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滋味 爱的迷藏-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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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苓

    父亲·母亲

    1954年春天,父亲十八岁,榆树般结实粗壮,母亲十七岁,玉兰树一样亭亭玉立。婚姻自主的劲风吹到古老闭塞的鲁西南,已疲惫不堪支离破碎,因此他们无缘结识知名的小二黑和小芹。但是既然已经长大了,迎风而立,只好乖乖地等着随便一双什么样的手,来摆布自己。

    外祖父曾是那一带的开明乡绅,他跟媒人要求说:登记之前两个孩子必须见见面,先有个了解。

    这种要求在当时绝无仅有。母亲听说了,想到那个人一路走来,将像耍猴的一样让人家笑话轰动十里八乡,愁得天天哭。眼看见面的日子临近,逼得没办法,只好跟外祖父讲:那个人真来,我就去死。

    外祖父问:见见面有什么不好?

    母亲说:他瘸他瞎我都认了。你偏偏让他到这儿来,今后我咋见人呢?

    约定的那一天,外祖父家等到天黑没见人影——父亲不敢来——母亲自然也没有死,亲事就草草订了。

    到区里登记那天,十男十女分坐两排,谁也不知道对面哪一位是自己的,又不敢抬头张望,只等着管登记的人念自己的名字。

    一个四十多岁的黑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白姑娘一起站起来,母亲怦怦乱跳的心忽地沉下去。

    管登记的人问:你愿意和他结婚吗?

    姑娘低着头低低地说:愿意。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姑娘登罢记,没等走出门就掉泪了。等念到自己名字时,母亲壮起胆子偷看了父亲一眼,见胳膊腿都齐全,人也说得过去,就放下心来。

    那一次母亲的名字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使用,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后来就成了“福春家里的”,等大哥出生后,就变成“来顺他娘”了。

    父亲是我们的好父亲,却不是母亲的好丈夫。他一生热爱白酒、朋友和被吹捧,有酒必喝,喝酒必醉。

    每每父亲酒后同母亲咆哮,我总躲在角落里暗自伤心,然后望着同样伤心的母亲一遍遍发誓:将来一定要把母亲从父亲的家里拯救出去,我养着她。宁可这辈子不嫁人,我也不要父亲再看见母亲,或者母亲再看见父亲。

    第二天雨过天晴,晨曦又照到母亲的脸上,父亲也难得地在厨房忙前忙后,什么事不曾发生似的招呼着我们吃饭上学。我却依然耿耿于怀,在我小小的心里,父亲和母亲像一个粗制滥造一个精工细做的两只瓷碗,偏偏被放在一起,极不般配。

    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忙于制造各种噪音,睡觉时鼾声轰隆隆响,聊天的音量和吵架一样。他干活时,如果手里的东西不乒乒乓乓响的话,他一定要大声唱歌,好在他只会唱那首“嘿啦啦呀嘿啦啦啦”,所以家里偶有片刻的安宁。

    母亲则像一树花静静地开落,走近她的人先欣赏的是她的美丽,继而是人品,虽然母亲没受过教育,没有正式职业,在父亲的厂里做了大半辈子家属工。

    可我,即使到了早熟的年龄,也看不出父亲是怎样爱母亲的。

    父亲似乎对身上的脏衣服情有独钟,只有在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脱了,不耐烦地一甩:给你!

    那时,家里实在没有风景,只有红砖地略有秀色,我和母亲常常忙上一个下午,把地面刷洗得鲜鲜亮亮。父亲毫不怜香惜玉,一进门就在干干净净的地上印满脚印,没等我急他先嚷:刷它干啥?倒好像错在我们,我们的半天辛苦真的妨碍了他的鞋落地。

    父亲觉得自己是响当当的男人,而男人注定比女人头发短见识长。他从不相信母亲的判断能力,也就从不接受母亲的建议,撞到南墙也不回头,只因为母亲曾经预言过。似乎他的粗暴和母亲的贤惠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在母亲偶尔出门的时候,才能看到父亲的些许落寞,各种声响虽然还在持续,音量却降了很多。与我们面对时唯一的话题是:你妈今天到哪儿了,还有几天能回来。

    这大概就是思念了,父亲对于母亲的实实在在的思念。我曾企盼这思念能产生奇迹,换来永远的和平。可母亲一到家,父亲的思念就成了昨夜的茶,随手一泼就没了。

    我常常为母亲骄傲,但很长时间我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是母亲的丈夫,我怎么会是父亲的孩子。

    书上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当然就是这场不道德婚姻结出的六个果子之一,但是我没敢跟母亲说,怕她再伤心。

    成年以后,我认真地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和我爸离婚?

