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致父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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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你连续几封信批评我做事太缓,但在我自己看来,我恰恰就是太急了。去年一年,我发表了七篇论文,每篇都在两万字左右,偏多了。那些论文照例没在国内引起任何反响,倒是那篇《世界战争史的新思维》,被斯坦福大学的勒布朗教授翻译过去,发表在的美国《星球》杂志上。发表不久,姐姐…打电话回来说:“晓洋,你的文章在《星球》发表了知道吗?我还是偶然看到的呢,世界上好多学者从青丝到白发,就想在《星球》发表一个字,可最终也高攀不上,只能一声叹息,走进坟墓,待来生努力,你怎么那么伟大呢!”

    她在美国待得太久,既学会了美国人耸肩膀,也学会了美国人的夸张,动不动就“伟大”。但那篇文章确实在欧美史学界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风(这样自夸的话,我只敢对父母说),勒布朗教授给我转来很多信件,尽是赞誉之词,虽然没提“伟大”这两个字,也跟那差不多了。

    你说南京方面有不少人踏践我,你不要去听。人最可悲的处境,不是位卑和贫穷,而是自觉自愿地活在别人的语汇里。包括欧美学者对我的赞誉,我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并不把它往心里听。否则,我在这边无能,在那边“伟大”,我就没法自处;而且,说我无能的,到某一天有可能继续说我无能,还可能说我“伟大”,说我“伟大”的,不同样存在着颠覆的征、象吗?

    毁也好,誉也好,让别人去淘神吧,与我本人没多大关系。

    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把那应该做的事做到极致。

    前几天跟芸秋谈论类似的话题,她提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说有人认为,蒙娜丽莎之所以微笑,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又有人认为,蒙娜丽莎之所以微笑,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怀孕。这两种解说,呈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蒙娜丽莎,前一个是贤妻良母,后一个,就可能是偷情的荡妇了。

    但不管别人怎样说天说地,与蒙娜丽莎本人和她的微笑,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在消失了自我的地方,才会诞生愚蠢。

    其实我知道,不仅南京学者在踏践我,国内史学界,凡知道我的人,大多在朝我身上踹脚。在他们的文章里,常采用“顺手一枪”的战法,不点名地批评“某位学者”不是从黑暗的隧道走到阳光底下,而是从阳光底下钻入黑暗的隧道;如果正面提到我,也只提《南京第十三》,对我后来的研究,从没认真了解过,更没认真对待过。他们这样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南京第十三》受到他们的热烈称赞,而我自己却对它评价极低,并且毅然走上了一条与《南京第十三》的研究方法完全不同的道路,于是我触犯了他们的尊严,也引起了他们的恼怒……

    最近我重读了两本书。

    一是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封面上,丘吉尔口含粗长的雪茄,虚着眼睛,一脸坏笑。他在笑什么?历史上的那些大人物,永远不会看到个体,个体是他们的泥淖,因此必须越过去,直指对手。对手帮助他们创造人生,成就辉煌。如果没有二战,丘吉尔进入英国史书也难,不可能成为绕不开的巨石,更不会被全世界人挂在嘴上。对大人物而言,对手才是他们最深刻的朋友。

    但小人物就不一样了。我读的第二本书,是色诺芬的《远征记》,其中一段,记录两个男人在卡尔杜基安山被抓住,并要他们说出从哪条路跟踪希腊人,“其中一个什么也不说,尽管受到种种威胁,但仍保持沉默,所以,他在同伴面前被杀死了。同伴这才讲了他拒不说出路线的原因:他已结婚的女儿,就在希腊人必定走的那一边”。这段文字表达出的哀婉和爱,每一次读,都让我受到深深的震撼。

    我在想,人类的爱和牺牲精神为什么如此动人心魄?那一定是因为太稀少的缘故。稀少不等于没有,古往今来,它被众多小人物演绎着。我这样说,并非要把爱和牺牲精神跟大人物绝缘,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当大人物们最深刻的朋友侵犯自己的祖国,屠杀自己的人民,他们便把祖国和人民握在手上,奋起抗争……他们的牺牲精神,与成就人生的辉煌并轨而行。

    我需要做的,是把历史彻底摊开,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里,没有大人物和小人物,只有人!这些人地位不同,贫富悬殊,乃至种族和国籍也不一样,但都是人,他们有着人必然会有的、倾向一致的取舍。我既要探讨他们为什么会作出那种取舍,还要探讨他们内心里是否有着相反的选择。

    爸,我渴望在探索中去获得新的生命。

    对重庆大轰炸的研究,我没有忘记你要我在绝望中寻求“另外的出路”的教诲。我一直在尝试,在努力。难度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因为我很难找到更多鲜活的细节(是的,我又说到细节)。你在信里给我描述了许多,但我需要被细节浸泡,我不是以后来者的身份去回望那段历史,而是要进入那段历史。大轰炸的亲历者,重庆尚大有人在,但麻烦的是——正如我以前告诉过你的那样,所有人都回避细节,他们说出的话,比写在纸面上的还干巴。他们有回避的权利,但集体的沉默,却在客观上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重庆这座在救亡图存的斗争中对中华民族做出过巨大贡献、付出过惨痛牺牲的城市,被严重忽视了。

