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孩子-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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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餐桌给她带来安慰。它原本是屠夫丢弃不要的屠案,刚买来时,表面粗糙、刀痕累累,现在都已磨平,显露出干净、奶白的新底层,进入另一阶段。海蕊与戴维替这张桌子上蜡。在那之后,人们的手、袖子、手指、夏天时裸露的下臂膀、孩童坐在大人膝上打瞌睡时碰到桌面的额头,还有在大人搀扶与鼓掌欢呼下踏在桌面蹒跚学步的肥胖小脚,都曾数千次接触过这张桌子。它是在许久以前用整块橡木做成的,二十年来的抚平与触摸让这块大木板表面如丝缎般光滑,平滑的手指几乎可以在上面溜冰。表层之下隐隐可见树木的瘤节与纹理,每个花样她都熟记在心。虽然光滑如镜,桌面上还是留下了伤痕。这块棕色半圆痕迹是多拉丝有一次不小心把太烫的平底锅放在桌上,她气愤自己的粗心,连忙拿走而留下的痕迹。那边有道黑色弯曲的凸痕,海蕊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如果你从某个角度看,还可看到桌面有小小的凹洞塌痕,那是用来盛放热碟子,保护宝贝桌面不被烫到的三脚铁架造成的痕迹。当海蕊倾身,微亮的桌面会反照出她的脸,有点模糊,但已足以让她倒退,不再看桌面。她和戴维一样,看起来好老。没人会认为她只有四十五岁。那不是一般的老态——灰发与憔悴疲累的肌肤,而是某种无形的物质已从她身上漏光。那是一层类似脂肪的东西,并非真的有形物。这种人人皆有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她已经被榨干。

    她靠回椅背,避免再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庞。她开始回想当初买这张桌子就是为了欢庆与享受家庭生活。她在脑海中重建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十年前的场景,追溯这张“骆维特餐桌”的各个阶段,先是戴维和她,两个勇敢无知的人,然后是他的父母,接着是多拉丝、她的姐妹……然后宝宝诞生了,变成幼儿……接着,新的宝宝……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全围坐在这张桌子旁,让光亮的桌面反照出他们的脸庞。他们还得在桌子的尾端再加张桌子,用支架在两旁撑起添加的木板……她看到桌子变长变宽,人们围坐,脸上总是笑容洋溢,因为他们的梦想不容许批评与杂音。新生宝宝,还有孩子……她听见小朋友们的笑声与话语,然后宽大光亮的餐桌似乎暗沉了,班出生了——这个外星人、破坏者。她小心翼翼地转头,担心惊动班的敏锐知觉(她确定他拥有)。她看到班坐在椅子上,和平日一样,他与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永远如此;他的眼睛注视他人的脸庞,观察着。冰冷的眼睛?海蕊一向认为班的眼睛冰冷;但他究竟看到什么?深思的模样?从外表看,你可能会认为他在思考、吸收他看到的一切讯息,并依据海蕊或任何人都无法猜测的内在模式排列组合这些讯息。和这些粗糙、尚未发育完全的年轻人相比,班是个成熟的“生物”。发育完毕。全然成熟。透过班,海蕊觉得她好像看到一个早于人类几千年便已发展至巅峰的“种族”。班的族人是否住在地底洞穴,地面上是冰河时期,他们捕捉地底伏流的鱼维生,或者偷偷跑上地面,在暴风雪中设陷阱诱杀熊、鸟甚至人(海蕊的祖先)?班的族人是否强暴了人类的祖先?创造新的人种,而后这些新人种日益发达繁盛,与他们分支而去,但班的族人还是在人类母群中留下种子,偶尔就会冒一个出来,譬如班?(班的基因或许已遗留在某些胚胎里,正挣扎着要出世?)

    班是否能像正常人一样,感受到她的眼光停驻在他身上?有时海蕊望着他,他也会回望海蕊,次数不多,但他们的确有过四眼相望的情况。海蕊的眼神会露出猜测、询问的神情,以及她想要多了解他一点的需求与热望,毕竟,他是她怀胎八月(虽然她差点死掉)生的。但是他感觉不到海蕊的疑问。漠然、漫不经心,他转开视线,注视同伴与追随者的脸庞。

    然后,他又看到什么?

