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九里香

    九里香之香，有王霸之气。卧室昨夜绽三两瓣，便香到不能呼吸。置于一楼门厅，花香直冲二楼。它应当在每年七八月份开花，却冬春开了三回。花每到我家，便添了猛兽气息，它们胡乱发飙，如之奈何。

    九里香的香气，有点像暴马丁香。烈，久，喷水愈香，像丁香在迷蒙春雨中。友人吴炯说除了牡丹，所有最香的花都白而碎小，有道理。茉莉、桂花、米兰均不大，瑞香亦然，却是紫的。只栀子稍大。

    栀子香浑浊，瑞香的香锐如刀尖。我爱茉莉之香，它清新，清晰，不经意透肤，浸透你，淹没头顶。

    夏夜我坐园中，一树茉莉香气盛满院子，微微荡漾。到夜深不舍得离开。糟糕的是，我也因此不想干活写东西。

    我用花和其他密制的美容品，无人敢用。每天用来抹老虎嘴。狗嘴闪闪发光，它又臭又香。所谓明珠投暗，花插牛粪，又或者佳人寂寞老去，壮士一世无所用，大抵不过如此。唉唉。

    香有光

    一树樱桃花，或许就在今晚绽放。我很想看到它们从蓓蕾到开放的整个过程，但不知有无耐心等到。

    某年夏夜，一树茉莉花蕾。母亲过一会儿就过去看看开了没。一直没开，便拉灭房灯。大约五分钟后我开灯去看，一树的花蕾，像我打开灯一样唰地开了，繁华雪白一树，白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浓郁的香气，仿佛也自带光泽。

    母亲嘀咕说：“你家花像贼，偷偷地开。”

    花开有声，但极微，几不可闻，一些不懂自然的文人，矫情夸张而已。

    我倒是听到过月亮下葡萄生长的声音。窸窸窣窣，以为是风，但树叶不动。那是葡萄蔓在头顶架上往前窜发出的声响。它每天往前长一大截。夏日的黄昏盯着它看，能看到忽然的跳跃和匍匐。那么多枝蔓，像群欢喜的小兽。它们被造物主囚禁不能开口，憋得绿森森，把全部力气用来往前爬。

    夜观花

    鲜衣跨怒马，夜花一身雪。

    饿虎目灼灼，咆哮有列缺。

    暗昧坚如铁，弯月几曾跌。

    时岁散如烟，流水岂有竭。

    客子胡不归，徘徊弄玉玦。

    ——拙作，古风《夜花》

    一夜长风，总算吹开一些樱桃花，但仍未盛开。一两日内，要给它授粉了。如此才能多结果。鄙人自创的鸡毛掸子授粉法，已在老家普及开来。

    花粉用掸子在八百里外的老家樱桃园胡乱粘来。在树上刷一刷就好。简单而效果奇佳。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太原寒凉于老家，得清明之后。可以开始了。

    写完一个东西，深夜，余力不足再成文，又兴奋不想去睡，也无酒意。

    院里干点杂务。一边想什么，渐渐忘我。觉出有什么盯着看，已不知多久。

    抬头，原来是这树花，这阵它开出许多。一树雪白，目光灼灼。它的沉默有点像无声又齐声的呐喊。它多么谦逊，又何等骄傲，白的花串在苍黑的枝上密密排了开去，像行文密度过大、让人读得喘不上气的文章。

    我盯着开花的枝条看，高处原本微绽白点的花束又开了。它几乎是猛烈的。没有风和风声，我仍然没听到花开的微声。有个叫浦歌的写小说的朋友，耳力极好，据说他邻居夫妻轻微的动静能搅得他不能入眠——经常搅得他不能入眠。他若在，或许能听出开花的声音。

    樱桃的花香接近李花，却又不同。是一种清新干净的苦苦的药香。煎药时的药味腾而热，而浊，它却是清凉，如同美好一词的本身。凑近细嗅，能分辨出阳枝和阴枝花香的不同，后者柔和，前者爽利。但凭花香，我不能区别花蕊的雌雄。我很想说，它像洗尽铅华的女子的气息，又觉亵渎。

    不速客

    坐在楼上窗前，可以看花，可以嗅见樱桃花带点药味的清香。开窗，花便在一两尺开外。某次出神，脖子痒，下意识伸手去拍。一下子跳起来，摔了手中茶盏。是只蜜蜂，狠狠刺我一剑。它没死，在阳光中跌跌撞撞，嗡嗡着走了。蜜蜂一刺既出，自己很快必死。它像传说中的剑客一般决然，这次却盲目。

    几日来蜜蜂太多了。想去院里找一种叫刺芥的野草，挤汁液涂患处治蜂毒有奇效，十分钟内就起作用。奈何园里野草未生，只露小芽不能辨别。只好胡乱涂些风油精，那东西呛，狗见我走近就扭头打喷嚏。