    不知道那段历史吗?知道,但人们知道的,是某年月日,重庆成为陪都;又是某年月日,重庆完成它作为陪都的使命。对大轰炸不知道吗?也知道,但知道的仅限于统计数字,连解放碑以前是精神堡垒,继之是抗战胜利纪功碑,也不一定清楚。

    我们曾经说“百年后也不会忘却”,可当它仅仅写在纸上,事实上就是忘却了。

    这怪不得民众,只怪我们书写的历史是死的,是不能呼吸的,不能呼吸也就不能进入血液。

    何况我们是在比赛着看谁忘得最快。

    回避本身,就是对记忆的抗拒。

    安伯母依然犯病。我指的是每年从8月初到8月中旬这段时间。我曾经问过一些医生,上个月我去北京开会,还托大学校友的关系(那人读书时到我们家去过,他现在身份特殊,不便透露),请教了一个无任何名声、手段却极其高明的医学专家,结果他说的,跟普通医生说的一样:安伯母在这个时段受到过非同寻常的刺激,找不到刺激源,就很难治好她的病。姐姐也在美国帮忙打听过,说法大致相同。李教授去世后,安伯母在我面前,话倒是比以前多,大伯去世后,她待我越发亲切,亲切到了许多时候把我当成后代使唤——人的有一些情感,是不是要在对方死去之后才能释放——然而她说的,都是平平常常的家长里短,很难与“非同寻常的刺激”挂上钩。

    你说她是在距日本投降不到十天的时候突然消失的,也刚好是8月初,我在想,或许是大伯在8月初跟她提出了分手,她悲伤过度,才留下了这后遗症?

    可大伯那次为什么又说,她想见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呢?这究竟是一个比喻还是实情?

    还有一件事。听芸秋说,她爸去看安伯母,无意间发现安伯母脖子上有条长长的、隆起的疤痕(难怪她总是穿直筒旗袍或者高领衣),据说以前是没有的,她自己对疤痕来历的解释,也相当混乱。岳父不相信她的解释,我也半信半疑。你怀疑她自杀过,很可能这是真的。

    我会一如既往地照顾她,你放心。我只希望你们照顾好自己。

    爷爷居然能一口气爬上中山陵祭堂?像他那么高龄的人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在南京城恐怕找不出几个了,这实在让我高兴!大伯去世了,爷爷不再牵挂什么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也都变得更好了。

    你们还是不愿意来重庆居住,我能理解,但我也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想来,我这边就什么时候给你们买房子。钱的事不用担心,芸秋能挣钱。她的画现在成抢手货了。只是,自己的作品成了抢手货,并不让她欣喜,反而是警惕起来了。在艺术上,她对自我的要求十分严格。她认为,所谓才气,不是一个词,是两个词:才和气。才者华丽,所以逗人喜欢,气者朴拙,所以让人小瞧。但纵观古今艺术史,最终取胜的是“气”而非“才”,因为“气”是内力,是思想,代表了持久和穿越的力量;且有“气”者必有“才”,只是玉韫珠藏,不像单有“才”者那样炫才。芸秋觉得自己有才,但缺少气,因此必须潜心修炼,画越抢手,出手越少。不理解她的人,以为她在培养市场的饥饿感,是经营手段,已经有人这样写文章了,好在她知道“蒙娜丽莎的微笑”,对别人的评说不为所动。

    在有些方面,你和妈都要学习爷爷,我每个月打两千块钱给你们,爷爷从来没说过什么,有了钱,他就花,你和妈却老是说不该打钱。尽管我知道你们不缺钱,但叫我怎么办?我不能守在你们身边,你们又不到重庆来,如果连给一点钱都不接受,我简直都不好意思说是你们的儿子了。

    你告诉妈,她的担心完全多余,按月打钱,不是我的主意,是芸秋提出来的,而且她开始说每月打三千,我说太多了,用不着,才改为两千的。退一步说,即便是我先提出来,芸秋也不会介意,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对金钱的态度,既不像曾祖父他们那辈知识分子,视金钱如粪土(金钱怎么可能是粪土呢),又不像当今的许多知识分子,把挣钱当成目的(这比视金钱如粪土要糟糕一千倍),她知道金钱存在的意义,是让人生活得更自由。

    我这样讲,你们别以为我花的钱都是芸秋的,我明白这是你和妈的另一种担心。我自己不是有工资吗?而且你们知道,除吃饭、抽烟,别的我几乎没什么开销,我不打牌,也不爱吆三喝六,不到万不得已,应酬上的事我是尽量避免的。书是买了不少,但学校的书报补贴不仅足够,还用不完。

    现在这位校长相当不错,尽管李教授去世后很久他才上任,但他不像先前的校长只把李教授当成古董,他每年都给全校师生发表几次演讲,每次演讲都提到李教授,说李教授之所以能成为大家,秉赋之外,首先是有抱负,有了抱负才有方向,有了方向才知道往哪处使力。有一次他还提到曾祖父。去年他去欧洲转了一圈,回来后深有感触,说在广场、地铁、公园,到处都能看到忘我读书的人群,哪像我们,即便离开牌桌,说的也是牌桌上的事,这很不像话,在大学校园里尤其不像话!因此他特别鼓励读书,让班主任发动学生成立读书小组,给教师的书报补贴,也提高了数倍。

