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希

    窗外的天色很黑，天空似乎也矮了一大截，越野车强烈的灯光射过去，密不透风的雨幕后面，是黢黑的天，让人担心那团黑色随时砸下来。情况通报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大洪水。

    永刚看看表，时间又跑了10分钟，正是晌午。作为野战部队的一名少校副参谋长，这些年的力气都用在四处的救急中去了。而此刻，上校大队长——永刚的贵人就坐在前面。

    从军校出来的少尉到今天的少校，永刚没有离开过上校的目光。上校看着永刚从一名少尉成长为少校，据说这已经超过他保持的纪录了，他升少校时比永刚大五岁——尽管他现在已经是上校了。他甚至嘿嘿笑着，对永刚说，你要想再升快点儿，只有尽快把我肩膀上的星星多增加一颗，我才有位置给你空出来。于是上校总是把上阵的机会让给永刚。

    雨水还在瓢舀盆端地泼下来，没有人知道后面的雨水究竟还有多少。在古北堤坝那边，新兴的开发区已经泽国一片了。据气象局预报，大雨还要持续五个钟头，堤坝溃掉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洪水已经围住了上百名群众，有个厂子准备转移的决心下晚了——谁在丢掉每月以亿为单位的产值面前都不是神仙。当时都说去年大家已经遇上一次五十年一遇的洪水了，今年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为了这个要命的“但是”，永刚他们这支队伍必须去解救他们了。

    车子与公路坎下的江水赛跑。雨刮器要命地晃动，也没有什么作用。

    永刚回过头去看后面的车队，突然感到车子漂了起来，紧接着在人的惊讶声和车子撞击江水的响声中，永刚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辆指挥车因为路基塌陷，已经掉进了汹涌的江水中。

    浑浊的江水很快就漫过了密闭的车窗玻璃。车子被拦在一块大石头前。永刚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驾驶员伏在方向盘上，上校好像也受了重伤。永刚意识到的第二个问题是，水中的车窗玻璃不是那样容易砸开的，而且车窗玻璃一旦弄开，污浊的江水立即就会涌进来。永刚把手伸向上校，却猛地被上校掀开了。

    脚被卡住的上校很生气，他厉声呵斥，你不要、不要侮辱我的能力，你的前线在古北大堤。我把脚松出来就没事了！

    最后上校推着永刚的大腿把他送出了车子。永刚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后面的战士已经全部跳下车来，脸上满是惊慌。

    永刚留下了一组战士营救上校。汹涌的洪水咆哮着，前线局势紧急，那里现在可是围困着上百名手足无措的群众。

    这无疑是一次相当精彩的救援，现场的手机录像证明了这支“铁军”的勇敢。战士们顶着拍打在胸口、脸上的惊涛骇浪，在300米宽的洪水中搭起了一根救命的缆绳，从这根救生索上牵引过来138个人，其中没有一个是永刚带过来的，他记得上校曾经说过，立功的机会是兄弟们的。其实看着别人遭罪，而自己无法直接援手，也是很慌人的。

    在和洪水生死搏斗的三个小时里，永刚没有想起上校，就好像那里是后方。

    后来大家都说，永刚站在大堤上纹丝不动，目光坚毅，像位将军。其实永刚知道，自己满脸的水全是汗，那攥住心尖尖的手一刻也没有放松。前线的救援刚刚平息下来的时候，永刚看看左右，没有上校的身影，再回望雨幕中的公路，大雨依然猛烈，刷刷地下，下得人心发毛，不停呼叫的电话那头始终沉默。永刚眼前有点儿发黑，全身的汗水顺着雨水不停地往地上流。

    到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退下去，还是没有人看见上校的身影。全市动员了上万人沿江而下，也没有找到那辆车和上校的影子。

    上校的爱人除了哭泣再没有多余的话。和永刚一句话也不能说，甚至不能再见面，一见就止不住地流泪。要知道以前她比上校更爱和永刚说笑的。

    灾后是照例的表彰。在出席救灾英模的表彰会上，永刚头一次不明不白地晕过去了。这次的表彰会上没有出现授给上校的鲜花和证书，表彰名单里面也没有永刚的名字。

    获不获奖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刚晚上总是做噩梦：上校的手无数次把睡梦中的永刚从床上掀下来，让永刚一夜一夜地合不上眼。

    上校的证书是在半年后审批下来的。打沙船在江底找到了锈蚀的军用吉普，车里两具骨架抱在一起。

    省里和军区联合召开了追授英雄荣誉的表彰大会。大会上，上校的爱人没有哭。自从看见两具纠缠在一起的遗骨，她就不再流泪了。那时，上校的爱人看见了在下面坐着的永刚，永刚曾经乌黑茂密的头发一片雪白，原来挺拔的身板也弯了，再没有以前那种精神头了。

    表彰会届，永刚就退伍了。医院检查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在军营门口，上校的爱人赶来了。她对永刚点头，永刚也点头。她又点了点头，永刚还是点头。临了，她握着永刚的手说，都是水，是水的原因。谁叫他们是兵呢？

    哗的一声，永刚拼命护着的泪海大堤轰然崩溃，这个曾经坚强无比的战士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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