有野马自由。我来自西域,我梦里也思念苜蓿草在大地勃动的姿势。无边无际的苜蓿啊,吐露青嫩与乳牙。一吸鼻子,我就在梦里怅然醒来。
我已到达下一个驿站。交换公文后,那方竹箧验过后又随下站的一匹青色驿马,沉入更青的月光深处。我可以返回马厩上一个中断的梦里,去回忆我的苜蓿香草了。
第二匹 青马 莲花
与我交替的是一匹南方的白马。
我眼睛为之一亮。这就是我梦里期待的那匹。那双眼睛温润,闪出温和之光,一见如故就是这种感觉。它的马语带有一种南方之韵,像被雨淋湿一般。
竹箧,在月光里像一块青玉。中午到达“莲花驿”。我的主人每次都准时到达莲花驿。准确得不错一炷香。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远远伫立那里。一袭单衣像朵风中莲花。
那女子对驿吏说,我都在此等了三年,还要我这样一直待下去吗?
驿吏的鞭抖落下来。他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口中喃喃道:本来是一句话吗?那朵莲花咬出血了。驿吏却把那方竹箧在我背上按按,然后,挥起马鞭,又要启程。
前面就是栈道,峭壁尽头,那一颗冰冷的寒星如一枚棋子,斜斜地悬挂在我的额头。驿吏急急往我后背加了一鞭,我无意往后一望,背后,仍有一枝莲花。
第三匹 黑马 蓑衣
我是国家的传递者,因为及时到位,使国家黏合而不碎落,京城要立塑像应立几匹驿马,“昭陵六骏”应换成“驿站六马”才对。只是我们死在驿道上,瘦成白骨,那六匹马死在皇帝边,进入了浮雕。
一同上路的驿吏一路默默无言。他腰下挎一把刀,认出那是把好刀,刃上走风。一个劲儿催我前行,四蹄生风,脚下踩着一棵棵苍耳、红蓼、飞蓬、青蒿。听到它们被踩疼得叫唤。
转眼进入山道,隐隐听到一只箫在吹,和其他驿马不同,我是音乐之马,曾在京城教坊里待过,我听到这是《十面埋伏》。此曲多荡漾京城灯红酒绿之中,如何散落民间?
听到松针一羽羽正在落下,溅落起阳光。忽然,松林里跳出一个戴蓑的黑衣人,我在京城说书场上知道,那是侠客。
“大胆!敢劫国家驿马。”驿吏拔出腰刀。
“看看此物,就知道三年前所约。”戴蓑之侠用长剑挑给驿吏一个匣子。
驿吏失色,披蓑侠像只刺猬,唰地削断我的一束马尾,钉在树上,驿吏在我后背加上一鞭,我四蹄生风,一气跑到下个驿站。
驿吏摸一下我后背竹筐,重物还在,才长舒口气。
第四匹 棕马 驿壁
过了端午,我在这个驿站已满三年啦。
要接替的那一匹驿马还没来,这时,我看到驿路上穿行着一个人,宽衣长带,这种人经常在这里出现,大都是京城失意者。
驿吏也有诗人情怀,能在自己驿站见到心仰的文化盟主,令他兴奋。非要缠着诗人写一首诗留下。诗人被缠得没法,说“我是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就写自由体吧”。便提笔在驿壁上龙飞凤舞一首“原生态”诗:八月十五驿门开,大XX小XX端上来,狗XX细,猫XX短,马XX长得能刷碗。
驿吏喝一口酒连声喝彩,好诗!哈哈,在赞扬我,调侃,颠覆,还说我能刷碗。
就想起前一年,也有个诗人从这里路过,一脸的黄昏都倾泻在他深深的皱纹里。诗人皱着眉,在这里写过《三吏》,消失在驿道尽头,缩成一枚飘落的枯叶。
这时,驿道上滚来一团墨,是上驿的一匹黑马来了,我得替它。竹箧怎么那么轻?像眼前这位诗人的一句诗。我开始上路。
一路想着刷碗的事,蹄子踩着一颗铁藜蒺,我一下子跌倒在地,驿吏一声惊叫,却没忘记扶一把我背上那方竹箧,那是我和驿吏的命,坚持到下个驿站,我就可以刷碗了。
第五匹 褐马 时间之外
我接的是蹄子有点瘸的那个伙计,别看腿瘸,在我交接的时候,看到我,停止咀嚼,又看着我的胯骨,一脸坏笑。
作为一匹驿马,一直往前跑,总有一天能跑回故乡,回乡的方式并不是只靠方向,还靠时间,时间够了,就到达目的地,驿马之路永远是归乡的小道。
