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天气变凉,我们的办公室也走向了凄冷。下班时,最后离开的人忘了关窗,桌上的纸页吹了满地。这使人想起满地落叶:一下就进入了秋与冬的分界。我们这儿再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火热气氛,大家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闷声不响。那个像小燕子一样的女打字员噼噼啪啪敲打键盘,很少从她的窝里出来。而过去只要娄萌不在,她总是时不时地出来转一圈,自我感觉良好地四处睃睃。那个老编辑对其想入非非,也是自然的,待我上了年纪之后,保不准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透彻的思想,并且总是急于将这些思想落到实处。马光埋头工作,一会儿在纸上画些什么,一会儿又抬头看我。当我的目光试图与他对接时,他又赶忙回避。
娄萌坐在对面,没有时间理我。她近来脸色似乎有点黑,我想这是初冬的干风没白没黑吹拂的结果,再好的护肤品也无济于事。于节正处于困难时期,丈夫的情绪总是很快传染给她。都知道于节平时对她充满爱护和体贴,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少不更事的娃娃,那情景真是可乐。大概他现在也顾不得了,所以娄萌才变得苦凄凄的。过去她在办公室总是与我们谈笑自如,大谈音乐、咖啡、瑜伽,谈专属于这个城市上流社会的一切,包括各种传闻,那真是一份额外的欢乐。以前于甜到办公室来,走后马光就开玩笑:“娄主编,像你这样的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姑娘?我给你算了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扳手指,“哎哟,你二十岁左右就怀上了,真能干!”
娄萌红着脸斥责,却难掩那种满足感。夫君微胖,体面,地位高,性情软,富有耐心,让她可着劲儿撒娇。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千奇百怪,有人为了革命,有人为了受苦,有人为了淫荡,有人为了做官,还有人就为了——撒娇。马光说娄萌撒娇的本事相当于一般女性的二十五倍。他说当时娄萌只是一个高中生——那时候的高中生比现在的地位要高得多——穿着连衣裙,走上街头光芒四射,不早恋是不可能的。某一天机关上有个副处长到学校作报告,那人白皙,洁净,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得十分年轻——这是娄萌后来说的。报告之后娄萌找他提了几个问题,使对方大为惊讶:一个女学生竟能发出这样的提问?他们一拍即合,很快热乎起来。她觉得这人天生就是一个好新郎,年轻有为。“当时想啊,这点年龄差距算得了什么啊,他一点都不显大!”她一说起当年的相识和热恋、第一次婚姻,就兴奋不已,话语滔滔。她说那时崇拜一切政治上有作为的人,在她和那班早熟的女孩子眼里,走革命道路似乎有一个捷径,那就是赶紧把自己献出去,越早越好。“那时根本没有什么性啊、青春的冲动啊,更没有少女的羞涩之类,只想让他们好好教导咱一番,让他们领导咱一辈子、影响咱一辈子!”听听吧,就连第三者插足的事在娄萌嘴里也变得冠冕堂皇。她闭口不提当年不足二十岁的少女之媚,是怎样把一个中年人弄得神魂颠倒的,结果让一个还算老实的男子不合情理地与结发之妻一夜之间闹翻了脸,大喊大叫要离婚、离婚,最后真的离了。
就这样两人结合了,美妙的传闻伴着各种谣言飞得满城都是。与于节的认识是后来,当时照样闹了一场,因为两边都要离异,工程更加复杂。于节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快要抵挡不住了,娄萌却满不在乎,鼓励说:“不用管那些人说什么,他们是狗吃芥末干瞪眼!”这真是一句妙语,它出自一个少妇之口尤其让人佩服,把沉静安稳的于节吓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她却没完没了地亲吻,最后使他勇气倍增。他们一天天消受着蜜月以及不是蜜月胜似蜜月的婚后岁月,两个人都胖了。多么愉快幸福,大街上的各种议论都远远地甩到了身后。于节甚至发现,有娄萌相伴,自己的一切都格外顺利,自然而然。婚后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而后他很快就提了一级。上年纪的老领导总是夸他:“这个青年,嗯,有个贤内助。”老领导见了他们夫妻两个,伸手就刮娄萌的鼻子,娄萌就做鬼脸。老领导有时见于节单独一人,就问:“你家小娄还是那么顽皮吗?”于节认真回答:“还是。”老领导笑了,说:“你得经常领她出来啊,不能让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可不能有那么多封建思想,什么‘女主内男主外’!”于节点头说:“是,是是。”
这些甜蜜的往事娄萌很少讲,但是到了高兴的时候想忍也忍不住。她说:“杂志社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是要像一家人。”大家都觉得她的话绝非虚言。她是那么爱护我们、纵容我们,真的从来没有将我们当成外人。她不拘小节,温柔大方,绝不像有些女人那样扭扭捏捏,高兴了也讲一点稍稍泛黄的故事,却又不会使人难堪。她如果特别高兴了,还会扭扭这个鼻子、按按那个头顶,把男同事们拍来拍去——她不知道这给那个老编辑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对方浑身哆嗦,事后一想起来就哭,并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与自己可怕的情感作着艰苦的斗争。
如今,娄主编却在尽可能地回避我。这在她是极少见的一种情形。看得出她正谨小慎微。
这天下班,大家都走光了时,马光就拉我到打字员那个小一点的工作室,还把门关了。我们坐着呷茶。我有点迫不及待,因为几天来的沉闷空气让人焦躁。他喝着茶,突然说了一句:“你知道吗?我也给弄进去了!”
“什么弄进去?”
“你不知道,那一伙人搞了个黑名单……”
“这我知道。‘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
他不答我的话,只说:“你知道的是原来那个,现在他们搞了一个更大的,用意恶毒……就是这个名单把我添上去了。”
我听了有些高兴:“原来是这样。这好啊,‘七十二代孙’本人知道吗?”
马光尴尬地瞥瞥我:“别闹了。你是名单上的老人,当然可以轻松。你知道我本来是不想陷那么深的……这全是他身边那些人搞的,不过是想邀功、趁机起哄。霍老和吕南老一样,其实都不一定知道真相……”
“知道了也不要紧,因为你与攻防双方都没有关系,你压根儿就没沾边。”
“可不是嘛……你知道,我本来就没有参与什么事情,我不过是偶尔把一点消息透露给你罢了,可你不该出卖我!现在他们说我是叛徒,是打进‘内部’去的,是‘卧底’……”
我听到这儿真是快意极了,说:“你太多心了,谁也没有出卖你。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你的事儿。”
马光瞪大了两眼:“真的吗?”
“绝对真的。”
马光站起来,不安地解了脖子下的纽扣,立刻露出浓浓的胸毛。我这时发现他的胸毛有些微微发红,暗暗吃了一惊。我叫道:“天哪!”
马光立刻瞪起眼睛:“看看,你也害怕了吧……告诉你吧,只要你没说,那么就是这伙人诈我。你知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与小贱人有那种关系……真后悔。她想让我干下作的事情,可你知道我不会干的!这一来肖妮娜就恨起我啦。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翻脸不认人,就把双倍的仇恨发泄到我身上。”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马光说的是真话。我在想:这就是你荒唐的结果。我有些幸灾乐祸,问:“这一次你在总会里能弄个理事干干吗?”
马光烦烦的:“别闹了,哪有那么容易。连下边县市要做个理事单位,还要交不少钱呢!哎,这回问题严重了……”
“又怎么了?”
“他们说所有与上边作对的人,全要倒霉——这回要从根上解决问题!”
“失去公职?抓起来?那就等着吧……”
马光半张着嘴巴,后来低头沉默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怕,到时候我和朋友们都会替你说话的。你没有卷入,实际上什么也没干,只是一个旁观者,如此而已。你不过多少有点同情心、爱开开玩笑罢了。”
马光笑了。他对这种嘉奖很高兴,不过略一思量,好像又发现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站起来:“告诉你吧老宁,我也不怕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我?”
“是啊,凭你和肖妮娜的关系,她也会帮你嘛!她肯定有这个力量……”
他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谈话就此结束。
二
空气里增添了阵阵冷肃。我知道已经站在了秋与冬的分界线上,稍稍向旁跨出半步,就立刻迈入了严寒。随着冬天的逼近,我和朋友们反而变得轻松了。
我脖子上加了条漂亮的围脖,晃晃荡荡走着,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到家里,梅子常常要注视我——当我转脸看她时,她又要掩饰自己不安的神色。一个男人常常让妻子忧心,这算什么啊。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只想一直伴着她。我甚至不想再去上班。可是她有自己的工作,我也一样。我们剩下的只是漫长的夜晚。她明显地感到我与过去不太一样,话越来越少。她也一样,只是用目光询问和安慰。
岳父却变得更为冷漠和生硬,不再与我谈论家庭生活之外的一切问题。这在预料之中。我们只好巧妙地相互躲闪。
这一天我到办公室有点晚,刚进门有人就告诉我:“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已经是两遍了。”
“谁这么早来电话呀?”
“他不告诉名字。他只说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是出差路过的,想在离开前与你通个电话。”
我想到了淳于甘阳,问:“听声音是多大年纪的人?”
“好像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吧,一个男同志。”
半上午时分,马光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就说:“喏,老宁,你的!”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沉,鼻音很重:“我们没有见过,但我跟吕擎是朋友……淳于甘阳。”
我赶紧应答,声音里透着激动。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听我们通话,我却顾不得四周,因为这时我脑海里又闪过了那张“回眸”的照片——我在与她的孩子说话啊……我问:“淳于甘阳,你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没有。我一直在这儿,要忙完一些事情。原打算今晚坐车走,离开前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后来又有事耽搁了。走之前,我想在电话里跟您……”
我听着,他却变得吞吞吐吐。不知怎么,我觉得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了——他说:“我知道你们去老林场了。在城里的这几天,我听到了很多事情……替你们担心。”
我心里一阵感动,只说:“谢谢,没什么。”
电话那一边久久沉默。停了一会儿,他的鼻音更重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很久了,我一直在想:你们,包括好多朋友,大家正在做的、正在坚持的这一切,值得不值得……”
我愣了一下,听下去。
“我是说,这种种矛盾、斗争,是不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循环呢?”
