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军

    要下雪了。空气扎心凉。天阴沉得若一曲京戏名：《夜深沉》。我便躲进室内，拉紧窗帘，开了昏黄的灯，听戏。

    是越剧《红楼梦》。这样的天气，是适合躲到房间里听戏的。佛语称众生为“有情”。一直很喜欢这个称谓。有情，是啊，因为有情，才有了各样的人生。多好啊。有情。我们都是有情人。红尘轮转，情系始终。

    戏，大抵是有情的。

    《黛玉葬花》的歌词：“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朵花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共谁鸣？”黛玉有情，眼中的花，亦是含情的。斜躺床头怀抱菊花枕的我，入了戏，泪纷纷，何尝不是有情？

    母亲生前是喜欢听戏的。姐姐亦是戏迷。我从小熏陶，竟是无半点喜欢。哪有流行歌曲那么简约干净？哪有古典音乐那么流云似水？一句戏词咿咿呀呀没完没了，若再碰上个老旦紧锁双眉愁肠百结，一个“啊”字跨越千山万水，千回百转，早把我一颗少年的心唱得火起怒涌，怎么可能再去喜欢或是赏？闲时听戏？不不不，我宁愿安静地待着，去读一本读过许多遍的书。尽管懂得给爱戏的姐姐生日时买来精美戏碟送她，却无法说动自己陪她坚持看完哪怕一本。我以为，对于戏，我是不会喜欢了。

    可是，那日和姐姐一起K歌，听得姐姐一段《白蛇传》，竟是无比曼妙：“我好羡，花花草草一小院，篷门竹篱铺鹅卵，夫妻相偎稚儿缠，欢欢喜喜打打闹闹，恩恩爱爱忧忧愁愁，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生老病死自由天！”一下子痴了，呆了。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搜来所有的名段视频来赏，《穆桂英挂帅》扮相英姿飒爽，《霸王别姬》令人柔肠寸断，《泪洒相思地》幕幕让人心苦若煎，《锁麟囊》却是千回百转……每段都美得蚀骨，美到销魂。清幽的唱腔，妖娆的水袖，黛眉弯弯，红唇火染，眼波流转，我，醉了。我一直听一直听，电脑桌面换成了戏子，QQ头像变成了青衣，连空间签名亦是一句经典的戏词。突然就理解了泉下的母亲。

    那时家里条件很是有限。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只能收到两个台。所以那个小小的黑色收音机，10块钱买的，成了家里最抢手的娱乐工具。上午8点及晚上7点河南台是戏曲，我便只好忍受里面的叮叮哐哐不知所云。母亲却是欢喜的。至今仍记得母亲听戏的惬意劲儿，坐在藤椅上，一手抱着收音机，眼睛眯着，跷着二郎腿，上面的脚打着拍子，嘴里还哼唱着：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若是碰上春会，家乡的河边会搭建简易的戏台子，请了县里或市里的豫剧团，演员们描了满脸的油彩，锣鼓清弦中，登了厚厚的白底朝靴舞着长长的水袖出出进进，便把母亲的魂牵了去，搬了个小凳子，早上去占位时，胳肢窝里就夹着个手电筒，一定要看到深夜煞戏才会回家。

    自然，她是不懂戏里繁琐的名目的，京剧、越剧、昆曲……她至多喜欢了豫剧和曲剧，因为能听到的，大抵就这些了。更莫说青衣、花旦、刀马旦、老生……但我知道，她是懂戏的。因为我记得，一次深夜在她怀中，看《杨春扫雪》，可怜的小杨春唱到“北风吹雪花飘风雪弥漫，天也冷地也冻我身更寒”，我头上有热热的东西，竟是母亲的泪。母亲五岁时外婆去世，因为懂得，所以动情。

    戏有情。有情的东西，总是有生命力的。看电影《胭脂扣》，如花和十二少在外租房过活时，为讨生活，十二少去学戏。老师傅的话言犹在耳：“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唱戏，就是把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直截了当地给演出来。可戏演完了不还得让人生拖拖拉拉地痛苦？”行走世间，终有悲欢。但凡未得到，抑或已失去，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年月仍深深，脚步亦趋趋。

    到如今，母亲坟头的草青了又黄，寒鸦枯树，霜寒露冻，已转五个春秋。不知那端的母亲，可有戏听？

    我常常想，若母亲在世，我定从网上下载许多许多的戏剧，让她赏个够。

    只是，终不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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