我和所有的驿马一样,都是来自西域,不同的是,我一直想念故乡的气息,马的生命里也充满不可捉摸的偶然性,我被限制在这种轨道里无法超越,驿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更快的时间,我最终也将消失在时间深处,在时间里,前头永远飘着自己雪白的马骨,像海中的雪珊瑚漂浮,一个人也像驿站的马,永远都在途中,落后在时间之外。
你所看到的只是时间摇摆的钟,而不是我背后高扬的鬃。
第六匹 红马 荔枝荔枝我爱你
我是最后一名驿马,踏上京城青石。驿马所梦想的也就是此时。铃声叮当,碎落青石之上,穿越京城大道时,僧侣、士官、尼姑、胡商,纷纷驻足让道,有的兵士远远为我行礼。
果然是京城,气势恢宏的局面是我在寂寞驿道上无法想到的,高楼耸立,市廛贾区,鳞次栉比,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可仰视,还可鸟瞰。
我来到皇宫的马厩里,驿吏把我背上的那个竹箧捧下,验了火漆,交了公文。驿吏长叹口气:“我终于能上翠华楼里,那里有个胡伎会扭露脐舞。”
我也有三天休息时间,可以在京城吃到来自西域的干苜蓿。七千里路,用时七天,日行千里。用驿马十四匹,累伤三匹,累死一匹,跌伤二匹,寄存一匹。
临离开京城前夜,吃苜蓿叶能吃醉!从一个惹事的诗人那里,我闻到一个关于驿站关于驿马的秘密:一路与我同行的竹箧里,装的只是熟透的荔枝。
大帝国的皇帝打开时,颗颗如玛瑙,新鲜如初,上面沾着欲坠的露珠,像我们驿马的透明精液……
乌鸦口语词典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
是黑鸟的眼睛
——史蒂文斯
宫 寒暄
哇,哇——哇——哇,哇——在我的乡村版乌鸦口语记录中,这是最常听到的声音。寒暄,是北中原乌鸦使用最多的口语之一。在人类的喉音牙音舌音齿音唇音五音之中,喉音近似乌鸦的喉音。一个乌鸦站在树梢对另一只树上的乌鸦发出信息。此语调特征是声音浑厚,中间有短暂停顿。接着,再发出另一声音,是两个相同的单词,相当于我平时写文章用的顿号,或情人电话中间的“嗯”“啊”。元曲的“枯藤,老树,昏鸦”是最佳的寒暄写照,元代的乌鸦最会聊天。徐悲鸿早年画的彩墨乌鸦《四喜图》,实际上就是一幅近距离的《寒暄图》。双方在宣纸上拱手道好,若两岸对话。
口语是有时代色彩的。后来,两只乌鸦再见面,会先问好:吃过否?喝汤否?
可想而知,乌鸦在饥荒年代,一定有对历史时光深刻的记忆。口语的声音之上也有时光的印痕。宋代曾有“唱喏”习惯,《水浒》里多有“唱个肥喏”。宋代的乌鸦大都会“唱喏”。而今天我们退化成OK。
再以后,两只乌鸦见面,开始这样问:离婚否?
再以后。上网否?持卡否?博客否?出散文集否?
信息太快,再以后你就该去问乌鸦……
石涛一向主张笔墨当随时代,就是说墨汁得随着风向跑,而乌鸦的口语亦当随时代。
商 闲聊
我在乡村大地上考察过乌鸦的口语,通过录音、记录、分类、比较,得出这才是最常用的一种。此口语唯一特征就是“啰唆”,近似政府公文报告。在秋后大地之上,无数乌鸦在聒噪,相当于人类当下创造的一个聒噪世界。聒噪博大深奥,奥妙无穷。
对于鸟,人或者鸟人来说,这是一个闲聊时代。学科上有青铜时代,白银时代,到黑铁时代,然后就是今天的闲聊时代。“不说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人生?”这就是闲聊的魅力与其博大妙处。世上的女乌鸦和男乌鸦都同有这一嗜好。如同我这变相的乌鸦志。
秋忙过后。农闲之时。阳光像花朵一样在大地之上一览无余地开放。乌鸦们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开始闲聊。一派和谐的景象。其实所有的鸟都知道:鸟生如梦,何不闲聊?
