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事件的起初很让人恶心。
把恶心和棉被放在一起,实在是对棉被的亵渎。棉被何罪之有?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还真找不出棉被的任何过错。那一床棉被是新的,形容它的模样,我看《朝阳沟》里的唱词甚好:新里新表新棉花。表里如一的新,新透了。铺好了,人往里头一钻,贴身的绒和,入微的温暖。即使窗外大雪纷纷,檐前挂上百丈冰,也与自己无关。然而,若是寒冬没有棉被,那就惨了。蜷缩成一团,也止不住浑身颤抖,牙齿磕打。棉被是庄稼人家境宽裕的一种象征。在晋南乡下,棉被叫作被子,被字不发“被”的音,大家说的是“庇”。被子常覆盖在人的身上,就被乡亲们尊称为“庇苫”,大有上苍庇佑草民的意蕴。在农人眼里,棉被快要神化了。
但是,却因为发生了那么一件事,突然间棉被身价大跌,竟然和恶心这个下贱的词语厮混在了一起。
事情发生在1968年。回忆当时的情景,应该说像恶心这样的词语本来就不应有存身的地方。早在两年前,“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破四旧”就是破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荡涤一切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立四新当然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这四新如何建立?就是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阵地,首要的当然是武装头脑。具体的办法经过锤炼已经形成固定模式,即每日都办四件事。第一件事,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第二件事,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第三件事,学习一段最高指示,也就是毛主席语录,经常齐读的是像白求恩那样“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最后一件事是向毛主席行三鞠躬礼。这四件事办完了,工人才能上班,学生才能上课,农民才能下地。
办四件事不难,难在还要个场所。现在看来那场所也不复杂,就是竖立一座照壁,画上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可在那时的乡村这不是一件易事,要有钱买砖买灰垒照壁,还要有钱请人来画像,没有五六十块钱下不来。试想,每到年底分红,一个生产队几百口子人,也就是百八十块钱,这垒一个照壁等于踢踏众生一年辛辛苦苦的血汗光景,所以,我们那个队里迟迟没有动手。
这一来,人民公社的领导可急坏了,唯恐在政治上打了败仗,遭到批判,慌忙派人下来催办。所幸,催办的人很有头脑,一席话说得大家云开雾散,立马动了手。时光过去了四十余载,我还清楚记得他那精彩的动员。他说:“过去敬神都有庙,敬了多少年咱还不都是穷光蛋?毛主席给咱分了地,分了房,还不比神仙强?不让你们建庙,盖个照壁,画个像还不应该?”大家都痛快地说,应该,应该。就干开了。
照壁盖成了,才发现画像比盖照壁还费钱。雇人画一平方尺少了一块一角钱人家不干,算下来就要近四十块钱。别看答应领导画像很痛快,真要花钱还是心疼。我就是这时候出场的。我读初中时上过几节图画课,见画像热火成风,就试着在纸上画了几张。众人知道了,就鼓动我站到了画像的脚手架上。这神圣而光荣的使命落在了我肩上,我当然不敢亵慢,一笔一笔精心描画,三天以后红光满面的领袖就高高冲着大伙儿笑了。于是,我们队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虔诚地朝着我笔下的领袖祝福鞠躬,然后再去下地。
我没有想到就是这神圣而光荣的使命,让我错过了见证把棉被和恶心捆绑在一起的事件。画完我们队里的像后,我成了红人,被请到附近的生产队去画。不是我的画技有多高,而是我不图挣钱,仅要些颜料费就行了。我在脚手架上忙碌着,我的乡亲就在我忙碌过后虔诚地礼拜,真诚地齐读语录:“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一切让我听到棉被事件后惊诧不已,甚至觉得破四旧任重道远,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十分艰难。因为那棉被事件已经低级到令人恶心的地步。
事情是在秋深天凉时发生的。那日阴沉沉的,大伙儿都在山麓平田整地。广播上说学大寨干得热火朝天,你追我赶。从后来的实际情况猜想,这多少有些夸张,要真是那样就不会有棉被事件。
起因很简单,政治队长老关看见年轻的小六干得慢慢腾腾,就说:“看你那少腰没胯的样子。”
这里要补述的是,为提高大家的思想觉悟,每个生产队不光有队长,还配备了管思想工作的政治队长。政治队长老关的话音一落,小六就反驳:“你才少腰没胯的。”
政治队长说:“不少东西就快干。”
小六打个哈欠说:“夜黑里没睡好,没精神。”
政治队长说:“没精神?咋,你和枕头摔跤啊!”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摔跤谁都知道,可放在这儿是两口子在炕上劳动的意思。小六二十好几了还打光棍,好不容易说下个媳妇,还因为缺被子少褥子,娶不过门。政治队长一嘲弄,小六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夜黑里冷醒了,你给我个被子,我保证好好干!”