    母亲惊愕了半晌才说:傻丫头,吵归吵,哪家夫妻不吵架?你爸从没打过我,也没骂过,真的。

    维系婚姻的东西应该很多,在母亲那里居然可以如此简单。

    我筹划多年的拯救计划顷刻间土崩瓦解,一片瓦砾。后来,我就在这瓦砾之上为爱而嫁了。

    父亲的离世非常突然。车祸发生时,母亲就在现场,看见车轮下赤着脚的父亲,母亲糊涂了:他怎么没穿鞋呀?我得给他穿上。她找到了一只,又找到了另一只,穿上了这只,也穿完了那只,父亲还没动。母亲猛醒过来: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半年后,在寂静下来的空荡荡的家里,我第一次跟母亲讲儿时的梦:一个男人来找我,温文尔雅,和我理想中的父亲一样,别人告诉我,我是被捡来的孩子,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也拍拍我的头:孩子,跟我走吧,回咱们的家。

    母亲问:你跟他走了吗?

    我说:没有,我不想离开你。

    母亲淡淡地笑了。

    我终于说:不过我现在希望我还能有个父亲,他应该比我爸更会做丈夫。

    母亲神色黯然:梦也罢,不梦也罢,这辈子你只能有一个父亲。我老了,脑筋也老了。

    母亲不老,才六十岁,真正老了的是母亲的脑筋,不过这件事可以慢慢来。我又要外出读书,走前想陪母亲去父亲的墓地,母亲一直没有去过。

    母亲摇头:现在这样挺好,有时间我就去街上人多的地方看人,总觉着说不上什么时候,你爸就会走过来喊:来顺他娘!要是看见你爸的墓地,记着是啥样的,连这点希望也没有了。

    远在他乡的此时,想到母亲我仍泪流满面。

    也许母亲和父亲真的是一棵树和另一棵树,虽然他们大不相同,站在一起纯属偶然和误会,但是他们并肩站立了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太久了,彼此的根已深深切入对方的生命里。

    或者,他们像干百年来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母亲是水,父亲是土,他们被一双已经残破的大手搅拌成泥。现在,岁月的风吹过了四十二个春秋,父亲又风化成土,母亲却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父亲·儿子

    父亲是位称得上好的父亲,从小爱打架,却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天金盆洗手。

    待儿子会走路,摔倒时哭了,父亲啪地又补了一掌,儿子大哭,哭泣完了安静下来,父亲重重地擂了自己一拳,说:“像我这样,别哭。”

    儿子长到十岁,有一次打了架哭着回家,父亲说:“熊样!再跟他打,不把他打老实,你就不是我儿子!”

    儿子二十岁的时侯很想去当兵,父亲骂:“傻!”骂完想了想,“还是学门技术吧。”父亲四处借贷买了辆汽车,儿子学了驾驶。车常坏常修,赔了钱,以车抵债时,儿子已是正儿八经的师傅了。

    儿子三十岁那年路遇歹人,他若无其事地摇下车窗,回手就给人一扳子,然后撞开车门反守为攻,打得那两个人连连告饶。父亲听说了哈哈大笑:“好样的,像我。”

    可是很自然的,父亲老了。

    儿子是个不错的儿子,不出车的时候,常买了酒肉来与父亲对饮,知道父亲爱玩麻将,偶尔还给几张钞票。

    六十岁时,父亲闲得无聊,就买了一群小鸡崽儿养着,小鸡崽儿吵吵闹闹的,父亲听着脸上也热闹了许多。

    儿子一进屋却嚷嚷:“这屋里什么味?还想不想让我来了?”

    父亲毫不介意:“我正惦记你呢。”

    “惦记我干嘛?我都这么大了,照顾好你自己得了。”听着小鸡崽儿叫个不停,儿子又皱起眉头,“养这破玩意儿能赚几个钱?我这就把钱给你,赶紧把它们摔死得了。”

    父亲说:“你不喜欢,我这就把它们挪到外屋去。”

    儿子不依不饶:“你舍不得摔死,哪天我摔。”

    儿子并没真的把鸡雏摔死,只是小鸡长大后一只没留,他一只一只地宰了,一只一只地变成父子俩的下酒菜。

    父亲见邻居家养猪,想来想去也买了头,小心翼翼地在后院养着。

    儿子见了就生气:“你想买猪,怎么也不先问问我?”

    父亲解释:“猪没动静,也没啥味。”

    儿子怒气未消:“养猪根本不挣钱,谁现在还养猪?!”

    父亲小声争辩:“没啥本钱,我和跟前几个饭店说好了,他们把剩饭剩菜都给我留着,吃不了哩。”

    儿子怒不可遏:“我天天到那几个饭店去吃饭,你天天去捡剩饭,我怎么就不知道?你要是我爹,就别再给我丢人了!”

    父亲像犯了规矩的小学生,红了脸低下头去。

    第二天一大早,猪就卖了。

    儿子拎着酒肉回来,先往后院看了看,并不在乎父亲的闷闷不乐:“现在多好,多清静,就这么待着才像我爹。”

    和高高大大的儿子站在一起,白发苍苍的父亲的确不比从前了,连个头也矮了一截,不知是因为父亲背有些弯了,还是因为儿子确实太高了。

    强者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灌输给弱者,某种“共识”便是这样达成的,这不奇怪;可我难过,很难过,因为我知道他们非常爱对方,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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