在乌鸦的口语世界中,闲聊已几近神聊。因为神聊,能进入忘我之境而忘记周围的事物,同时也失去了警惕和戒心。
我没有考察过其他鸟类,在五年的时间里,我只记录了乌鸦的方言,知道乌鸦与人类互相感染,通感,一样聪明。和人类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乌鸦不是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乌鸦不看晚报。
我比较过,它们在闲聊时,城市乌鸦的口语和郊区乡村乌鸦的口语是不一样的,仔细对比,竟让我有点儿发笑:城市乌鸦的口语显得急躁,有点儿不安,急于匆忙表达;乡村乌鸦的口语相应低调,温和一点。像方言,有地域关系的划分。口语也受着环境的影响。莫非城市的乌鸦有前瞻性,也议论环保和大气臭氧层?
那一天,听着风中乌鸦的口语穿过,我坐在田间地头,便假设:一只乡村的乌鸦来到城市,面对汹涌而来的统一的普通话,它的方言土语该是如何表达?乡下的乌鸦一定口吃,腼腆,黑脸膛发红。
我知道,语言有着霸权性,也欺小。人能使方言伟大。在荧屏之上,大人物们永远从容地在讲他们的方言和口语,旁若无人。小人物得讲普通话,便于人听懂。
角 嘲笑
表达嘲笑的只有一个单词:哇!哇!
乌鸦的基本口语之一。
一只乌鸦在别的乌鸦衔食漏掉之后,在别的乌鸦被狗撵之后,在捉虫子不小心跌足之时,会用这一口语表达心情。声音与寒暄大致一样,声音较短促,显得兴奋,还有一丝得意。在乌鸦口语词典中,它使用的时机和环境相连。
有一年下雪,大约三尺深,比小便洞都深。我出门时扑通一声滑倒,忽然听到枝头一只乌鸦发出哇的一声,我知道那一定不是问好。我这时竟想到鲁迅小说的结尾,就有乌鸦的一声啼叫。乌鸦在嘲笑整个人类。
对于乌鸦来说,嘲笑是释放压力的手段之一。乌鸦只会嘲笑别的乌鸦,它永远不会自嘲,这一点,乌鸦就不如人略显高明一筹。
徵 谩骂
一个人一生中如果不找点谩骂之事,就好像好日子里没有高潮一样,晚年自传订数会有下降。必须有阶级斗争。尤其是文人与政客,历史上不记录一些风花雪月的琐事,就等于一生白活。一只乌鸦也有同样的感觉,每一只乌鸦都有事业心和使命感。一只乌鸦的寿命一般五年左右,英年早逝的不说,已是高寿的乌鸦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均想指点江山,安邦济世。于是,一只乌鸦与另一只乌鸦对骂是乌鸦生活之中的自然快事。像文坛政坛鸿篇巨论的一来一往,显得有作为。而有作为的乌鸦大都有一副有为的嘴巴,习惯叫乌鸦嘴。
乌鸦的谩骂是要找场合的,田间不行,地头不行,时代背景显得不空旷辽阔。时势造乌鸦。这种口语的表达一般在饱食之后,适合站在方圆十里都能看到的最高树梢来表达。适合站在城市的最高楼之顶。实际上是两个村的乌鸦最善谩骂,它们各自站在自家的村头。以农村包围城市。
也有站在纸上的,不过那是另类乌鸦。近似知识分子。八大山人用一泊水墨养的几只乌鸦,也是纸上的另一种非口语式谩骂。我扯远了。
哇哇哇,哇哇哇。三个口语并列。是三只带动词飞翔的乌鸦。
羽 争论