政治队长瞪他一眼,说:“我凭啥给你被子?”
小六说:“那我凭啥好好干?”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棉被也不至于和恶心有任何瓜葛。偏偏政治队长生气了,也就赌气地说:“你吃我屙下的,我就给你个新被子。”
他是想镇住小六,不能丢了政治队长的权威。岂料,小六不是省油的灯,接口就说:“你是说话,还是放屁?”
政治队长说:“说话。”
小六说:“说话算数吗?”
“算数!”
事情到这儿也还只是拌嘴,顶大也就是抬杠,最不该的是有人把棉被和钱绞在一疙瘩起哄:“吃得,一条被子十几块钱哩!”
小六此时还没动心:“你去吃!”
那人就说:“我有被子,要不真敢吃!”
还有人说,哈呀,合算,吃泡屎顶干半年活。这话有煽动成分,说得却不假。那时,干一天活十分工,工值九分钱。就按一毛钱算,十天才一块钱,一百天才十块钱。十五块钱的被子买回来真要半年啊!何况即使有了这十五块钱,半年买回来也很困难,难在买布要有布证,每人每年才发一丈多,一条棉被有里有表,就得两丈四尺布证。一个人两年不穿新衣服才积攒得够啊!还有,即便攒够了棉布,里面还需要棉花啊,那时每年一个人顶多分二三两,一条被子少说也需要三斤,攒够又得几年。何其难,何其难!这就是小六晚上没有被子盖的根本原因。我不知道,当时小六想没想这么多,但是,他后来的行动完全证明他这样想了。要不说啥他也不会真把政治队长屙下的那泡屎给吃了。
恶心!
那条棉被就这样和恶心搅和在一起了。
的确恶心,凡听到的人,没有不说恶心的。那恶心的细节恕我不再叙述。我不叙述,不等于别人也不叙述,我就是在别人的叙述中知道这恶心事的。事情若是到这儿结束,小六虽然下贱,虽然受人鄙视,但乡村人常说,屎干不臭,过些日子也就会淡忘了。更何况,若是以史为鉴,吃屎的人小六不是头一个。查考历史,那个有名的越王勾践不是就吃过吴王夫差的屎么?不仅没有人鄙视勾践,还有人在我读过的史书里大肆赞赏。赞赏勾践吃屎是极为高明的手段,通过这个手段他获得了成功,打败了夫差。世人就是这般,从不轻视成功者的下贱,却鄙夷弱小者的过失。我则以为,在人格的天平上小六和勾践是相等的。勾践吃屎是手段,小六也是手段。只是目的不同,勾践是为了复国,像从前那样堂而皇之指画臣民;小六是为了有条棉被,夜里睡个囫囵觉。不能因为目标大小,来判断手段正确与否。小六若是挺进到时下这年头,那种为了成功不耻下贱的做派,肯定会如鱼得水,不谋到一官半职,至少也会弄个矿山挖挖,富得敢把棉被铺满盘山公路。
可惜恶心不是事情的结局,情节继续延展。小六吃了屎就要被子,政治队长却赖账不给。不给的原因很简单,自己也不富有,夜里是有被子盖,可那是旧的,补丁摞补丁,是生产队里诉苦会上说的那种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货色。倒是刚做过新的,是儿子成亲用的,已抱进了人家小两口的洞房。自己只能守着旧被子,给了就没了。小六夜里不蜷缩了,他就得蜷缩,就得白天上工没精神,那这个头儿还咋当?何况还是个政治队长!想想,的确不能给。其实,给,小六也不要。小六不要旧的,要新的。政治队长想赖,小六气得嚷叫,蹦跳。嚷叫、蹦跳也是白搭,天下的道理就是这般,只要是个头头儿,平民就斗不过去。偏偏那天在场的人都站在小六一边,替他说话。说话又能咋样?政治队长就是不给,谁敢到他家里去抢?
