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白日便愈来愈短,每次下班后去父亲那里,都是伴着暮色。有时候带点儿吃的,有时候就是去看看。可是父亲很开心,坐下来,会像一个孩子般悄声给我讲些很平常的事情。然后,就是很诚恳地留我吃饭。父亲做的饭相当简单。每次,都是清汤面条,几根青菜。我留下时,父亲会很大方地再加两个鸡蛋。
最初的记忆里,我四五岁,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每次从村部开会回来,会悄悄把我叫到一边,一脸神秘地说,妞儿,过来,爸给你捎回来了体己,嘿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还热乎着的包子或是油条,我欢快地接过来,香甜地吃着。在当时的农村,这是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的美食。有时候哥姐会眼巴巴地看着我,但因我是妹妹,都不敢与我相争。童年的我,在父亲那一点儿近于偏向的溺爱中,幸福得如同一位公主。
后来,父亲不再做会计,我也失去了那样的优待,可是父亲每次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总会给我捎回来一些吃食,有时是红红的柿子,有时是脆脆的酸枣,有时是叫不上名的野果,有时甚至是几个可爱的圆圆的鹌鹑蛋……从父亲宽大的沾满泥土的手掌里接过这些东西时,我总是雀跃的。父亲看我喜欢,给我烤过整只的麻雀,炒过肥嘟嘟的蛐蛐,烧过木材里面剥出的木花……那些特有的味道,至今想起仍会回味良久。听邻居的奶奶说,别看你爸话少,心很柔的,年轻时,即使在地里干活时拾到一颗花生,也不舍得吃,装口袋里捎回来给你妈呢。
至家里做豆腐后,父母忙到半夜是常事。很多次,半夜里惺忪醒来,满屋的豆腐香气里,会看到父亲还在暗黄的灯光里添火,风葫芦呜呜地响着,炉火一亮一亮。冬天的夜很冷,父亲在蒸汽缭绕的房间里用力晃着盛满豆汁的吊担,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细细腻腻的豆浆便从吊担里哗啦啦地流进炉火上面大号的铁锅里,烧开了,再起到大缸里面,点豆乳,一下一下,轻声和母亲商量着火候,至豆乳凝结成块,再起到撑着豆腐单子的木板做的方格里,压上大个儿的石头,压豆腐。有时候看我醒来,父亲会从炉膛里掏出一块烤红薯,吹吹拍拍地送到我的手中。烤红薯很暖和,香气四溢,我双手握住,躲在暖暖的被窝里香甜地吃。
老家的房屋有限,我在家的十几年,住的,大多是墙角。哪个墙角腾出来了,便塞上我的小床,然后在床头摆上废弃的缝纫机,便是我的书桌了。很多最初的文字,就是坐在床头趴在缝纫机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写的。那时母亲疼我,说小军爱看书,把灯泡换成瓦数大的吧。父亲便买来了亮些的电灯,而他们的床头,是昏至10瓦的小灯泡。时隔多年,我仍能想起夜里去父母床边,看到他们偎在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听收音机里放的戏,拿出一个苹果,一人一半乐呵呵地吃。偶尔也叫我坐下来,再慷慨地给我拿个大个儿的,我们便围在床头边吃边打纸牌。父亲常是寡言的,母亲话却多,还时常赖牌,然牌技不佳,时常被我和父亲打败,便赚得好几个鼻刮子。
到离家二里的镇上读初中后,家里饭菜的及时成了头等大事,但因为农活的忙碌,父母总是到暮色深沉才会归家,于是晚饭我就常在学校用馒头对付。每天晚自习结束后披着满身的星光归家,无论多晚,炉子上总热有我的饭菜。有时候父亲帮邻居干活了,人家端来饺子、卤面等好吃的饭菜,他从来不舍得吃,也放在炉子上热着,等我放学了吃。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我和同学们正在校园追逐嬉戏,有人叫:小军,有个老头儿找你!我回过头,看到父亲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一脸不合时宜的神秘:妞儿,过来,看爸给你捎来了啥!同学们哄笑着跑开了,我尴尬地挪到他面前——阳光很烈,父亲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站在阳光里微微地喘息着,满脸细密的汗珠。身上的尘土还没有来得及拍去,腰里别着一把磨亮的锈钝的镰刀,双手沾满了青草汁——土气的父亲,怪不得别人叫他老头儿!我心里暗道。他沾满草汁的大手又伸向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嘿嘿地笑着:妞儿,我在割草时捡到了五毛钱,寻思着离学校不远,就给你买来了肉包子……背后有男同学嬉笑着说,呵呵,妞儿,吃包子……我真恨不得地上立即出现一条缝,脸憋得通红,推开父亲手中的胖胖的软软的肉包子,匆匆说了一句“我不饿,你快走吧”,就赶快低头跑开了。父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到他蹒跚离去,我的心里才稍稍轻松了些。
此后,父亲再也没有去学校给我送过吃的。我竟从心底略略舒了口气。后来听母亲说,那天父亲是一边放牛一边割草的,为给我送包子,把牛托付给同去的小张,可是小张玩扑克入了迷,牛吃了人家的庄稼也不知道,父亲归来后,牛已被庄稼的主人牵走了,谦卑的父亲好不容易打听到人家的住处,说了好多的道歉的话才讨回牛来。晚上回家后,也不多说话,颤颤地将肉包子放下,凝视了好久,才叹口气,唉,闺女大了……
大了的我与父亲渐渐有了一层莫名的距离,我们的话少了。有了心事,也只是和母亲偷偷谈谈。有时候,会感到父亲远远地凝望我,若我目光不经意间迎上去,父亲便立刻做错事般将眼睛移开了。每每这时,我的心,就生生地痛。
时光飘忽,数年过去,在与黄土地绿庄稼的耳鬓厮磨中,父亲的举手投足间都凝满了泥土的气息,脊背弯了,头发白了,用一种无法拒绝的姿态,在我们目光中一天天老去。母亲已然早逝。我近而立。父亲从怀中掏食物时脸上神秘的亲昵,与我甜甜的期待,也远远地消逝到记忆深处了。
如今,父亲执意一个人生活,饭菜总是简单得索然寡味。每次去看望他,我总很香甜地吃他做的饭菜,哪怕一点儿都不饿。看我吃得香,父亲便会很自豪自己的厨艺,笑容里满脸的沟壑写满慈爱,便会将自己碗中的饭菜再扒一些给我。我笑笑,端起碗来吃得一点儿不剩。因为我知道,父亲为女儿留的那口饭,永远,都是最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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