与谩骂口语的风格大致相同。但显得短促激烈。
乌坛自然也有主流与非主流之分。一只乌鸦争论不起来,一只乌鸦只会独立觅食,思考,冥想。两只以上乌鸦才会产生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五年一届,我在村中一棵大杨树周围观察过数群乌鸦的争论,有时它们是力量对等时才争论,必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种大规模的活动对于争论双方,充满着热烈性,持久性;对于一边的旁观者,也有浓厚的可观性。
有时争论的情景则是一只乌鸦对四五只乌鸦,这种状况的结果悬念不大,我在田野只见过三次。最后一定是大打出手。拥有真理的乌鸦落荒而逃。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还想继续观察,太阳已经照常升起来,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官应老病休。那一只落魄的乌鸦迟迟没有露面。可能在出席另外的会议。
五音之外 抱怨
抱怨是常有的。如人间层出不穷的冤案。
在乌鸦的生活中,抱怨多数在做好事被误解的情况下。如衔一块好肉送给另一只乌鸦被认为是过期的腐肉,往一只瓶子里丢石头被认为是想喝水耍小聪明,更怕的是送肉给女乌鸦被别的乌鸦视为调情和性骚扰,等等。最大的误解则是人类说乌鸦的鸣叫是不祥之声;好心未必好报,这些都是可制造出抱怨口语的前提。
一般是只有独只乌鸦在抱怨,很少有两只乌鸦的。营党结社的乌鸦顾不上。这有点像闺中怨妇,姿态很低。怨妇词的产生多与孤独的乌鸦有关。唐宋明清,在不少画卷里,我看到一只乌鸦在无边的哀怨里低低飞翔,大于落款。
五音之外 警告
面对腐败的乌鸦,面对错误的乌鸦,哇!哇哇!哇!声音比较激烈。两边是单词,中间连贯。多是在一群乌鸦对单只乌鸦的情况下发生。大有党同伐异之势。
有一次,我把录下的乌鸦之声放给一位音乐家听,这位朋友听到后点头,赞许说:
听懂了,听懂了,你这是四季刮风的声音吧?
还是五音之外 歌唱
世上的乌鸦最终要回到歌唱。
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就是说的乌鸦在歌唱。月光小夜曲的前奏,不,是狂欢之夜的前奏。一只歌唱的乌鸦超越一座寒山寺。
乌鸦是歌唱大地与黑暗的歌手,它们歌唱黄昏与大地,咏叹子夜。这是乌鸦最欢快的口语,且使用频率最多。一只乌鸦一天平均要发出五百次叫声,而歌唱之声则占三百次靠上。占比在60%还强。
有一年,我在内蒙古昔日皇家围场的一片大草泽上发呆,夕阳西下,看到成千上万只乌鸦在歌唱,像一团团黄昏的泼墨落下,溅起无数朵黑色的荷花。这是雄壮的大地合唱团,壮观之中让我还有一丝感动。这是大地黑色的歌手,尽情抒情的乡村大地歌手。我就往前走,想接近融入它们,我前行,它们却后退,我前行一米,它们后退三尺,我进一尺,它们退十寸。在最欢乐的时候,乌鸦也不忘防备人类。
我奇怪:著名的奥地利音乐会,为什么不引进中国乌鸦,让乌鸦与人类一同尽情同声歌唱呢?