这个质询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知他在说老林场母亲可怕的遭遇,还是在说现在城里的事情。我没法回答,只有听着。
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电话出了故障吗?难道他离开了吗?我忍不住喊:
“喂,你在吗甘阳……”
“请讲,我听着呢。”
我只得说:“噢,我没有想过。我会好好想一想。”
甘阳又是沉默。停了一会儿他说:“您可能知道——您不会怀疑,我与您是完全站在一起的,我是您的朋友!”
“当然,我相信。”
“我要说,我很理解您的想法,甚至有点感激您去了老林场……”
“谢谢你,甘阳!”
我想紧握那一端的朋友。可是甘阳好像急于打断我的话:“谢谢。那好吧,请你听听我的一些想法,我想我应该全说出来,这才像个开诚布公的朋友。就在不久前,我还有那么强烈的复仇心理——当时我知道了母亲的遭遇,简直像一头狮子一样,到处寻找撕咬的目标。可后来就有点失望了。了解得越多,越是失望。我知道了那么多残酷的故事:母亲,母亲之前;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一代又一代……这些故事说也说不完,而且一再重复。这时我才明白,这些争斗是没有尽头的,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下去,全都雷同。它们会使我们这一代精疲力竭,一无所得地走完这一生。我矛盾,痛苦,想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对付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连眼睛也不斜过去一下!就是忍受、绕开,尽可能地绕开!只有这样才能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没有回天之力——谁都没有。我们这之前的一切想法,所有的激烈和愤怒,都太天真了。想一想吧,我们那样做真的于事无补,既不能推动历史,又不能托放灵魂——我们的责任也许仅仅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们的岗位,我们只在这里存在!”
甘阳的话越说越急,铿锵有力,但一下就结束了,像突然停下的钟摆。我不知怎么回驳,只期待着。这钟摆又开始悠动:
“相信吧,我的朋友!在这种种纷争面前,你的目的再纯洁,也还是会走到一个怪圈中。你不得不随着这个怪圈旋转,不自觉也不情愿地沾上一些脏物,到时候想挣脱都来不及了。我想做的,就是把你和朋友们从这种怪圈里拽出来……你同意吗?”
我没有回答。
“喂……”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起来。
我不能够回答。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流下。我努力忍着,但还是忍不住:“是的,我去了老林场。这会儿又想起了你的母亲、她那双眼睛。她在回头看一个人——不,是看我们大家……你让我忘掉这双眼睛,可是,我忘不掉。我去了老林场以后,就更加忘不掉了……”
电话里没有了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候整个办公室里死一样沉默,掉下一根针都会听到。
电话里是“嘟嘟”声。
可我还在久久地握着那个话筒。不知什么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被热汗湿透了,连头发梢都湿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下坐在了椅子上。我顾不得擦去一脸汗水,这时候一抬头,看到娄萌正在注视我。
三
因为晚上要加班,我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用了餐。喝了一点酒,脸烧起来,可是没有醉。回到办公室时,娄主编还没有离开,正坐在桌旁摆弄几粒发红的药丸,又摊在一张纸片上,见到我就收到抽屉里去了。她抱怨“酒气”,把合上的抽屉推拉了几次,最后把那点东西取出,吞服了一两粒,剩下的装到了一旁的手提包里。
我瞥着那个提包。娄萌不说话。
我想她大概就要离开了。可她站起又坐下,接着把包放到了一边。“我很早就想跟你谈一谈了,今天你愿意听听吗?”
她的口气有些生硬。我说:“那就谈吧!”
她把眼前的乌发往上抚了一下,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你知道吗?于节和我都想保护你们,可你们这一段一点都不配合……你们啊,组织观念也太淡薄了——”她瞥瞥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严厉和惋惜,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站起来,这样她就不能居高临下地拍打我的肩膀了。
“娄主编,你是多么可爱的人,可是你一板着脸讲那些大道理,马上就不可爱了……”
她的脸色和缓下来,笑了。她企图回避我的目光,把脸转到一旁。可是当她把脸转过来时,立刻让我发现了一对热忱的眸子。她坐到桌前,又站起,到窗前看什么。我也踱到窗前。窗外熙熙攘攘,关得严严的窗户把一切嘈杂都隔在了外边。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城市——这时她突然转过脸来,有些严厉地说:“看你穿得邋邋遢遢的!一身酒气!”
她的手扯了扯我的衣襟,但没有马上拿开。
“看你喝了多少酒。多么大的酒味儿……”
她的手按在我的胸部,嘴巴半张着。老天,这会儿我却明显地感到她也有酒意。真的,她喝酒了。可是从我离去用餐的这段时间来看,她是没有机会去酒店的——那么说她在抽屉或皮包里藏了个酒瓶?她偶尔有点酒瘾,并借此纾解生活压力,这是我知道的。但她更喜欢吞服霍老的“不老丸”,她男人不敢试,她却胆大包天地吃了许多——有好几次我想劝止她,说你早晚要毁在这些荒唐的丹丸上,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谁知道呢?她现在的确是十分年轻,所以对丹丸的功效坚信不疑。但她每次服过了它们就脸色发红,一只眼睛微微斜刺——这就是所谓的“发丹”了?这有点让人害怕……她散发着酒味的嘴巴对在我耳朵那儿说了什么,但咕咕哝哝的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清。
四
这是个可憎的时刻。接下去我觉得酒力发作了,语无伦次,大谈“七十二代孙”、“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纪及、和式料理、马光的事……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坐在桌子上。她抄着手端量我,一只眼睛斜刺着,说:“我比你大两岁。”
我伸出一根手指纠正她:“准确点说,是一岁半……”
刚才我们还离得很近——可能一开始是她而非我,想拉对方坐到椅子上,就把对方的手握住了。这手没有马上松开。只有离得如此之近,才发现她的一张脸原来是这样完美。真的完美无缺。我顺着后颈往下,看到了后背,腰际。她的腰部开始变形……
这天晚上一直到半夜我们都在一起。一种巨大的苦涩的友谊笼罩着我们。我不愿看她的身体。她会让所有的人产生一种贪婪,那么丰腴,一下跃入了唐朝的美。天哪,我可千万不要犯一些低级而该死的错误,那样下半生我就只能厌恶自己了。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她只是偶尔拍拍我的肩膀。我不说话的时候总在想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生活的勇气和意义,它们在类似的时刻所经受的考验,它们的分量……我在自救还是自焚?我正以胆小鬼的方式求得解脱?我会好好想一想的。酒劲快过去了,可是我的头疼极了,而且心头正被一道沉重的命题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的脸色……你难受吗?”
我答非所问:“不,我这个人,组织观念太淡薄了。”
她一伸舌头——又小又薄的舌头真不像是她长出来的:“快不要讲这些!”
“我想离开这儿,走开;我在这座城市工作得太久了……”
这时她的脸色才有点严肃,但很快就说:“不论到了哪里,你知道我在关心你就行……”
“……”
“我会保护你。用全身的力量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可惜你没有这个力量,我也不需要——”
“不需要?”
“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怎么说?当一个人又闷又燥、浑身发烫的时候,恨不得跑到雨地里好好冲洗一遍!我现在就期待着那场大雨了……”
该分手了……我踉踉跄跄走出了办公室。
走上仍然喧闹的夜晚街道,我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可怕——简直是恐怖。我的心里那么空荡,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掏空了。
太饿了。我饿得心疼。在饥饿感的催逼下,西北风也让人骤然一栗。我站在一道斑马线的中央,觉得一步跨过了秋冬之界,不由得揪紧了衣服。太冷了。我身上真疼,不知是心还是胃在疼。我快速跨过马路,倚在了一棵法桐树上。
我有点害怕。周身冰凉。离开了大树,我要乘车。
我要快点回家。梅子!我一连声地呼唤。你知道吗?在这个不像样子的该死的世界上,我阴暗的内心也埋上了一枚,它总有一天会引爆,它是个秘密。
太饿了,太冷了。我恨不得一步跨到自己的小窝。
《自传片断》
[续风云存照]回首往事令我感慨万千。深夜睡不着,就常常翻看过去那些诗作。它们日积月累总算有了一些,除了印书成册的,光是手写散页也有了一大沓子。首长说得何等好啊: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任何事物都贵在坚持。这些诗作并非一个阅历短浅的人所能理解,它们和作者一样,也可以说是历尽沧桑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停止写诗,反之也是一样:极大的欢乐中一定要乘兴挥毫。那时所用工具毛笔铅笔钢笔、各等纸张,都不会挑剔,有一次实在急了,因为没有随身携带纸笔,就用一根锈钉把突然涌上心头的诗句划在了破瓦片上。目前看这些诗作新体旧体间杂,以旧体为佳。没有办法,我们这一代人最终还是受传统影响较大。但对年轻人我一般不主张他们写旧体诗的,因为它的格律实在不易掌握。
有大量诗篇写于那个混乱的年代。从诗中可以看出我当时的苦闷。运动初期来势十分凶猛,我自然也是被冲击对象,简直是一夜间失去了自由。从那些怒冲冲的青年人的口气来看,这次显然是凶多吉少。平时我在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他们这时就乘机报复起来,批斗时捆绑格外用力,往往用单膝顶住我之腰背狠煞绳子……夜晚也不能休息,折磨起来花样翻新,有时竟以搜身为名将我脱到不剩一丝一缕,实际只为了羞辱而已。几个钟头下来,皮肤有了二度挫伤,并伴有相当严重的睾丸肿胀和精索炎等等,最重时大小便失禁。想想看吧,即便我解放初期犯过作风,有过生活上的一点瑕疵,今天的报复又怎能针对身体的具体部位、并且这样凶狠呢?更不可原谅的是,类似场合每每有女人参与,可见令我怎样痛苦尴尬!他们对一些细节兴趣颇高,简直可以说是过分好奇,连夜提审时大多集中在这些方面一一问起。俱往矣!不过往事虽然让我难以启齿,为了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在此也要一一记录下来。今天看,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从物质第一性的、实践的观点看,唯心主义者所热衷的编造和杜撰,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种种痛苦如非亲临其境者,将是无法体验的,我那时能够咬牙挺过来,除了坚定的革命意志,再就是凭借以前练就的吐纳功法和偷服自制丹丸,以此求得自保——仅此一项,也不能轻易否定祖国的医学宝库,不能说所有长生不老之术全是扯淡!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而时间才是真正宝贵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再说那个时期矛盾双方的转化往往是非常迅疾的,有时仅仅是一天之隔,主要矛盾就变成了次要矛盾!