    另一棵樱桃还小。原本弄来为给这棵配对授粉，却长得慢，像个发育不良的童养媳。我数了数，耶！它一共只有四朵小花，包括两个没打开的花蕾。

    室外开了第一朵玫瑰，品名结爱。春风吹动，香极了。两岁的小儿臭蛋每次出门，都要抱着嗅一下。

    继续焚烧枯枝败叶。花刺总扎我，烧时颇有心理平衡感。我爱嗅焚烧时升腾的香气，那是草木灵魂之香，在风中摇曳，它不逊于一树花开。

    种月亮

    今夜之月，明亮得狗吠一般。

    可惜树蕾未绽。否则便是：花月正春风。

    花间一壶酒，独酌有小儿……还有叫老虎的狗。

    二十二年前，要买个小房。我说买房得高一些，否则连月亮都看不到。富翁小姑父突然问：“你看月亮干啥？”

    我当时脑子短路，兼有羞愧，因为我的确想不通看月亮干什么。但隐约仍觉得看月亮……重要。

    这事我想了多年。窗上时常可见明月来窥，我视为世间最大的幸福之一。

    此刻窗上皓月正当空。伸展到空中的花枝，浸在月光中，积蓄着力量。花苞已累累，明晨起来看，花苞会增大许多。

    晋南方言，月亮叫月明。明发音“mie”，像个语气词或象声词。这总使我想到月像一只会吠叫的小兽，空中流泻的月光便是它的叫声。

    在长文《白也》里，我不可避免地谈到月亮。李白很多不朽的诗篇均浸在月光之中。月对李白而言，像家乡一般，或者他原本就以月为故乡。他成年以后从未回到出生地，不像岑参那样前往西域，也不曾像王维那样奉使出塞。但看他的诗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有一年我在天山，望明月君临人世，下意识涌上心头的，便是这些句子。那一刻恍然明白，李白写下的关山明月，乃是他的家乡情怀。他诗中对明月无法言说的亲近感，或许正缘于此。

    我爱明月、浸在月光中的李白，以及李白诗篇中的月光。月光对人有疗伤意味，而自然界的月光的确如此：月光的流泻，有助于树木伤口的愈合。每见树木的疤痕，我便想到它里面的月光，那些月光，已有了树缓缓流动的绿色汁液的微温。

    我更愿以一则童诗结束这篇短文。在院里给花喷水，两岁零四个月的小儿臭蛋抢水枪玩。我记下他童稚的话语。童子的烂漫快乐，或许更能给人安慰。这是他在童诗中第二次提到月亮。《臭蛋说之060：种月亮》：

    爸爸我要玩喷水壶，

    给我，不要抱抱，

    蛋蛋自己玩，

    不吃好吃的。

    花花喷水水，

    就能长大，

    能开好多。

    花花打针吗？

    爸爸给月亮喷水水吧，

    让月亮长大，

    长出好多月亮。

    哈，月亮比昨天大啦！

    黄河败

    世言汹汹，称道电影《泰坦尼克号》中大难临头时贵族的表现，称之为贵族精神。

    面临生死大事而坦然处之，这风度，在中国古代，普通有修养的士人便能做到。他可以贫穷如颜回，暴烈如子路。改过如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周处，奋起如闻鸡起舞的祖逖，坚忍如守睢阳曾以数千弱卒敌十万叛军的低级军官张遂。大恩如仇，可以侠义如李勉所遇之无名刺客；梅妻鹤子，可以高隐如诗人林逋。也可以自平民而就高位仍存底色，风流美好如“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钱王。

    “泰山崩于前而不惊。”这是中国极为珍贵的平民贵族精神。称之为对人类、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并不为过。

    在山里马场，见到不多的马匹。我爱其奔跑和嘶鸣；但更爱看到它疲累的样子：低垂了头，默然，惶然。

    它暮色中的剪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夜间的梦好长，细长的透明的线仿佛延伸一生，没入尚未来临的时间。我梦见皇帝。他赐我黄金，我一直想要的某个美女，以及满足人间的其他欲望。我抬头望他，他似笑未笑，他的表情像上帝，也像魔鬼。

    我尽力闭嘴，没有喊出皇恩浩荡的字句。挣扎着转身，再挣扎着醒来，我继续羞愧为人的虚弱，和种种虚伪。

    我梦见世人之梦，梦中皇恩浩荡的呼喊震耳欲聋。

    次日兴起去看黄河落日，走得晚了，眼见落日一点点沉沦。及至，天灰黄，河水昏沉且少，大为失望。无甚可拍。

    这是任侠的王之涣见过的壮丽大河，要过一会儿才能流到鹳雀楼下；是曾映在自祁迁居到蒲州的王维眼里的黄河；是勇士入水恶战蛟龙将其杀死的黄河；是秦伯将亲生女儿祭献给它的黄河；是重耳渡过迎娶秦公主、两国结为秦晋之好的黄河；也是孔子终于未能渡水入晋的黄河。

    所谓“胡马饮河”，最不济，当胡骑绝尘而至此横亘大河，也须十万匹铁马硬生生止步、齐刷刷低头。

    此刻它和我所处的时代一样，干瘪，枯槁，肮脏，沮丧，在秋风中胆怯得发抖，然而毫无诗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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