曲终 叹息
乌鸦是黑的。
水做的一条绳
——读井记
井水,没有骨头
现在,如果问孩子水从何而来,大多回答是来源于天上或大海、瓶装水或自来水公司,很少有人再知道“井”这一概念。两横两竖,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汉字,就搭建一座井。在成千上万片甲骨文里,你即使不识字,也会从形状上第一眼认出。它幽静深邃,沉默不语。不分白天黑夜,它都垂落下飞鸟、麦田、云朵、月光、鸟鸣和树木的影子。井水把大地上的事情接纳,然后照自己的方式稀释解读。
一个没有井的村子和城市是不可想象的,就像一个人没有血管。一口井,它是水做的,没有骨头,却支撑着一个村庄,支撑一座城市,甚至说支撑一个国家。
井面清澈,映照世间喜怒哀乐、人间聚散离合。井还是一条通往地心的草绳。将一眼井深挖下去,通过这条水做的草绳,能抵达地心,你会听到大地肺腑的呼吸之声。一如神赐。
坐井观史
井与天空与大地与人密切相关,天上有以井命名的星宿,地下有以井命名的十二经脉,每一个人都携井穴而行,身上水声涟漪。人们像形容人来形容井,用量词“口”。井还是一个村庄的眼睛,井的量词在我们那里又用“眼”来装饰,不说一口井,而说一眼井。它是乡村之美目。
故乡井名目繁多:老井、双眼井、鸳鸯井、三眼井、梨花井。单听那些好名字就想跳。通过一口井可以穿越历史,有一年我到江南歙县,在一民居闲聊,主人说他家平时吃水的井是明代的,让我心生羡慕,那是和董其昌李自成陈圆圆喝的一个年代的水。可写字,可造反,可撒娇。我尝一口明代水,晚上肚子就开始造反。在开封,我从一条叫三眼井的胡同穿过,主人说有一口宋代井,我就喝上一碗井水,恍惚间,与苏东坡或李师师打个照面。
我少年时代生活的黄河大堤小镇,只有一口独眼井,叫大笨井,青砖垒砌。它日夜望天,独有情深。父亲挑着沉沉的柏木桶去担水,供母亲洗衣,做饭,每天要来回担四五趟,木桶里摇荡着灰暗的天空,颠覆着倾斜的飞鸟。那副柏木水桶后来闲置不用,我在里面种萱草花。母亲去世,萱花上流淌水声。痖弦先生有一年寄明信片,上书:萱草是中国的母亲花。
井在北中原有四千年历史,姥爷说,天下最早那一口井是“黄帝穿井”。《滑县志》载,滑之韦城,舜时有豢龙井,专门供龙饮水。养龙不同养猪养猫,龙这东西更挑剔,不饮可口可乐,只饮井水。我故乡井水口感甘洌。
全村里对井充满敬畏,我姥爷每到春节,给牲口棚贴上“槽头兴旺”春联,还要给村里井边那棵槐树贴上“龙王吐泉”“清水长流”。正月十五早上,姥爷要围着那口井转圈,嘴里喃喃有词“转转井,不腰疼”。井专治腰肌劳损,成乡村液体的药引。有一年打井,让我姥爷写井铭。“泽披全村,金井梧桐,汲之不尽,惠之无穷。”
姥姥不许我们从井上跨过,说,跨井减寿。过去有个县长把马在井边饲养,粪尿流于井里,后来养马者和马都瞎了。井水不可亵渎。小时每当我害眼病,姥姥就取村里井水让我擦眼,感觉顿时清凉。夏天怕食物腐坏,姥爷用一个箩筐悬空井壁,第二天再取出。井成了童年时代的天然冰箱。姥爷还说梦见井水大涨,是将拜相的喜兆。可是有一年我尿炕,怎么也梦见掉井里,井水也是大涨?
乡村再洁身自爱的水井,里面也要漂浮两三只身如苔色的蛤蟆,水桶下去,蛤蟆匆匆躲避水下,看着空中飞翔的吊桶。蛤蟆知道,世上所有的水桶都是匆匆过客,只有自己才是井底永恒的主人。井底虽小,可以观天。
井边的青苔
井还有五官,井边青苔是井的眉毛。
最有耐心的是井壁那些贴着水面的青苔,青苔顺着井壁向上爬到井沿,然后,谦卑地伏贴,倾听大地上的事情。井的故事青苔知道一半,另一半沉入井底。
因对井奉若神明,就有许多关于井的忌讳:忌在井边磨刀,怕惊动水神或龙王;忌在井畔种桃,桃避邪驱鬼,桃花落入井中,岂不有诬陷龙王明主之嫌?姥爷说井有神奇之能,上通天地,下达黄泉。发卡、分币等小物品掉入井中是不祥之兆。取水的器物被打碎或掉入井里也属不祥,可是从我记事起,家里水罐大都是在井边碰碎的。只有一方陶罐例外,是二大爷两口子吵架摔碎的。
我们村打井,一直奉行古法选址。水源决定水的甜苦。一叫气试法:看上面有无水汽。二是盘试法:掘地三尺,置一铜盘,盘上盖草,放在离地一两寸的木架上,看盘底是否滴水。有时也置一方陶缶来试。三是火试法:燃火,烟气上升,婉转曲折,则有水。以上的道理都带着乡土元素。人们面目庄重。打井淘井时,禁止女人靠前。二大爷说过:会冲撞神明,打的是瞎井,即使出水,也是苦的。
每年定期淘井,会让我兴奋不已,除了意料中的淤泥,还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铁桶、钢笔、钱币、马蹄铁,甚至子弹、手榴弹。简直打捞出一筐传奇。一方井里装着乡村黑夜的全部秘密。
有时水井还会成为超越苦难到达天堂的一条通道。有人投井自杀。但这是留骂名的。因为每跳一人都要淘一次井。直到认为晦气淘净,清澈见底。
少年时代的一天早晨,我还在梦里,街上一阵喧嚣,说公社书记跳到井里了。我跑去只看到井里漂浮着一块白色影像,像云彩沉底。全村淘了三天井。队长穿着黑雨靴,骂着,一边吸着“前进”牌香烟,一边要后退着下井。
有一年,一个寡妇在井边徘徊,为了喻示清白,用暗夜的一声“扑通”,来回答全村的污言。第二天,全村人看到井畔只有一双绣花鞋,整齐地摆在那里。鞋面上有一对刺绣的布谷在飞。
沉落在井里的语言
那么多方言口语都簌簌掉落井里。一口井储存多少语言、文字才可满盈?