我进入领导小组的第二天,可以说惊魂未定就投入工作,并开始写诗,内容无非是既往不咎,继续革命等等,全都发自内心。记忆犹新的是,我刚刚恢复了衣食无忧的宽松环境,就写下了平生最长的一首诗。因为长,所以不再讲究格律,属于“古风”。它歌颂了革命队伍中的女性,写她们每到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解救战友的种种壮举……因为频频写诗和书法,有时竟耽误了开会——那时会议很多,上级委员会有时一夜间会发出十几条指示,每条都需要连夜传达。而我当时正迷于颜体书法,也得益于吕南老的具体指点,进步极快,免不了埋头小屋通宵不出。至于后来有人揭发我和所谓有夫之妇“不堪入目”的行径、继续热衷于阴阳采补践行双修,当然是过于夸张了。真实情形是,那位书法家的妻子也擅长颜体,我们只是良师益友的关系。再说我对其丈夫的全力保护,也是有目共睹的!至于说对一些著名文化人士的残酷迫害,更是一派胡言!迫害尚且没有,又哪来残酷?与此相反的是,我那时候所做的,恰恰是明斥暗保!如秦茗已先生,他和老伴被剃了阴阳头的第二天,我即提了糕点亲自登门慰问!请问当时敢于这样做的,又有几人?其夫人后来自杀,连料理后事都没人敢去,又是我指示他人事事善待。我背后流了多少同情的泪水,常常是不停地手书一些诗句,以发泄心中的悲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写: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靳扬一事更是荒唐至悲之事!他最后的惨状也令我流泪,内人递了几次手绢都被湿透了……对此我不仅没有责任,反而应该说还有许多功劳——虽然最终也没能将人救下,但毕竟是延缓了他的生命、减少了他的痛苦。我曾以其患有精神疾病为由,力主放人,甚至几次慷慨陈词。在我的极力干预之下,靳扬后来总算有过少许宽松的日子。若不是最后上方严厉批示骤至,任何人都回天无力,那么整个事件或许会以另一方式收场。这段往事一言难尽,当年手上并不干净的吕教授,我却并未在公开场合揭露他的丑事——因为自己曾在进城之初探望过他,尊称他为老师,就一些古诗平仄问题认真请教过。所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这个意思。至于说他的夫人后来当众污辱我,且言辞激烈,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孀居的人了,我们还能要求她怎样呢?靳扬生前与那个林场女学者的事,让我羡慕中又有许多不解:那种环境看管极严,他们二人又是如何得手的呢?再则,女方已是万众瞩目的美人,又怎么会看上了一个疯子?可见老林场这些人当中真是充满了奇才异能,绝不是一般思维所能判断的,三言两语更是难以说清!
我曾经在那个女学者平反回城后专程探望过她,这时候尽管她“人比黄花瘦”,但实事求是地说,其姿色仍旧超过常人若干,远不是一般人的面貌可以比拟……
国家进入拨乱反正时期,我与大众一样久旱逢甘霖,欢欣之情难以言表。这时除了恢复各项事业夜以继日忙碌起来而外,再就是抓住稍有闲暇增强身体(革命的本钱)。徐福求仙的事迹进一步为我所注意,关于古代方士长生不老的追求以及研究,开始提上我的议事日程。我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创立一门“徐福学”,即专门探索伟大的求仙先驱徐福两大要素:一是欺骗和战胜残暴帝王秦始皇的漫长过程和复杂技巧;二是获得长生不老的真正秘诀都有哪些,即古时齐国东部一带所有行之有效的长生验方,包括民间秘术。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工程,其成果一旦进入寻常百姓家,必将造福所有人类。我们过去曾说:中国应该对人类有更大的贡献;那么请问:世界上还有什么贡献会超过让人类长生不老呢?为了励志,我将这样两句诗书写并悬于床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东巡·十》
一
从高空俯视这片疆土,一切都显得这样渺小。那个在当年曾经深深激动过他的万里长城,这会儿像一条松松垮垮的灰白色带子;四周的峻岭、丛山、绿色,都比它辽远雄伟得多。他发现一切人工做成的东西,原来都是极其有限的;而一切神灵做成的东西,却是无法企及的高大完美。比如说这连绵不绝的山岭,这浩浩渺渺的云气,这宽阔无垠的平原,还有这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无际的碧波。
再看东部疆土上缓缓行驶的车队,更显得可怜,从这儿望去,简直连蚁群也不如。他一再地试图接近一下泥土,想离他们近一点儿,以便看清那里的一切。
乌鸦盘旋,继续着刺耳的聒噪。
在高空里翱翔的始皇,这时候终于明白了:就在那个最大最华丽的、被一些丝绒和锦缎包裹着的车辇里,躺了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这个人此刻显得那么干瘦和弱小,像一个儿童那么稚嫩。当然了,凑近了才可以看得更清,他是那么苍老,脸上满是皱纹,皮肤像缠在了骨骼上。可是远些看,他又像个儿童了,一个呀呀学语的儿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占据了这样华丽的一个车子呢?他究竟有什么功德?有什么威仪?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神通?他怎么可以成为这个长长的车队之核?
他用力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这个人行将死亡,而且他的死亡将会引起山河改色,举国震荡。可他还是弄不明白,不懂其中的前因后果。他只得在心底发问: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只是个偶然吗?比如说旁边那个胖胖的赵高,如果他躺在车子里呢?还有那个丞相李斯,或者是那个扛着矛枪在一边瞪着眼睛的士兵,他们躺在那里呢?
真的是个偶然。因为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样的车子里,总要有一个人威震四方。时间的浪花总要把一些东西从海洋里推拥出来,把它们撂在岸上。这好比那些顺着河流冲到大海里的杂物,它们总要被涤荡上来,在岸边摆成一溜儿,在阳光下泛着盐渍,阴干并慢慢腐烂。
车队往前蠕动着。
始皇仍旧不得其解,不知道那辆最华丽的车子里到底是谁,这个车队又是怎么个来由——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又是如何来到了东部?又为何从那里驶出?他们要走向高原吗?他们到底要在哪里终止?
始皇极力回忆。他忽然想去车队里寻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看啊看啊,怎么也记不起来。
直到最后他才看出赵高有点面熟,发现了那个躺在奄奄一息者身旁的小宦官——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倏地记起了一连串的故事,记起了那一排排的儒生、文武大臣,那个有趣的大聊客老齐!
后来,他的目光就一直凝聚在丞相李斯身上了。
这个忠诚的李斯,这个儒生出身的令人恐惧的李斯,此刻一脸冷峻。他在等待那个时刻吗?那个可怕的即将发生巨大转折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了,这个聪明人肯定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早有预料。他在等待什么?他又有何打算?这个人除了忠诚而外,其他一无是处。
始皇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藐视和提防这个人,同时又有着一丝畏惧。经历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生命,他们的幽思笼罩一切,洞察一切。也许一切懦弱都是伪装的,这个李斯的驯服,他可爱的驯服,曾经像一个长久的谜一样缠裹了他。这个谜此刻从湿润的泥土上升腾起来,漫过那个奄奄一息的瘦小的人,升到空中,化为了一片洁白的云。它们像棉絮一样,像蚕丝一样包裹着始皇,缠绕着,让他披挂着这朵云霞在高空里飞翔……
二
缓缓行走的车队啊,由东往西的车队啊,旌旗垂落,一片死寂。这到底是谁的车队?尾随在车旁的那个面皮蜡黄的人,你转过脸来——哦,看清了,还是丞相李斯。你还记得当年与始皇的密谋吗?那一天朕与你有过一次至为深入和隐秘的交谈——
“朕问你,城内儒生尽杀,诗书尽焚,消息会不胫而走。如此下去,如何了结?”
“始皇,臣以为对付儒生,第一是封锁消息,不要泄露什么,然后就是一个字了。”
“一个什么字啊?”
“宠。”
“朕不解。”
“恕臣直言,我与各色儒生相处日久,像有名的稷下学派,也算熟识。我发现各色儒生方士有一通病,就是‘得宠忘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朝思暮想要博得朝廷宠爱。一朝得宠,即忘记万般屈辱。所以,哪怕消息偶有泄露,只要陛下少施宠幸,也必定会把他们从四面八方吸引到咸阳城内。人只要进了城就好说了。”
“这么多人,最后又怎么了结呢?”