    别的事不用担心,倒是爸你对晶晶身高的担心,将成为现实。

    已经是现实了。她才多大点儿呀,就长到了1米72。她妈妈有时跟她开玩笑,说晶晶,我们在你头上放块磨礅吧。她嗤一声,说我算啥,我们班有1米85的,也是个女生!个子高并不怕,她总不可能高到天上去,我就是觉得她的成绩太一般了,班上五十个人,她只能排到十五名左右,虽然比以前进步了,我跟她妈妈还是着急。她自己却全不在意,一到周末,就呼朋唤友地到处游逛,街上逛得没趣了,就往电影院钻,并不是对电影感兴趣,而是买票的时候,顺带买瓶饮料,买盒爆米花,舒舒坦坦地坐在影院里,悠悠闲闲地吃喝,据说这也是一种时尚。

    现在孩子的身高,已经打破了遗传(有些孩子的父母都很矮,照样蹿到1米80左右),就是这样舒舒坦坦地催出来的。跟政治泡沫、经济泡沫和文化泡沫一样,都是泡沫。这是身体的泡沫。群体性地打破遗传,绝对不是好事情,它意味着对基因的否定。

    除了身体的泡沫,晶晶这代人还有人生观的泡沫。

    她会随口就给你来一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沉默。”或者:“你还年轻吗,别着急,很快就会老。”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人生格言吧。我知道是从书上捡来的,她却说得格外认真,嫩嫩的脸蛋上做出历经沧桑的表情,弄得你哭笑不得。

    有一回,她跟几个同学星期六早上出门,中午也不见人影,找又没法找,急得她外婆直抹眼泪,外公更是不顾麻木的双腿,去街上见人就问,好像所有人都该认识他的外孙女,本来很滋润的白发,一个钟头内就变枯了。在我马上就要报警的时候,她才打来电话,说去了北碚的缙云山,第二天才回。那次她进门我就打了她,她外公朝我发火,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回自己屋里哭了一场,然后进到我的房间,我以为她是来认错的,结果是给我讲道理来了!她问我:

    “老爸,你去过缙云山吗?”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摇了摇头,她很老练地笑了笑(泪痕还挂在脸上的),说:人生就是这样,许多身边的、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得不到,总觉得既然容易得到,就什么时候都可以顺手取来,不必急的,结果是一辈子的错过。紧接着她又冒出一句格言:

    “离山十里,薪在家里;离山一里,薪在山里。”

    有时候我想,他们小小年纪,为什么会懂得这么多道理?他们的童真童趣到哪里去了?压力过重,是我们能看得到的原因,有天早上我叫她起床上学,她磨蹭半天才爬起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唉,要是我像外公外婆,退了休就好了。”除压力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她对人生的道理那么敏感,而且每次都用得恰到好处,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某些人生的道理,并不需要尝遍了酸甜苦辣才能获得?是他们把形而上的人生缩得太短,还是我们把它拖得太长?我们是在碰了无数钉子之后才懂得一星半点的道理,他们先把这些道理收入囊中,比照着去指导人生,是不是就用不着碰钉子?

    不仅山川地貌和大气环境,不仅社会走向和世界格局,就是人自身,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革。

    其中人的变革最为本质,然而,也正是人的变革让我怀疑。

    因为这种变革是平面化的,缺乏深度,也缺乏进步性。

    晶晶他们这代人,对日本人多有鄙夷,同学间开刻薄的玩笑,也常拿日本人作比,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看了几部抗日战争的喜剧片,学了一章抗日战争的历史,就简单地学会了轻蔑和仇恨,这种狭隘令人悲哀。我前面说,大家都在忘却,而轻蔑和仇恨是另一种形式的忘却。但愿这不是悖论。

    我研究重庆大轰炸的目的,就如同追寻曾祖母遇害时的情形,希望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照拂和启示,绝不是要人们记住仇恨的。对此,我曾在给小山清水的信里提到过(就是你来重庆时看的那封,日本一家报纸发表了这封信,但我没收到样报)。我对晶晶说:在侵华时期,日本就出现过许多杰出的反战人士,还有日本人参加了八路军呢!你既然喜欢钻电影院,多看看黑泽明和小津安二郎等人的电影,就知道,那个民族跟我们一样,有孤独和哀愁,也有值得我们倾心悲悯和尊敬的地方。

    芸秋同意我的意见,将一本东山魁夷的画册推荐给晶晶,还把德富芦花的散文、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的小说(芸秋特别欣赏日本艺术,包括绘画、文学、音乐、陶瓷,连日本的艺妓歌舞也欣赏),都推荐给她。她是否看了,我还没来得及过问,但没受到任何触动是肯定的,昨天她在家里接同学的电话,说了几句作业上的事,就开始互相编排,日本人又成了他们的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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