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着,却不下雨,像跟谁怄气,于是身上便多几分燥汗,心里多了几分烦躁。
尽管侄子高一声叔叔低一声叔叔喊得甜蜜,梅一梅的心情却好不到哪儿去。
侄子说,叔叔,这事不急,要是想留着您就留着,要是没思量好您就再思量思量,怎么说这也算一件大事,您想好了再做决定吧。
梅一梅端起酒杯,伸脖子灌下去,重重地将酒杯在桌面上,闷声闷气地说,我想好了,谁说我没想好?我都把字签了,能说我没想好?
侄子赔着笑脸说,签好了也不碍事,您现在不想给我还来得及。咱爷儿俩之间好说。
梅一梅狠抽一口烟,烟头上的火光猛地一闪,更映衬得眼里的血丝条条分明。
昨天夜里,梅一梅一夜没怎么睡,在侄子隔壁的老宅院里。不光是蚊子的侵袭,还有如缕缕炊烟一样的往事。
那是梅一梅家的祖院,已经闲置很多年了。父母相继老去,老宅院就再也没人住了。侄子跟他商量了多次,想让他把袒院卖了,这样侄子的院子就成了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可以一溜盖八间堂屋。
都说叶落归根,宅院,梅一梅是不想卖的,百年之后也有个停灵地方。可是儿子却动员他卖掉,儿子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哪片黄土不埋人,更何况哪里还有黄土让你埋。连老家都兴火葬了,死了也就一把骨灰,埋哪儿还不一样。
梅一梅不是不开化,关于生与死、血肉与灵魂之类的问题再清楚不过,道理也想得明明白白,但是情感上却不是那么好接受的,而且随着自己的年岁渐渐老去,这种复杂的心情越来越交织。
儿子决定在南方发展,准备长期定居那里,动员他几次了,让他将老宅院卖了,梅一梅都不肯。虽然闲置着,但有它在,梅一梅的根心才有着落;没了它,整个人都纷纷浮起来了,飘飘忽忽的。
这几年身体不行了,腰椎间盘突出加上胆结石,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儿子放心不下他,让他去南方一块住。
尽管一生探索,终究没太大成就,没有成为自己理想中的画坛名家,画作收入寥寥无几。南方房价贵得吓人,既然要去总得拿点儿钱贴补贴补。梅一梅是要面子的人,儿子跟前好说,儿媳那里也得有个交代。梅一梅卖宅院多少也算是无奈之举。
侄子听说了,主动跑到小城,想得到老宅院。听到梅一梅的顾虑,侄子很爽快,说亲不亲血肉分,叔叔是长辈,百年之后停灵柩的事好说。侄子还说,不但如此,我还准备专门留出一间供叔叔用,叔叔哪天在南方住烦了,想回老家散散心,只管回来住。
就这样,梅一梅才签了协议。
侄子坚持要将自己的许诺写上去,梅一梅说算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双方手续办妥了,儿子当天下午就要走,梅一梅不肯,说要住下。儿子问,这几间瓦屋已经东倒西歪了,你怎么住?
梅一梅说,我住你弟家,这一去不知啥时才回,住一天吧。
侄子忙说,有我在,叔叔的事你放心。
儿子便走了,回县城了。儿子在县城还有几个同学,想趁机聚一聚。儿子说,明天来接你,就走了。
梅一梅并没有住侄子家,而坚持住在老宅院。那怎么行?侄子说,房子旧了,不安全啊。
房子是旧了,犹如一位耄耋老人,拄着拐杖在坚守。如果不是燕子在屋檐下筑了一个巢,老宅院就难得半点儿生机了。
梅一梅说,我就睡在当院,不碍事的。
侄子怎么劝也没用,只得搬来一张单床,架了三道拱形的竹条,再搭上塑料棚,由着他了。
那一夜,梅一梅心潮澎湃,怎么也睡不着。蛐蛐在墙角的鸣叫,像一首首童趣的儿歌,带他再次回到童年。
梅一梅又喝了几杯酒,跟侄子唠唠叨叨讲了很多童年的事,儿子接他的车到了,在胡同口鸣喇叭。
似有些醉了,梅一梅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侄子忙上去说,叔叔您慢些,我来搀扶。
从侄子家出来,穿过胡同,墙里便是那座老宅院了。不过,严格地说,这座老宅院现在已不属于自己了。
侄子的话算说到了,但按梅一梅的性格,他是不会回来住的,即便百年之后,他也没打算停自己的灵柩。侄子的话暖心,梅一梅知足了。
梅一梅感慨着,不由又推开那扇破旧的门,在老宅院里站立很久,感觉眼窝湿湿才扭头朝外走。既然已经卖了,梅一梅就不想再让侄子觉出他的不爽快。
出了院门,梅一梅又返回身,慢慢地慢慢地关上院门,这才心一横,义无反顾地朝车上走。
梅一梅刚刚打开车门,身后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再回头,那几间破旧的瓦房瞬间倒塌了。
梅一梅双膝跪下,头至地面。
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一声炸裂般的巨雷,豆大的雨点便落下了。
儿子下车搀扶,说,爸,咱走吧。
梅一梅仰脸朝天,任凭连珠的雨点将脸打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