“陛下容我再想。”
一连两天,李斯都在冥思苦想。第三天他漫步到了郊外谷地,在一处绿茵茵的温泉那儿流连,心中突然一动。回宫后李斯马上晋见始皇:
“陛下,我看到深山谷地的温泉旁有数株甜瓜,那里长年青草碧绿,鲜花盛开——陛下可让儒生们赏花看瓜——陛下知道那些人从来喜欢美景,好奇心忒重,必会同赴山谷。届时可差人埋伏两旁,时机一到即封闭出口,令人扳动火雷机关……”
始皇细长的眼睛飞快闪动,惊得合不上嘴巴。
当日参加密谋者有李斯和赵高,还有左右丞、太尉郎中令及廷尉。始皇颁布一道旨令,赞颂天下儒生的文功,表明求贤若渴的心情,然后邀集他们会集咸阳,赏花看瓜,共襄盛举……
始皇此刻闭上眼睛,还能够看见从东海、南海、中原、西疆,特别是长城脚下,众儒生骑着毛驴,坐着马车,轰轰隆隆分数路赶往咸阳。他们有的一路吟唱,有的默默不语,身边都带着一捆捆的竹简;有的把竹简扛在身上,累得气喘不迭。但也有一些儒生走得很慢,他们似乎在观望。始皇知道这后一类人是真正可怕的……尽管如此,八十余天之后大部分儒生已经赶到了咸阳。李斯和赵高他们立刻摆下十里长宴,让大家开怀畅饮,说一俟众儒生聚齐,即可进入谷地。
先期抵达的儒生终日饮酒,赋诗不绝。十余天过去,各地儒生带来的书简堆满了十座帐篷,令始皇心中惊惧:前番大肆焚书才几年工夫,如今它们又像雨后蘑菇般拱出了地皮。他连连说:“好险,好险。世事难测……好在一切总可以作结了。”可是李斯对他说:“来到这里的都是一些浅薄小儒,大鱼还在水底:那些心揣计谋,心比天高的大学问家,都散在咸阳街巷,无非是观望询查,一有不祥即会立刻回返。另有一些人干脆就没有进城,只在郊外驻扎。那些路边帐篷、装扮成商贾人士的,有的就是当今大儒。”
大约又等了五六天,稀稀落落又增加了一些人。这些人果然并不嬉笑,个个面色冷凝。再后来实在没人来了,始皇只得让廷尉率人走向城外四郊,将那些可疑的商贾如数逮起,然后再根据什五连坐法让市民举报。短短几天,咸阳城内外就抓了六十多个儒生。这些人被单独秘囚。
御史大夫宣布:可以进入谷地了。众儒生由几个文官带领,踏入了热气腾腾的谷地。此时正是初冬时节,寒霜遍地,惟有温泉旁绿草茵茵,鲜花盛开,几个金黄的瓜儿正在吐放香气。大家从来没有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致,一时欣悦忘情。
始皇一干人站在谷地上方的高地,一切皆收入眼帘。
当所有儒生漫游在鲜花丛中、金瓜之侧的时候,谷地的入口即被巨石垒起。始皇拔出了背上的卢鹿剑,迎着谷地一挥。顷刻间两声号角吹响,接着土坡上冲下两队弓弩手。万箭齐发,谷底的人给射倒了大片,哀鸣骤起。又是两声号角,有人扳动了上坡的石垒,点燃了火雷。只听得一阵巨响,巨大的垒石和成吨的土块泻向了谷地……
……
始皇在云端之上,这时耳旁全是那一天的嘶叫声、火雷声……车队缓缓向前。一群乌鸦往一块儿聚拢着,妄图挡住他的视线。他像吹开那些云朵一样,用力驱赶那群乌鸦。可是他发现自己那么衰弱,竟然连一口粗气都吹不出。“老啦,老啦。”他不断地感叹。此刻他是那么急于看清下边的事情,要知道这是谁的车队——他仿佛觉得自己渐渐与那个华丽之车里躺的瘦小的人儿一样,衰弱、气短,也濒临了死亡。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最令自己不安的,就是那群越聚越多的乌鸦……
他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忽然听见了翅膀扫动气流的哧哧声:那群密集的乌鸦一旋,纷纷护到了那辆华丽的车子上。
他知道,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催逼》
一
马光这天要去印刷厂,可刚刚下楼又慌慌张张跑上来了,脸色蜡黄大口喘息。办公室的人都围上去问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
“有问题!有问题!”
娄主编过来问:“怎么啦?你慢点儿讲!”
马光喘了一会儿,这才镇定了一点。他说正要骑自行车从四大马路那儿往南,刚拐过一个弯,就有一辆“蓝鸟”轿车跟上了他。它开得不紧不慢,老在自行车屁股后面按喇叭。后来他就下了车,想不到那个司机火气大得很。这家伙一脸横肉,黑乎乎的,握着拳头,开口就说:“你小子欠揍是不是?老挡我的路!”马光知道遇上了一个找事的,就说:“我一个劲儿往边上靠,是你跟了我!”那个家伙挥手就打,他一歪头躲过……“这时好多人都上来劝解,那家伙一看人多,就骂骂咧咧上了车。我又骑车往前,可是刚拐过一个巷子,那辆‘蓝鸟’又出现了!我想这家伙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撞死。就这样我赶紧掉头回来了……”
大家听了都连连啧嘴。娄萌说:“还有这样的怪事!”
我一直没有吭声。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我想起了那天在王如一家遇到的那些人。我骂了一句:“卑鄙!”
娄萌看我一眼,目光有些游移。
我说:“我敢断定这是蓝毛一伙的。”
马光一听就慌了。
娄萌说:“我们没有根据,先别这么说……”
我说:“会有根据的!”
我提出与马光一块儿跑印刷厂,娄萌看着我。这次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安。她怕我们路上吃亏。她拍拍我的肩膀:“算啦算啦,马光也算啦!等明天让司机拉你们去。”
这天下班时,娄萌示意我晚走一会儿。我们等人走光了才一块儿下楼。她说:“老于的司机一会儿过来。”
杂志社虽然有车,娄萌还是常常坐于节的车上下班。于节的车从来不停在我们办公室门口,而总是停在离办公室五十多米远的一个报亭下面。我们肩并肩往前走。我一声不吭。心上有一种委屈、温暖和时而闪过的某种冰凉。几天来我的变化太大了,消瘦,夜间失眠,像是从未有过的憔悴。可这些天娄萌倒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更和蔼、更愿意笑了。她常常出神,有时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她对我说,她的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
她摇摇头。
我们俩一块儿走到报亭那儿,司机正把车子往后退开一点儿,想泊车。我这会儿在想:马光今天遇到的事情,说不定哪天我也同样——也许他们把他认成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一身血液马上就往上蹿、往上涌,两只拳头随之胀得发麻,心口那儿也胀。
听说顾侃灵的病更重了。我和纪及一块儿去看他。老顾躺在那儿,喘息着,嘴唇裂开了一道口子,流着血。这嘴唇焦干焦干,长了一层黑痂。爱人在一旁熬中药,见了我们就抹眼擦泪,说:“你看……老顾这么大年纪了,真想不到……”
顾侃灵看妻子一眼,然后自己解释起来:他患的是重感冒。可我们不信。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他的妻子只是抹眼睛,很长时间什么也不讲……我们出门时,她才随上来,悄声告诉我们:
“有人来传我们老顾了!他又气又急,没几天就病倒了。”
我心里一惊,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人的形象:狸子。我问:“是狸子吗?”
她没有吱声。纪及问:“那人长了什么模样?”
“黄黄瘦瘦的,还穿了制服……”
“那可能是保安公司的狸子!蓝毛的朋友!”我这样喊了一声,立刻反身回屋。
我站在老顾床边。他还在呼呼喘息,眼睛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摇着头。我说:“老顾,你应该告诉我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隐瞒呢?”他妻子小声说着,带着责备的口气:“他是怕丢人,爱面子啊。他生怕让人家说出去,说看看吧,老顾被人家传了……多不好听!”
我说:“什么‘传了’,这完全是那一伙捣的鬼!那几个人不过是一群狗。保安传人是违法的,别看他们穿制服提警棍!”
我的一句话似乎启发了顾侃灵,他从床上探起头,睁大了眼睛:“你认为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
我和纪及都在想怎么对付这帮混蛋。我觉得一双手胀得滚烫,心脏正剧烈地轰击胸廓。我对老顾说:“当那个穿制服的再来传你时,有一个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一直在看屋角那儿放的一截铁棍,就指指它说:“你把它抄在手里,当他再到这儿来的时候,你就命令他滚出去。他如果再纠缠不休,你就用这个家伙教训他——要打他的腿——走狗主要是腿,先把他的腿打折。”
“那可要吃大官司的!”
“官司由我来吃!我会替你应下这一切!”纪及说。
顾侃灵双手摆着:“使不得,使不得!”
我笑了,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顾侃灵开始从头诉说整个事件的过程:那个穿制服的把他领到了一间奇怪的黑屋子里,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地方。他拍着桌子问了很多。爷爷、老爷爷、父亲、社会背景,都要一点一点回答。后来又让他在纸上写了一些字,于是他立刻明白那是要对笔迹。因为十几年前也有人让他这样做过——那是查“反标”的。所以说这一幕让他感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头嗡嗡响,还是忍耐着,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字。接着那人又问:有没有写过匿名信?听没听说谁写过?是否议论到上级领导的生活问题以及其他?