    现在,他还记得海蕊——他的母亲,但这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把他从那个地方救回来吗?还记得海蕊发现他时,他被束身衣禁锢,像个半死的可怜东西吗?他知道因为海蕊带他回来,导致这个家人去楼空,人人弃它而去,留她一人孤守吗?

    海蕊的思绪不断转圈:如果我当时放手让他死,那么我们这些人(为数众多的亲友)就会快乐生活,但是我做不到,因此……

    接下来,班又会如何?他已经摸清楚大城市里那些没有家或正常房子可安身的人所居住的半废弃建筑、洞窟或蔽身处:他必须摸清楚,否则他离家的这些日子(有时长达数周),要住在哪里?如果他还是经常参与群众事件、成群结队寻找暴动与街头斗殴的刺激,很快地,警方就会熟知他与那伙人的面孔。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忽略的人……她怎么会这么想呢?班从出生以来,还没跟官方打过交道。当她在电视上看到他混进人群时,他总是穿着夹克,领口竖直遮住脸,还戴了围巾,看起来像戴瑞克的小兄弟。他看起来就像矮壮的中学生。他刻意穿那样掩饰自己吗?这是否表示他知道自己的长相惊人?他在自己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人们会一直拒绝正视、承认他的本质吗?

    就算有人承认,也不会是官方人士或权威专家,绝不可能是,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必须接下责任。不管是老师、医师或专家都无法说出班是“什么”,警察、警方的医学专家或社工也一样。但假设有一天有一个研究人类情境的业余者,譬如特殊的人类学家,他真的亲眼看到了班(或许看到班与同伙站在街头,或者在违警法庭里看到他们),然后这位人类学家说出了事实,承认班并非常人,对他好奇……然后又如何?班有可能成为科学研究的祭品吗?他们会对他做什么?把他切开来?检查他有如棍棒的骨头与那双眼睛,然后找出班为何说话如此浓浊奇怪的原因?

    如果上述假设不会发生——根据海蕊的经验,这不可能发生——那么,她可以预见班的未来只会更糟。这伙人会继续以偷窃维生,迟早会被抓。班也会被抓。落到警方手中,他会挣扎怒吼、顿足咆哮,完全无法控制怒气;警方只好用药镇定他,别无选择。要不了多久,他会再度沦落成海蕊当初找到他的状况,半死不活,看起来像只巨大的蛞蝓,被捆绑在“寿衣”里,苍白软瘫。

    或许他有办法躲过被捕?他够聪明吗?他的同伴与党羽显然不聪明,很容易就因为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得意而暴露罪行。

    海蕊静静地坐在那儿,电视声响与那群人的谈笑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偶尔,她瞄班一眼,随即转开目光;她不知道这帮人何时会走,他们走的时候,甚至不会知道这次是一去不返。她会坐在这张安静柔和似池水反照的大餐桌旁,等待他们回来,但他们不会回来了。

    但他们又何必待在这个国家?他们很容易便一去不返、消失于世界众多的大城市,加入当地的地下社会,靠偷拐抢骗过日子。或许要不了多久,在她和戴维(独自)居住的新居里,她会在电视上看到柏林、马德里、洛杉矶、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新闻,她会看到班,远远站在人群外,用妖怪般的眼睛瞪视着摄影机,或者,在人群中寻找另一个同类的面孔。

    注释:

    [1]海蕊家。

    [2]Uncle Tom Cobbleigh,典故出自十八世纪末的英国古歌谣Widdicombe Fair:主角Tom Pearse给马车上鞍,载着一大群人,包括Uncle Tom Cobbleigh,去集市;马儿不堪重负死了,但它的鬼魂依然在夜里飘荡。

    [3]传说神仙偷走一个孩子,会留下一个丑恶、古怪而愚笨的孩子,称之为替换儿。

    [4]皮塔饼是中东地区相当普遍的一种扁圆形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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