“井中求火”被喻示为找错对象或愚昧不明事理。我以为这是禅意盎然,周梦蝶有诗“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井中求火亦一样能求到。“井底之蛙”喻见识浅陋之士,但那是独立王国,起码自己可以出书印报,发表言论。与井蛙谈海,犹如对牛弹琴,可没有禅心不能为之。“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讲的是人生悬空术,数学必须好。“井水不犯河水”喻示阶级立场。“担雪填井”则需要信仰和执着。我还看到余光中有本评论集,名字竟叫《井然有序》,恰是一口过滤文字的井。装有天空、自信、序言。
姥爷说:“只有桶掉井里,没有井掉在桶里。”我少年时代逃课,竟听到阎婆惜在《水浒》里叫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往下再揭一页,听扑通一声,果然,宋江就掉在《水浒》底上。这时,远方上课铃声响起。如一阵透明紧张的雨水。
少年时代,还学到另一个有“野狐禅风格”的文学公案:说李白那首名诗“床前明月光”里的床不是睡床,而是一口井,是“井床”。诗的背景是在室外而非屋内。我这样一想,豁然开朗,全诗就解释通了。过去总觉得李白在床头挖了一口井。夜半梦游或撒尿,岂不危险?
中国诗史上与井有关的诗汗牛充栋,我认为最好的井诗是一首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大地唯有井口不存雪,注视着雪,含情脉脉。
可见诗人后面必须有一口井做靠山。世上任何一位诗人都拥有一口属于自己的井,让他用一生时间能汲清澈的语言之水。无论杜甫、李白、白居易,无不是用一条条语言的绳子在“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我还读到爱尔兰诗人希内的诗《自我的赫利孔山》:“小时候,没有人能阻止我去看水井/还有那带桶的老抽水机和绞绳/我爱那深沉的黑暗。那陷在井中的天空,那/水草、真菌和潮湿苔藓的气味。”井让我找到证据:天下诗人小时候都在外祖母家看过水井。从那里吸取最早的灵气秉性,然后成诗。
世界有井无数,只有姥姥家的那口最甜。
井下天地大
人事如烟似水,只有井是固定的。《易经》有“改邑不改井”。井地、井水、井市、井邑、井陌、井肆、井屋、井栏……这些元素因井而生。我们村里有句话:“有本事你不吃一口井里的水。”在有井的年代,“背井离乡”是一种最后绝望。在中国人意象里,井是家园的象征。那么多人为故乡一口井而厮守终生。万里归来,也仅仅为那一口漂浮在月光里的井。
有一年在洛阳遗址,我看到井成了明器,陪葬品里有一部陶井,包括井的全部构成:井壁,井栏,井亭。一个人死后的夙愿是要把井带在身边。
小时候读到陈子昂诗句“三军叶庆,万井相欢”,我不解,就问老师,回答:“就是万井之蛙,日夜齐鸣。”三十年后还觉得情景壮观,气势恢宏,一口井放一只青蛙,就是一万只。不容易。后来方知古代制度是八家为井,三百步为里,曰井田。原来“万井相欢”相当于现在全民同庆,是在天安门广场或莫斯科红场上检阅陆海空三军。
我们村里的那口井贯通江河,传说有一个人刻着名字的碗掉落井里,半年后,在五十里外的黄河找到。井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魅力。我还知道,世上每口井下面都有一个通道,连着乡音。