真是卑鄙得超出想象。回去的路上,我劝纪及这一段时间最好搬到我们家去住——纪及却说:
“我不怕他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满意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担心的是狸子蓝毛一伙儿的不择手段。”
纪及一声不吭。他的脸冷冷的,望了望前面乱纷纷的人流说:“那就让我等着吧。”
二
几天之后,娄萌急匆匆让人来找我。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她以前很少这样。
我跟梅子说一声就出门去了。
我直接到她家里。于节不在,于甜迎接了我,说:“宁哥来了!宁哥来了!”她给我拿水果,倒茶。
“于甜,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的。可我见过纪及,”说到这里她马上把声音放低,又转脸看了看一边的母亲,小声说,“我是在路上遇到他的,我们谈得很愉快,我们在一块儿谈哲学,也谈……古代航海。”
“你对古航海感兴趣?”
“我听纪及说嘛。我很喜欢这个,什么‘大艟’‘楼船’‘漩流’,挺有意思的……”
我很高兴。本来还要谈下去,娄萌就找个理由把她打发了。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屋里的空气立刻变得异样了。娄萌走近了,一只手拍拍我的胳膊,看了看空旷的屋子:“昨天老于回来,情绪很差。他说事情已经定了,纪及马上就要离开——调到下边的所里……还说到了你和吕擎、老顾。小宁,我今天只想告诉你: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不可收拾……”
“那就让霍老把小雯放开吧,他已经霸占了她这么多年,还威胁说,要把她的全家重新赶回大山里去!”
“可霍老也真是喜欢她啊!他费尽周折才把她的一家接到了城里,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付出……她一家人进城了,安顿好了,回头就要甩了他,他当然会痛苦、会有怨气……”
“那就让他霸占一辈子?他依仗权势欺负了一个山里孩子,蹂躏她这么多年,还给她文身……他比她大四十多岁!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娄萌站起来看着窗外。一片片黄叶往下坠落。她低声咕哝着,没有回头:“男人啊,常常就毁在这些方面。一个情字一个欲字,还有,怪癖!霍老如果一辈子没有这些事,恐怕早就在更高的位置了……真可惜!不过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他让身边的一伙威胁和传讯,还逼得小雯自杀!这是你眼里的好人?”
娄萌摇头:“不不,这不是霍老的本意。他只希望能留住小雯……那些人一直围着他,什么都敢干!他只要知道了就狠狠骂他们,脾气大得吓人。这是真的,你听我的吧,霍老不是坏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从战争年代起就是这样儿;吃不老丹可以,可这些年又迷上了阴阳双修……这个毛病生生把他害了……”
我注视着她,想看出她的话有几分是真。
她叹息:“人哪,都是走一段看一段的,人无完人……霍老在混乱年头里挨过整也掌过权,可人们只记得他掌权的事了;他利用自己的位置保护过多少文化人啊!比如有一个漫画家死得多惨,事后多少人为他叫屈喊冤!可当年为了救他,冒着危险与上面抗争的,只有霍老一个人!他甚至敢与军代表拍桌子……”
我打断她:“救靳扬?你是听霍闻海自己说吧……”
“不,我整理档案时看过当时的会议记录——这些档案还没解密,所以你别跟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都是真的。霍老真的不坏。”
我又想到了那些自传片断中谈到的靳扬部分——我还想起了在农场时肖筠谈到的霍闻海保护哲学家楚图的事情……这在一些具体场景里,极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眼前的人也没有必要去为霍闻海编造;可我这会儿心里问的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它能抵消逼到眼前的这一切吗?我心里百味杂陈,只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我干脆直接问她:
“你今天是受霍老之托跟我谈吗?如果是,那么就请你转告他:放开小雯,停止所有下作的手段;这等于是最后通牒,不然我们决不会放过这个‘七十二代孙’!我们这回一定要联手解救一个山里来的穷孩子,只能跟他摊牌!我们说到做到!”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颈部。我紧紧盯住她。
娄萌眼里噙住了泪水。她吞吞吐吐:“不,我不是为他传话的,我只是牵挂你还有纪及,你要相信我……”
她转脸擦了一下眼睛。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我只能相信。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太不幸了,真的不幸。不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透露的那些信息,而是我的软弱——由于这种软弱,我竟会陷入某种追悔和自责。我承认自己那一天以及后来,真的站在了一种久违的欲念面前。不,这不是欲念,这是怦怦心跳的中年,是好奇,是巨大的隐秘和甘味,是不能拒绝的丰腴和向往。一种纠合了昨天和当下的美丽和奥妙,一种恰如其分的温热以及沉湎,是这一切的综合让我一再原谅了自己。我会走多远?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另一种人,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当然不愿也不能如此。瞧她就这样具体而真实地存在着,聪慧、清洁,像推开层层世俗的泡沫探露出来的一枝苞朵——可有时给我的感觉又正好相反……我常常想起令人震惊的那一幕:当我发现浪子马光站在楼梯拐角,与之紧紧相拥的时候,曾经想过马光的心思,想这个城市的浪荡青年、他的幽暗的心底。那时他也许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是的,她不过是一个与浮浅粗鄙的上层相匹配的少妇,是悬在整个城市上空的五彩风筝。她既粉饰又帮衬,她的存在常常是为了安慰一个时代里最为冷酷的心。不过,她的不幸又在哪里?在被红酒绿酒淹死的那一刻吗?
此刻我又在想这一切。我知道类似的念头加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毕竟有些残酷,有些卑下和恶俗,但它的确藏在了男人幽暗的心底……
第一步踏入家门,就看到梅子不安地坐在那儿。她一见面就问:“有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
“你骗我!”
我抖了一下,不知怎么脱口说道:“是的,骗你。”
梅子生生地盯我。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的朋友当中有人被传讯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这没什么,没准他们也会传我。”
“多么可怕,太可怕了!”
梅子站起又坐下。她挨近了我,仍然重复着过去的一些话:“你退出来吧,停下吧!你真的不能退出来吗?”
“真的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太晚了。”
“真的太晚?”
“真的。”
她哽咽着:“本来这属于别人的事,可你陷得越来越深……”
我安慰她,也极力想让她明白:“我们,我,已经做不成一个旁观者了。”
“为什么?”
“就因为,梅子,”我在想怎样说得清晰,这才发现它是最难表述的一种意思,“是这样啊梅子,如果我总是做个旁观者,我就成了心中有愧的人,我的内心就会受到谴责。所以……”
梅子不解。但她信任我,只是不能理解我的话。
“既不想做旁观者,也做不成。实际上我们都参与了,我,你,你的母亲和父亲,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参与进去……”
“这怎么会呢?”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此刻像儿童一样,一直望着我。
我只絮絮叨叨说下去:“梅子,我总是让你牵挂,因为……你就是生活赠给我的一个宝物,是对我的最大奖赏。而我从小,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大山里流浪——直到在这座城市里被你收留。我想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你。可是我常犯可怕的错误。我知道现在谁要做一个好男人,比登天还难。不过我还是不能让你失望……”
梅子大概只听懂了一部分。她流出了泪水。我说:“这些天,我真的在等一个人——我在等狸子他们。”
“谁是狸子?”
我告诉是蓝毛的朋友,他们为了讨好“七十二代孙”,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有,我们几个人一直在联手解救一个人、她的全家,他们也像纪及一样,来自一座大山里。双方已经摊牌了,已经没有了退路……
梅子大惊失色地望着我。
三
我去找吕擎,刚进门他就冷笑着告诉:“以前练过一阵拳脚,想不到现在终于有机会用上了。”原来昨天晚上他出去了,母亲说听到敲门还以为他回来了,一开门却进来了三个生人。领头的是那个黄黄瘦瘦的狸子,上来就问吕擎在不在?母亲说不在。他们到处翻找,把东西都给弄乱了。母亲的斥责他们不理不睬。狸子脱了上衣,接着两个人也脱了上衣。“母亲说他们身上都刺了一条青龙。”
我有点吃惊。
“你看,所有的恶棍流氓都喜欢在自己身上弄一条‘龙’,还有那些无耻的皇帝,说自己是‘龙子龙孙’。那些贱骨头,穷得要命还说自己是‘龙的传人’……那三个家伙说饿了,要母亲给他们搞些点心。他们说要等等你儿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说他回来的时候也不准备找太大麻烦,只不过想在他脸上留个记号,说着就把刀子猛地插在了写字台上。就这样,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母亲一直在心里祷告,让孩子晚一点儿回来!”
我听着,心里有点紧张。我在想娄萌的那次谈话。显然,她没有把我的话传给对方,或者就是无法阻止——开始了。
吕擎搓着手:“他们如果再等下去就好了……”
“可你没有准备,他们带着刀子!”
“他们刺不着我,再来三个我也不怕。你看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只会这最后的一招。”
“不,他们还有各种办法。”
“可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恐吓。他们和‘七十二代孙’等人的来路都一样,都是恶棍。你听说那个肖妮娜了吧?她在单位到处嚷叫,说‘谁也不敢惹我们!我们家里有电棍,还有电击枪连珠箭,谁要敢到我们家里闹,我们就打死他’!”他冷笑,“他们大概认为纪及并不可怕,他比我们要呆。他们错了。”
我在想吕擎和纪及老顾他们连日来做的一切也许是对的。这真的是硬碰硬的,是一场实力的较量。我们不可能以其他办法阻止他们,也很难将霍老与那一伙人分开。吕擎等人正以学者的严谨来做一个重要的事情:梳理全部材料,从现实记录到追溯历史,将霍闻海及其一伙的行迹一一实录。“我们将解救一个山里女孩,同时把一些人的历史和现在记录下来,并告诉其他人。我们不会染上这个年头的蛊毒,把污浊视为深刻,把无底线视为聪明。这其实是胆小鬼,是不敢面对具体和真实。是的,我们就是要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有人惨死,而刽子手还活得不错,可见二者是不同的。我们还没有糊涂到把生死混为一谈,或者黄口学舌,或者直接就是无耻之徒。我就烦这样的家伙,厌恶得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许多时候不光是旁观者,还是帮凶。”
我深思着吕擎的话。我知道这其中积下了多少淤愤和厌弃。是的,我们宁可一生都这样冥顽不化。这多么好。但是我想说的还有:吕擎谈到的只是事物的某些方面;一切还将复杂得多——我想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把靳扬案件的全部、把他父亲与整个案件的关系,如实地讲出来。我认为他的母亲是一个知情人,而她一直瞒住了自己的孩子……
“母亲当天就把狸子一伙的闯入和威吓报告了有关部门,我知道之后就阻止妈妈。我想说,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只能自救,在一切方面……”
这天下午我突然想把吕擎和纪及,把一些好朋友,比如顾侃灵他们,全都叫来家里聚一下。我这样说,梅子就把我拉到一边:“这个时候合适吗?”