哪知,头头儿有头头儿的权势,草民有草民的法子。第二天打钟上工,没人去干活了,都说,不给棉被就不下地。政治队长说,这是胡搅蛮缠,棉被和上工有什么关系?大伙儿不说有没有关系,反正懒在屋里歇息。一连几天,我们队里的工地静悄悄的。别的队里学大寨分秒必争,怎么能让我们这个队消极怠工?公社又派来了人,这回来的人不像上回那么客气,问明情由就把政治队长抓了起来,说他身为领导打着红旗反红旗,有意破坏学大寨,要去各村游斗。游斗是个丢人现眼的事,头上要戴纸糊的高帽子,脖子里要挂写着“坏分子”的木牌,手里还要拿个铜锣,边走边敲,边敲边喊:我是大坏蛋,破坏学大寨。事情弄到这份上,政治队长还撑着,儿子却慌了。这儿子还算孝顺,抱了炕窑里的新被子就要去送。事情就在此时来了个急转弯,儿子要送,媳妇不让,一把搂住了男人的腿。他走不脱,也挣不脱。儿子对媳妇说:
“再不送,爸就要把脸面丢尽了!”
媳妇却说:“口招祸事,活该!”
儿子说:“他是咱爸,咱咋能看他的笑话?”
媳妇却不为所动。小六划算过的账,那媳妇肯定也清楚,一条棉被就像是头上的一层天。男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起作用,她一口咬定:“不能送,老东西自作自受!”
窗外的高音喇叭尖叫着召开游斗大会,儿子急了,一脚把媳妇踢了个滚西瓜,慌忙火急送去了。
小六胜利了,众人上工了,政治队长老关成了老关,不光输了棉被,连那个政治队长也输了。事情该收场了,就此罢休,顶多也只是场闹剧。遗憾的是,收场还要迟缓,竟迟成了悲剧。
这一日,工地上的喇叭里热火朝天,你追我赶的声音突然被压倒了。一阵响亮的敲打声钻进了大伙儿的耳朵,随着声响出现的是个手提尿盔的女人,那是老关的儿媳妇,跑到小六面前,一解裤带,光着屁股就喊:“吃屎来,吃屎来!”
那媳妇疯了!
人人都说,那媳妇心眼太窄,一条被子值得那么想不开吗?可咋说也说不好媳妇的疯病。她疯到哪里,喊到哪里,喊闹得小六和他大获全胜的事迹传遍了远近村庄。那棉被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却带来了祸害。未过门的媳妇,吹了!那家捎来话,嫌小六吃屎丢人。情节发展到这里,才可以看出吃屎的高下,勾践吃屎属于政治手段,不仅实现了第一步复国的目标,继而还打败了夫差,实现了第二步目标,堪称高瞻远瞩;小六吃屎打肿脸也只能是经济手段,只实现了第一步得到棉被的目标,第二步却输得一塌糊涂,是个鼠目寸光。
我站在脚手架上继续画像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和他们有关的新闻。一会儿是游街的喇叭声,一会儿是抱被子的打闹声。刚听完那媳妇的疯跑疯喊,又听说小六不见了。再见到的小六竟然躺在了门板上,他跳了崖,摔死在仙洞沟里,被抬了回来。看来我说他鼠目寸光是没有错的,他赢得起,输不起,不知道他那不耻下贱的手段会在若干年后大有作为。
小六死了,埋了,那媳妇却还在疯跑疯喊。
棉被搞乱了大家的日子,唯一不乱的是,我照常画照壁,画成的照壁前每天照常有人办四件事。大家祝愿礼拜过了仍然举着红艳艳的语录本诵读最高指示:“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黄河》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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