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滋味 爱的迷藏-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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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庆

    办完丧事的第三天,牛回来了。

    牛是几天前被牵到表哥家的。给老人办丧事,家里的地方就显得窄狭了,连牛屋也要用来做库房了。扩音器、录音机之类的东西要往牛屋放,哀乐要从牛屋一遍一遍地放出去,丧事是要浓稠的哀乐缭绕的。大水记得牛走那天不情愿的样子,犟犟的,回头看一眼牛屋,“哞”地叫了一声。牛的叫声里似乎包含了一种幽怨一种委屈,甚至一种抵触。牛到底是牛,可能没有意识到家里已经出事了,不知道相依为命的老人已经永远走了。老人走得急,送到医院就几乎不行了。牛离家的脚步有些犹豫。它串过亲戚,每年都要出村给亲戚家犁地耙地,可这一次有些异样,而且这时候地差不多都已种过了。牛离家的脚步迈得有些迟疑。

    牛径直地进了牛屋,最后的两步是跑进去的。屁股还在外头,那一声“哞”就冲出来了,扫视牛屋的眼针一样锋利。牛屋已经恢复原来的样子,连老人的床铺也还是照原样铺的。

    牛一夜都不安生,一夜都仰着头瞅着门的方向。老人的儿子大水一直陪着牛,给牛添草时特意加了几把细料,最后又在草上蒙了一层。可牛怄着气,不下嘴,快天明了还没有吃草。大水掂过来槽前的半桶水,拽住牛笼头往桶里凑。牛可能是渴了,那么就让牛喝水吧!可牛好像犟上了,固执任性地梗着头。大水又抓了一把麸子撒到水桶里。他劝着牛,其实一晚上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喝吧,伙计,喝了水再吃草就顺畅了;爹去串亲戚了,去了大草原,去了天堂;他可能会再赶一头小牛来,这样你就有伴儿了。牛好像要消解心中的委屈,终于粗哑地“哞”出一声,嘴里的哈气射向头顶,屋里的灯泡晃荡起来。大水一家人都出来了,他们从来没听牛这样嚎过。那牛不是在叫,简直就是在哭,声音高高低低,像个孩子。

    后来牛挣缰绳,挣纵横缠在头上的笼头。黎明的时候,牛终于把缰绳挣断了。牛把放在槽头的水桶拱翻了,水渗出门缝蚯蚓一样弯弯绕绕地往外溢。牛又在嗵嗵地抵牛屋的门,犄角快把门撞破了。牛“哞”地大叫了一声,把门都喷出了一个窟窿。外边的风起来了,响着呼哨,和着牛的吼声。他们再也不忍了,打开屋门,牛眼泪汪汪地看着大水,看着一家人,好像说你们带我去找老伙计吧。那样子真是让人可怜,叫人心疼。

    牛去了村头的老井边。在它还小的时候,一次啃着井边的草时掉进去了。老人竟然在春天的寒气里跳下去,在井下摸着小牛,摸着牛的腿,摸着小牛的耳朵,摸着小牛刚透出头顶的犄角。摸完了他对小牛说:伙计,你的腿还好啊,我真怕你的腿废了,那样你就不能享受野地的小草了,那么好那么肥的草,你就没有福气了。老人小心翼翼地抱住牛,托着牛的屁股,让大水在上边拽。拽上来又烘火给小牛烤,烤完了又牵着牛溜达。牛一身的水终于抖光了,牛一身毛又顺溜了又反着金光了。最后老人又领牛去了村西的河洼地,牛悠闲地开始吃草。知道没有吓跑小牛的魂,老人才松了一口气。

    牛好像是疯了。

    全村的人都听见了牛的嚎叫。牛不正常了,牛在村里村外狂奔,正跑着又忽然停下来。牛的神经错乱了,每一条道路上都印满了它的蹄印子,那些蹄印子都没有规则。牛后来找到了坟。牛凭着它的灵性,到底找到了老人的坟。牛曾跟老人来过墓地的,老人每次来都独独地守着坟。牛已经知道结果了,牛的泪水决口了,牛的叫声已经不是“哞”了,成了呜呜的浊音:老人就这样撂下它不管了。牛在坟前默默地站着,泪珠子哗哗地淌下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上的云彩开始染成墨一样的颜色。牛抬起头,趁着天色往墓地的远处瞅,这一瞅它的目光放远了。然后它地上了河滩,耳朵尖使劲地朝前呼扇着。牛在河湾里找到了一片小树林,树林里爬满了蓬乱的草,草缝里长出一蓬蓬的野菊花,灿灿的花蓬儿像长不大的向日葵。老人曾经把花挽成帽儿戴在头上,曾经把野菊编成花环放在墓地上,有时也套在它的脖子上。牛头一弯,叼了满满一嘴的花,然后地往墓地回,放下花再去叼了满嘴的野菊花,放下花又扭头跑向小树林……牛就这样一直地跑着。日头缩成一个蛋黄时,墓地上开满了野菊花……那夜,牛一直守在墓地。

    整个秋天,墓地上的菊花一直开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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