“不知道,可我特别想和他们在一起……”
梅子总算同意了。我真感谢她。
我立刻四处打电话邀集朋友了。
结果太好了,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按时赶来了——我们一晚上放松得很,尽情地说笑、喝酒……我们很久没有经历这样欢快的场面了。
《得一词条·红甲板》
我必须郑重指出:徐福船队即从该市东南十三里半之海湾出发,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今后他人无论是搬弄典籍还是放言会堂,任其巧舌如簧,都是扯淡。还有人借东洋以至暹罗人士来华,指指点点,妄加评判意欲混淆视听,竟说当年船队是从登州海角的栾河湾启航,沿辽东一干岛屿蜿蜒东去,吊儿郎当漂洋过海。天哪,夫复何言!夫复何言!说到此吾陡生气愤,气不能忍,嗝逆连连,恨不得当场揪来鸟人,与之拍案理论。试问挟洋人鬼势而抑国民之心志,借力打力,伤害学术,此等恶举,与刑事犯罪又有何异?故在此吾虽忙于编纂,席不暇暖,仍要给某些人士发出严厉警告!船队之连绵,不可谓不浩荡;举事之隆重,不可谓不盛大。然篙痕未息,即指鹿为马;帆影才隐,却浑水摸鱼。幸有侠士姓王名如一者,路见不平,鸣金而起,插刀又何止两肋!
好在本词典一旦面世,谎言即破,届时可稍息怒火,沏上绿茶一杯,从容做海上叙说,不妨侃侃而谈。话说咱先人统领战船千艘,挺立甲板,黑披猎猎,俨然一海上大元帅!苍脸秦兵握剑弄枪,东西癫狂,没事找事,贼眉鼠目。西部蛮子本是土生土长,自幼少水无船,一入大洋即屁滚尿流,上吐下泻,狼藉斑斑不堪入目。咱先人以及幕僚却好似那鱼儿投水,更添精神,戏水弄波好不畅快,不出二十日,遂养得膘肥体壮。再看那男童女童,更是欢欣,适逢三月情意绵绵,你瞅我看眉目穿梭。眼见得爱情火炽,不可收拾,咱先人只得以身作则,咬牙示范,也少不得苦口婆心,这才将一船青春安顿下来。
船行月余,果有大鲛排排而来,喷水扬波,好不威赫。秦兵一看,格外眼红,自以为厮杀在即,抄弓弄弩。谁料想徐福捋须含笑,登上船头连连击掌,又扬袖做召唤状,群鲛则直立摇头,欢舞鸣叫,嘤嘤之声好似稚童。船上人士皆由惧而惊,由惊而喜,喜极而泣,合掌感谢上苍。秦兵弓弩,引而不发,好生无趣,难免有三两蛮子射出箭镞,又被徐福厉声喝止。船队绕礁岛,过激流,俯见鱼翔浅底,仰观鹰击高空。披星而戴月,日夜更兼程,于丑时吃些糕点茶水,喝一杯故国老烧,甚为惬意耳。最大楼船宛若帅府,悬灯垂帐,令行禁止,不得有误。可怜秦兵空握权柄,如狼似虎,不通水性,离岸则傻,一路上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咱先人徐福则大计在胸,不慌不忙寻找茬口儿,只等那时机一到,手起刀落,让强虏灰飞烟灭。船行万里,终有落帆靠岸之时,忍让再三,必有怒火冲天之日。咱先人饮酒赋诗,一派逍遥,实际上诡计多端,阴险毒辣,以毒攻毒。秦兵遇风浪则呕吐,卧伏甲板如同爬虫;逢晴天即蹿起,凶眉恶眼暴饮暴食。一个个污垢肮脏,好不浊臭,吆三喝四,恃强凌弱。船行半途,竟有秦兵借口查铺,凌辱童男童女,以致半夜闯入他人舱房,搜寻诗书百般刁难。百工震怒,童子侧目,咱徐福却能安然打坐,好不恼人。
秦兵海上日久,心生疑虑,再加上食鱼饮腥千里颠簸,人人蔫里吧唧,个个好似困兽,然而困兽犹斗。他们胡须奓起,张口始皇闭口大王,威逼方士速速登临仙山,不得悠游海上。徐福打坐,秦兵则一旁监看,徐福出舱,秦兵亦不离左右。呜呼,似这等虎狼之兵持刀荷枪,有五彩仙山也会稍纵即逝,有神仙露面也要吓个趔趄。要知道寻找神仙自古以来就是个细发活儿,好比从卷毛狗身上捉虱子,哪容这般蛮横悍暴,一天到晚骂骂咧咧。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看官可知这船上所装皆非凡物,除上好之五谷良种,再就是普天下之能工巧匠;更有美妙童子,一个个守身如玉,描眉画眼,貌若天仙。总之所有老少人丁千般物器,莫不是精心挑选而来,即便如丑陋之秦兵,也属蛮子中最为悍暴之脾性,手脚粗大老皮苍苍,个个都力举千斤。他们杀鸡也使牛刀,嗜血如命,生吞活剥。徐福深知航船靠岸,蛮物一旦脚踏实地,势必凶多吉少。欲要除之,一须巧借海力,二须布下机关,合船发力,众手屠贼。咱先人虽然胸有成竹,只可叹无法抽竹赠人——贼兵一个个双目大睁,察言观色,日渐残暴,稍有不慎即全盘皆输。
先人打坐,秦兵招祸。咱徐福是何等伟人,万千险阻自然不在话下。他以海上斋戒为名,连日里奔走舱房,一个密令口耳相传,只待信号升起,一齐杀将起来。约定举旗为号——只要帅船桅顶有红布吹拂起来,即要杀戒大开,什么篙橹铁锚,网具麻绳,攮子小刀,皆为武器。届时将鬼哭狼嚎,百折不挠,摧枯拉朽!
阴谋既定,只待风波。大海翻腾恼怒之时,咱先人也将火冒三丈。别看他斯斯文文,白脸黑须,一朝发起雷霆,秦兵毁也。话说等待时节,最为难熬,虱子泛滥,日夜挠痒。再看海面一平如镜,鸥鸟慵懒,甲板稳如陆地。一班秦兵得意洋洋,饮酒吃肉,消化不良。这一等半月有余,咱先人口舌生疮,嘴起燎泡,急躁间作风也难免略有失当。某一日夜半开始饮酒,直到黎明,正欲推杯眠去,忽觉得山摇地动,犹如虎狼号啸。咱先人大喝一声有也,掷杯于地,摇摇晃晃走上甲板,这才见乌云压桅,水浪滔天,即“四海翻腾云水怒”之状也。再看可怜秦兵,无一人可站安稳,抱戟打滚,搂枪啃泥,脸朝下亲得甲板吧唧吧唧响。徐福哈哈大笑,仰天一呼,道一声老天助我,遂返舱续饮美酒。如此这般直等到正午时分,秦兵个个呕吐干净,小脸蜡黄,咱先人这才举步向前,将红色小旗一丝丝升上桅顶。
远远望去,乌云翻滚间只见得桅上火苗闪闪,煞是可爱。十里船队首尾相连,皆得号令,突然间怒吼成片。那秦兵终是虎狼脾性,腹痛而愈加生猛,呕吐更奋力拼命,卧地挺枪,打滚扔镖,近则用牙撕咬,远则使箭劲射。战斗至三五回合,咱先人始知蛮人之勇,勇于野猪;悍人之凶,凶似豺狗。危急之间,故有登高之呼,励志之号。众童子及百工志士闻鸡起舞,舞刀抡叉,鱼死网破。好一场海上反秦大战,惊天地更泣鬼神,史册无墨,此典补记。一时间,甲板滚动哀号者大抵秦兵,捂肚撕咬浑踢者无非贼人。小小男童腰扎护甲,手持短刀,扎人更狠;娇娇女童三五成群,挽起麻绳,勒人气绝。独有英雄驱虎豹,英雄又何止万千;哪有豪杰怕熊罴,豪杰则无分老幼。叹童子小小年纪即染一双血手,实出无奈。大风里天人共怒,舟船中男女齐拼。有诗为证:三千童子赴瀛洲,一腔热血壮志酬。若非杀得贼子退,今生哪得来自由。
诗毕言归。话说徐福登高一呼,众人奋勇,胜利可期。秦兵虽悍暴而量寡,虽技高而途穷,更有连夜风高浪急,天不襄助,苍脸壮士呕吐排泄,已是强弩之末。如此厮打直至太阳西斜,乌云消退,晚霞满天,一霎时风平浪静,楼船无声。再看那甲板之上,红色一片,夕阳普照,更添一层。众生肃立,满脸哀容,杀生之后,怜惜复萌。咱先人慰勉鼓励,手指东方声声入耳,说仙境言神山,道尽暴秦之恶。船队打扫,血渍难去。死者甚众,无分敌友,一律水葬。一通完毕已是黎明初来,朝阳升起,万象更新。海鸟连贺,童声呼应,船队浩荡驶向仙山,时不我待。于是乎一曲凯歌,哗然奏响,壮哉中华,千古传诵。大诗人如李白者情不能禁,放声豪咏;一级研究员如一者感慨万千,力撰词典。当然内子有功,百般助力;秘书再加,火上浇油。总之众人拾柴且恰逢盛世,方有玉成。在此完璧归赵之日迫近,如一两手拱拳,一谢再谢,并附记于此,咄。
《碰撞与疼痛》
一
今夜地表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草上凝着冰凉的露珠。天上星星却比平时亮一些,弯月退到了远方。四周的喧嚣时远时近,巷口偶尔传过一声尖利的鸣笛。这座城市仍在奔腾和燃烧,时近午夜,城市的潮水却进入了新一轮的涌动……走出纪及的小屋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一个人沿着窄窄的街巷往前,走得燥热,就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背上。
一出窄巷,四周喧声一下围拢过来。我绕过一段马路,拐入一条稍稍静寂一点的土路。一连多少天都在这条路上往返,它的一端通向纪及,另一端通往橡树路的吕擎。走在这条路上,心头常常响起一个陌生而低沉的男声:那是淳于云嘉惟一的儿子,是他的声声诉说。这声音落在了心界,慢慢沉入底层——这会儿随着夜潮的涌动又一次泛上来。我在想他的话,想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在这里,在这座走入寒冷的城郭,我们是谁?我们究竟为何而来又缘何而去?是的,这仅仅是我们的生活,且无法回避。我们景仰那个至今居住在老林场里的人,他害怕遗忘。我们真的有理由在默默无边的时光中去寻找和印证,因为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我们在当代和历史的滔滔汇流之中,触摸隐秘,寻找一种情怀和血脉。它的意义就像生存一样清晰。今夜,虚无主义的深刻性丝毫也消解不了火热的激情。因为我们的全部理由就建立在生存本身。
我并不畏惧隐晦而曲折的历史,尽管我们要时常自问:如果将目光推远,那离我们千里万里、处于不同时空和境地的人,又将怎样看待苍茫城郭和无尽的纠缠?还有,这些息而复起、去而又来的人际纠纷和风雨波澜,在渺渺人生中一定会变得轻如鸿毛吗?很久很久之后,当生活在另一个维度里的人试图从文字和图片中寻觅今天的细节,看到的会是什么?他们会觉得无奈或有趣吗?
