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这一天,马红月还是幻想着能把呼延虎等回来,但她从清早等到了下午,等到太阳离下山不剩一竿高时,她才心有不甘地手提一只藤条篮子,篮子里放着烧纸和香烛,以及她做的纸衣,从呼延虎土垒的独院子走出来,向北草地深处走去……这时的北草地,正是春来草嫩的时节,各色各样的花儿,才刚发开,阵风吹拂,大片大片开着鲜花的草地上,满是挑着花儿的草茎,斜斜地摇颤着它们美丽的身姿……青青的草汁和鲜艳的花汁,被马红月的脚步踢碎了,染着她的鞋面和裤脚,她走到埋着王双娃的墓堆前来了。这个墓堆是孤独的,孤独得有点蹊跷,马红月最初见到时,还只是荒僻的一堆土,上面生着些茸茸的细草,现在不同了,业已长出与北草地一样的草色来。马红月蹲下身子,打火燃着了香烛,插在墓堆的前头,接着,就一张张烧着了烧纸。马红月一边烧着烧纸,就还把她给王双娃做的纸衣添进火里烧着。马红月一边烧,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话。
马红月说:双娃,你不该生疑心的。
马红月说:你一个疑心把你弄得命都丢了。
马红月烧着烧纸说着话时,她没注意,有人悄悄地跟了来,静静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听她说着话。这个人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他非常瘦,黑瓦瓦几十年没洗一样。马红月说一句,这个人的身子抖一下。
马红月说:我给你把娃娃生下了。
马红月说:你可要把你娃娃认下哩。
马红月说:你娃娃给你烧纸了。
远处传来一声一声的马叫。是呼延虎的雪青马哩,咴儿——咴儿——叫得可真响亮啊!马红月回了一下头,她看见了雪青马,和骑在雪青马上的呼延虎,他也向烧纸的马红月看着。马红月想要呼延虎打马过来的,但却没有,他拨转了马头,向北草地的另一端跑去了。
打马奔跑在北草地上的呼延虎,高腔大嗓子地吼唱起了信天游。他不唱别的,这时候完完整整地唱他唱熟了的《三年五载忘不了你》:
哥哥走了哟妹妹照
眼泪水儿滴在了大门道
三天不见哥哥的面
大路上行人看个遍
半年不见哥哥的面
硷畔上画下你的眉和眼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
三年五载忘不了你
马红月还想喊呼延虎一嗓子的,嘴没张开,却向后一坐,变脸失色。
马红月发现她身边的人了。尽管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马红月还是看出这人就是王双娃。马红月没再看他,背转身沉默了一阵,差不多缓过气来,这才问王双娃了。
马红月惊恐地说:你是人是鬼?
王双娃幽幽地说:我是人。
马红月说:那你说这墓堆里埋的谁?
王双娃说:一条狗。呼延虎养了多年的狗。
马红月闻言慢慢转过身来,她大概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和眼睛,抬手揉了揉眼,又掏了掏耳朵……在她的身侧,香烛还在袅袅地燃烧着,还有烧纸,化成黑灰的烧纸,受了风的鼓舞,打着旋儿,像是一只只奋飞的鸟儿,在北草地上空翩翩旋舞……马红月没着没落的手,把几张没送进火里的烧纸抓起来,顺手添进了纸火里。
马红月说:你把我输给别人了。
原载《芒种》2011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霆
本刊责编 章颖
作者简介:吴克敬,男,陕西扶风人,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西安市文联副主席、党组副书记,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渭河五女》《碑说》《俗人散文》《状元羊》等十三部作品集。作品多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等转载。《手铐上的蓝花花》《七彩哈达》等作品正在拍摄电影。1989年获庄重文文学奖,2008年获冰心文学奖,2008年获柳青文学奖,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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