村里中医孙半仙还把水视为一味中药,叫井华水。怕我认为空穴来风,让我看《本草纲目》“井水新汲,疗病,利人。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其功极广”。我学书法时抄敦煌经文,抄到“人面欲得如花色,以井华水。女服七日,男服四日。”止笔,大惊:这不是可以美容吗?现代明星去韩国整容岂不是南辕北辙?后来看《蒋介石传》,委员长“丰功伟绩”皆忘,只记着他每天早上空腹喝一杯水,才有其长寿。
苏轼对井华水崇拜之极,称为“水中金”。陆游还写诗“金丹九转太多事,服水自可追飞仙”,最长寿的诗人和我的看法一样,最好的养生就是空腹饮井水,饮我故乡老井里的水。
我问姥爷王安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里,屠苏为何物?答,就是井水酒。
井里的另类
一口井里面有时还住井的另类,井口管理不严,偷工减料时,譬如石板露缝,譬如环境恶化,里面就会住有井鬼。
井里的鬼五花八门,《史记》里说有人挖井得一动物,问孔子,老孔说是坟羊。以致后来井怪都穿着羊皮似的白衣,在井边走动、散步。像披着羊皮的狼,不断友好地邀人下井。宋人《夷坚志》里有个单方:黑豆可以治它们,“咒黑豆下井。怪乃绝不至”。我后来学物理课,分析豆属碱性,鬼一般体质属酸性,酸碱中和,鬼自然消失。但最怕的是怪鸟在井里做巢,明代有一个秀才属唯物主义者,不信,他借着酒劲,向井里扔石头,忽然有金雀自井里飞出,带着火焰,一下子就把知识分子的胡子烧个精光。
小时候,听姥爷讲,说有一人掘井,比通常多挖一丈还不见水,忽然听到下面有人语、鸡鸣,喧闹嘈杂,一如隔壁。于是停锹,不敢再挖。我在一边只喊可惜:如果再挖,那不就可以作地心旅行记?姥爷说,挖井有时能打到地脉。水涌出能把一个村庄淹没。
井绳·井史介入者
和一口井关系最近的就是井绳。井绳上通下达,一半可以传达井外面的信息,一半可以入井与水密语。井绳的身世是湿漉漉的,上面结满记事。无论出世和入世,井绳一身都是泪痕。最后都要瘦成一把月光。
确切地说,井绳不是井史的主题,它只是井的介入者。井绳与蛇有通感,我们故乡有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里说的是年老眼花或年少近视。出售花镜近视镜的商店可就此打广告:戴上此镜可以迅速分辨井绳与蛇。打一条井绳需要拧入麻、棕、方言、月光、闲言碎语。而造一条毒蛇则需要动用国家机器,仿生学,生物学。
井绳的雅称是“素绠”。李商隐把井绳雅称为丝,井边辘轳雅称玉虎,“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他是写人生怅惘。
一条完整的井绳打磨到最后的细瘦,需要时光、毅力、坚持,一条井绳的寿命长过百只瓦罐,有时还长过主人。一段井绳最后鞠躬尽瘁了,可以入井消失成纹,还可以飞走无影无踪。
泪眼干枯
现实里平均百人在折腾一口井,到现在,时光终于超越了井,短短十来年时间,人们废掉了井,宣告它的无用、滞后。从此大地布满枯井,它们最后像熬干的油灯,再也发不出亮光,许多井都睁着一个个干枯的眼睛,注视着天空,它知道,世上每一口井原本都是可以在天空飞翔的。
现代化的负面是消解资源,地面沉落,水源枯竭。大地上一口井无论前世多么幽深玄妙,最后结局都被土填平,被垃圾填平,被时间填平,被风填平,井上会长满蒿草和高过荒草的时间,大地归于平静。飞鸟掠过,不溅水影。
现在,无数纷至沓来的脚步,无数喧嚣豪华的车辆从上面走过。没有人知道,在十米、五十米地下,曾垂落过一条水做的绳子,一条清澈会说话的绳子,它一生透明,结满心事……
《花城》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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