有人对这一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而我们此刻、现在,却不敢游移。因为没有时间了。我们还是要抓住眼前这一刻的真实。这是我们一代人的命运。
时过境迁,人们对往昔开始淡漠——流血的故事,激动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故事……浓浓的血色已被时光稀释,一切都会变化——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身边仍旧活着顽固的记忆者,他们不曾遗忘——既然如此,我们又将怎样选择今天的生活?这是逼到眼前的惟一的问题。
仰望星空,今夜我特别怀念淳于云嘉和靳扬。那场大雷雨,那个美丽的回眸……
我往前走着,突然觉得有什么在挡路——抬起头,马上看到了一个人。由于离得很近,我甚至发现了这个人在笑,是冷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很快认出对方:这不是狸子吗?我随即明白过来,这时条件反射似的,两只拳头立刻胀疼起来。这会儿,我看到他瘦瘦的脸上没有剃净的几根胡须在动,像老鼠。他眯眯眼,仰起脸说:
“你差点撞上我。”
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瞥了瞥,暗中把身体的重心放到右腿上,这样就可以猛然一撞。对方显然早有准备,话音刚落把身子一侧——可还没等他的拐肘架起来,我就往前一冲,发胀的拳头猛一下击中了他的下颏。他的头往旁一甩,接着弯腰。他吐了一口,把头往上一拱扑过来。我的拳头狠击他的肋下、额角,有一拳甚至击在了他的鼻子下边一点。我相信这一拳把他丑陋的厚唇打裂了。我听见他一边嘶叫,一边转头疯喊,在身侧摸索什么——我看见了搁在一旁的高压电棒,就迅速抢到了手里。我想让他好好消受一下那件宝贝,可惜一时不知道怎么使用。“妈呀,啊呀,来呀……”他还是喊叫。我将电棒最后在他头上狠抡几下,接着又用脚踏扁、用一块石头砸烂。
正要走开时,巷子两边溜出两个黑影。我立刻明白刚才狸子在喊谁了。我马上退到了墙角,意识到这些人一直隐在暗中。我摸着墙壁挪动,突然左手腕那儿被飞过来的什么东西击中了。一阵钻心刺疼。那是一支弹簧镖。我握住受伤的左手,一个人却不知从哪儿蹿上来,照准我的腿部就是一脚。这一下狠极了……
我跌倒时,好几个人同时拥来,他们踢打,恶揪,专往致命处下手。我的头发被扯掉了许多。忍着,寻找一切机会回击。可对方是斗殴专家,一边踢打一边跳动,寻机会一拳拳往我身上捣,有一拳打在了鼻子上,我好像听见了咔嚓声——不知是对方的手骨折了,还是我自己的鼻骨断了。钻心的疼痛。真疼。眼前一片迷蒙……我觉得嘴里好像咬住了什么。我用力地咬,挣,摇动头颅,直到渐渐跌入漫长的黑夜……
二
这个黑夜好长好苦。我听见车声隆隆,看见蓝色的火星在眼前、在高空里爆开,像下雪天高压电线上闪过的那些火花一样,响着,噼噼啪啪一刻不停……
我想大概这就是人人都要经历的真正的黑夜。这个冰凉的夜晚,我的身体一会儿飞升上去,一会儿又降落下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在这黑色的海洋里不停地飞升和降落。
最后,我费尽力气才睁开了眼睛。光线像水银一样泻个满地。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光,刺得双眼发疼。睁大双眼,一转头就感到钻心的疼。天哪,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我是被人抬到了医院,我这会儿正在医院里。现在,天大亮了。
旁边的人是梅子。我的左手朝她伸出——它被纱布包成了一个很大的白球,像一个笨模笨样的拳击手套。
梅子把我的胳膊小心地盖到了一个白布单下。我试着和她说话,可一张嘴就疼。但我想自己还是叫出了一些名字。旁边有谁?有顾侃灵,有神情沮丧、面容憔悴的吕擎……我一回头差不多碰到了纪及,原来他站得更近。我的心情平静多了。
我好像听到他在问什么。
我想说话,他摆摆手。
吕擎说:“你是天亮时被一个拉地排车的发现了。”
梅子说:“我们该好好感谢那个人……”
医生过来嘱咐什么,又有护士给我送了一支体温表……
一会儿岳母来了,她把一点吃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她在旁边跟梅子小声咕哝:“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我听见岳母又对她说,我本来要住在一个混杂的大病房里,是她找了院里的头儿才把我移到了这里……
整整几天我都没法下床走动。原来我受了重伤:左眼肿胀充血,嘴唇上边缝过几针,鼻骨变形;还有脑震荡,左手肌肉拉伤,全身共有十四处伤口。我大多数时间里都闭着眼睛。疲惫。疼。一句话也讲不出。病房里出奇的静,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梅子就在旁边。
我听到了有人敲门——这个人是谁,我仅仅从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她进来了,是娄萌,捧着一大束鲜花。在这个初冬,她竟然搞来这么多鲜花,芬芳立刻溢满了房间。
一大捧鲜花放在床头柜上。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梅子与她默默握手。娄萌站在那儿,把口罩解下。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口……两人在门外谈了很久。梅子回来时看着那捧鲜花:
“你们领导真好……”
由于整个一天梅子都在身边,她太累了,所以晚上伴我过夜的是纪及。纪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
“我们又有联系了——我和王小雯,在电话上……”
我看出他眼里闪着兴奋的火花。我极想听一些令人高兴的消息。我终于明白,真正牵动他的女性仍然是她,而非任何人。
“我在电话上告诉她,我把她和她一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妈妈,我对妈妈说,我爱的就是这个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会一直等下去……”
纪及说到这儿低下头。
我在这段空白时间里特别想催促一句:“你快说吧,王小雯是怎么回答的?”可我说不出话来。
纪及抬起头:“她听了一声不吭,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也一样。我不会嫁给任何人,除非是你!我马上对着话筒大声喊着:那你,那你还怕什么啊!我不停地叫着小雯,可她又没声音了。我等着,不再催促她。这样又等了十几分钟,她说了:‘纪及你听着,我的话一辈子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会嫁给任何人!可是,这要等霍老死后——他活不久了,他一定会死的……’”
天哪,一只稚弱无力的小鸟儿,她求助的是最后的东西:时间。
纪及嗓子低沉极了:“我当然相信她的话,霍老肯定会死的。他比谁都恐惧这一天,所以才痴迷徐福求仙、大把吞服丹丸……”
我这会儿只把无伤的一只手伸向他。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向了其他。纪及说:“你还记得那个秦汉史专家、学界泰斗蓝老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我和纪及去东部城市的时候,曾分别和他在博物馆和考古现场见过面。我点点头。
纪及笑笑:“让我想不到的是,前一段在吕南老召集的一个座谈会上,就是那个蓝老第一个发言批判《海客谈瀛洲》,而且用语很重。这其实是关于城建古迹保护的专题会,完全可以不涉及这些,可他却主动批了这本书,显然是故意表态。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说着说着就夸起了王如一的《徐福词典》,还提到‘七十二代孙’这个词条多么好、多么重要……”
我有些惊讶。
纪及哼一声:“一个学界泰斗,声名日隆,却如此不义!”
三
纪及告诉:几天之后吕擎就要到东部城市去一次了。他们这次东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找一下淳于甘阳。吕擎将向他当面提出一个要求:让他代表母亲追究当年的迫害者。
我没有吱声。我在想:要不要以及在何时,将霍老的“自传片断”交给吕擎?在他的心目中,神圣的父亲一直背负了历史的十字架;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不仅是那些自传片断的揭破,而且将会有更多的佐证……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更为真实的父亲,这一天对吕擎来说不但是残酷的,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仅就此一点,接受追究的将主要不是霍老,而是另一些人,这其中主要包括了那个不幸的著名学者吕瓯——吕擎的父亲……
我想着即将东行的、愤懑难耐的吕擎,心里一阵疼痛。
这其实仍旧是一个关于遗忘的话题。是的,如果没有决心战胜遗忘,我们的未来将一无希望,我们的所有努力都迟早会变成一片狼藉……我又一次想起电话里那个低沉的男声。是的,那个淳于甘阳是主张遗忘的。然而选择了遗忘,对不起,也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是,记忆的版图需要更真实,更完整。
我闭上了眼睛。我在想自己的母亲,想满头白发的外祖母,想我们茅屋旁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上总徘徊着无数蜂蝶,它把浓郁的香气播散到整个世界。外祖母站在李子树下,满头银发就像李子树的银花。我压抑了即将涌出的泪水……就因为床头上的那束鲜花,我一次又一次想到了李子树的花香。
这天黎明时分我又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于是我想郑重地叮嘱纪及:好好爱你的王小雯吧,这是一种宿命——两个人的共同点太多了:都来自大山,都是在十多岁时才第一次看到苹果。
纪及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咕哝:“是啊,她多么可爱啊,不过……”他看我一眼,接下去谈到了更遥远的一些计划:等伤好之后,等我们把一切打理得差不多时,我们要再次一起出差——到东部,到西部,到南部山区和更多的地方去……我们要带上那个简易帐篷,夜间就宿在大山、平原、河畔,宿在湿漉漉的茂盛草地上。那样的夜晚啊,我们还要点一堆篝火!“特别要去我的老家,你会喜欢妈妈的那个园子……”
多么好的一个计划。我等着。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我身上开始出奇地发痒。但疼痛却缓解多了,纱布和绷带终于被取掉了。我可以下床随便走动,甚至可以到走廊去。梅子每天都来陪我,无论多么忙。
梅子说:“你虽然受了伤,脸上受了伤,可是一点儿也不难看。真的!”
梅子离开时,我真的在镜子前好好研究了一番。
由于住院,我比过去苍白了。头发很乱,腰有点弓,这可能是受伤的原因。腿还稍微有点儿拐,鼻子弯曲了一点,那是因为它的一侧肿得厉害。唇上缝过的地方发紫,嘴角好像还少了一点什么。我显得更加苍老了,眼角上的皱纹变深了。看上去我真是又老又倔。我笑了,镜子里的人也在笑。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冷笑和嘲讽。我迎着他问:
“你觉得自己还好吧?”
里面的人点点头。
这个月夜,我登上了医院的顶部晾台,想看看整个城市。万盏灯火无边无际,真是灯的海洋!这座城太大了,它好像这些年里一直在默不做声地繁衍,日夜繁衍。它每天要发生多少故事啊。我以前曾多次表达了对这座城市的厌恶,现在看是个错误。它在包容和忍耐中活着。我们的故事只不过是它小小的一个角落。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而且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东部沿海那座城市,梦见了殷山遗址和徐福——我一直想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面容,可他总是躬身走在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中:朝阳下,各种各样的鲜花,一蓬一蓬的鲜花,全带着露珠儿,开得那么灿烂!它们简直把整座城市包围和托举起来——徐福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他正望着这片浓烈、旺盛、肥硕绚丽的花的海洋……
《致海神书》
……
市相缤纷,海客嘈杂,你却无视无闻。你端坐一隅,仪态万方,呼吸吐纳。紫蓝色的天穹更加静谧,星辰一片冷凝。我遥望那三个岛屿,倾听跳动的心音。今夜如此咸湿,衣衫溅满了飞沫。橹桨声声远逝,我望得眼睛已经干涸,双睫枯涩欲折。可是我仍旧深深地望向你——那虚无缥缈的三仙山,你的常居之地。
人间已是凌晨,却不曾万籁俱寂。它在炽热地燃烧,一刻也不停息的激荡与追逐,一刻也不终止的呼号与叹息。然而这一切都难抵你的耳畔。在这个夜晚,我不知道你对人间能否有一点点怜悯,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望过一眼彼岸。海客绕过仙山,错失良缘;或是雾霭重重,关山紧锁。你无时无刻地诱惑生民,却无助于民生。
我就是那个注视你的孩子,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如今已变成了面色凄苍的中年。中年不信曼妙的故事,衣衫上扑满了秋风。
怀念童年时光,总忘不掉那一幕:和外祖母坐在大李子树下,她的身边还蜷了一条狗——我和它一块儿倾听你的故事。这是一个传说和演绎了几千年的梦境,你居于仙山正中,浑身散射出灿灿荧光;你有纤长的佛手,处子的肌肤,闪闪的美目;你丰腴而慈悲,心胸如海洋,诱引海客,拥波为疆;你洗涤一头乌发时,大海就会荡起狂涛巨涌。你用一种至美吸附一切,毁灭和颠覆一切;直到这个世界的末日来临之前,你都会一直居住在那里。那儿是东方,是世界上最先领受光的地方。
我至今忘不了外祖母的白发和她的呵气声,忘不了那个春天的飘飘落英。我曾经从一簇簇密集的李子花的间隙里,试图偷窥你惊心动魄的容颜。
可是今天,我已经不再相信那些海客真的见过你。你掩映于波涛葱茏之中,在月亮洒下的荧粉中款款而行,星星缀上冠冕。你一遍遍巡视无边的水晶之国,裙裾掠过碧波,在峰峦上稍稍停留。蓬莱瀛洲方丈,无数玉树琼阁。与你悄语的是月亮宾客,是婀娜嫦娥。玉兔跟随,药杵笃笃;吴刚有酒,酒不醉仙。也就是这样的长夜,波涛中却有一个庞大的船队在苦苦挣扎,历尽艰险。领头的是徐福,他在帆樯下镇定自若,却难掩三千童男童女大放悲声。他们苦苦跋涉了两千多年水路,只为了一次抵达。慈悲的海神,无所不能的海神,你看到了吗?你怜悯了吗?
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美若天仙的海神,你用什么杀死了心中的怜悯?你最终摆脱了生与死的繁琐,一切也就化进了涟涟水波之中?可它分明又在日夜拍岸,叩问人间,传达的又是怎样的神秘和讯息?你真的无声无臭,无知无感,无心无肺,美丽丰腴——是痛苦与焦思的死敌,还是它的孪生姊妹?你真的无动于衷?那么今夜就让我大胆假设吧:如果徐福的航船甲板上站立了屈原呢?他生有一双无可匹敌的美目,他的歌哭能遏云止霓——那时你还能够目不斜视、泰然自若?
那个蜿蜒西归的车队之核,那个让大地迸溅鲜血的暴君,那个令山河为之变色的强虏之王,他最终丧命沙丘。这算是你的惩罚吗?不,我宁可相信他是被自己的贪欲之火烧死,他的枯目最后一刻仰望和乞求的,仍旧是你的容颜你的恩赐。
山河依旧。山河永远需要生民的血泪去浇灌浸泡。绝望的呼告,折筋断骨的寻觅,所有的这一切都面向了你,投向了你,指向了你,归于了你。你的回应一如往昔:无声无息。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美若天仙的海神,你究竟用什么杀死了心中的怜悯?你真的无声无臭,无知无感,无心无肺,美丽丰腴——你是痛苦与焦思的死敌,还是它的孪生姊妹?
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今夜是我最后的一次质询了。从此之后,我将负起远行的背囊,让旅途上的尘埃扑个满身满脸。美酒与海水,海客与瀛洲,生民与厉鬼,凡地与仙境,一切都将分个清楚。我这苦行的肉身无论怎么脏腻,都只在淡水里洗涤。我将谨记:大海是你的疆土,而它的每一寸都由人间的泪水汇成。
对你的希冀和幻想不能疗伤,不能求生,不能止血,那就让我把你忘却吧。我要把你忘个一丝不留。
仰视这满天的宝石,一遍遍说出你的名字,想在一夜间了却这桩神圣的心事。我悄悄地对外祖母说出一句:多么不幸啊,我弃绝了海神。可我就是忘不掉那棵大李子树,因为我从小就在它的身边,攀爬过它,抚摸过它,它也永久地安慰着我。
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今夜又是波涛汹涌,你又在洗涤自己的满头秀发了。
你奢侈地使用着天下最大的一汪苦咸。这是人间的眼泪汇成的。就此而言,你啊,海神,你是多么的残酷……
而我,为了不使它再添一滴一毫,从今以后将紧咬牙关,永不泣哭。我还将在大地上四处奔走,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朋友:我们永远不再泣哭,因为那个慈悲的海神,残忍的海神,她正在奢侈地使用着天下最大的一汪苦咸,那就是我们的眼泪汇成的。
今夜波涛汹涌,你又在洗涤自己的满头秀发了。
你啊,海神,你是多么的残酷……
1991年8月—2008年4月,一至四稿于龙口、济南
2008年11月—2009年12月,五至六稿于济南、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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