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好像平添了许多精气神,用凌厉的眼神瞪着母亲,像是要传递什么重大事项。母亲一时不解她的意图,祖母愈加急躁了,嘴里含混地咿呀着。是要平柜上的剪刀?
“……那可不行,可不敢想不开呀……”
“……呜呜……”祖母艰难而又坚持不懈地努力着。
当她把炕头的荞麦皮枕头拱到母亲跟前时,儿媳妇突然明白了。
母亲用剪刀剪开枕头套后,祖母终于如释重负。
在枕套里掉出一个定期存折,儿媳妇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祖母去世的时间应当是某一天的后半夜。
清晨,父亲起床后看见母亲正在做早饭,夜晚的梦境使他有些恍惚,父亲犹豫了片刻,对母亲说:我梦见小山他奶奶了。
母亲也没太在意,一边忙碌着,问父亲那是什么情形?父亲说他看见祖母头带一顶“的确良”制的小白帽,走到跟前,叫着他的小名,轻轻地说了一句:“栓虎,我要走了……”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报丧的人就来到皋镇造纸厂,找到正在车间里工作的母亲,向她通报了祖母的噩耗。
祖母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人,哑巴姑姑和她的儿子,我的父母以及他们单位派出的吊唁代表,堂叔公田与公林,还有几位皋镇西街的老邻居,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葬礼是祖母的继子女、老宋家的几个孩子操持的。这样的安排无可争议,祖母是他们法理意义上的母亲。在祖母病重期间,我的父母亲曾经提出要接走老人回去照料,遭到了宋家子女的拒绝。当然他们也有自身的道理,继母毕竟是父亲的遗孀,病重之际离开家门,那将置他们的脸面于何处?为此,两家还生出龃龉不和。如今,一切已经自然冰释。
所谓哀悼是简约的,程序性的,象征性的。之后的场景开始喧哗起来,人们互致问候,寒暄不断,甚至谈论起社会上一些趣闻轶事。倘使祖母真有在天之灵,目睹这些又当作何感想?此刻,她只能透过一张黑白遗像默默地注视这一切。
我是事后才获悉上述情况的,那时祖母已经辞世四个月。父母没有写信告知我,是怕我分心影响了高中阶段的学习。学期结束我回到家中,母亲小心翼翼地向我讲述了这些。我怔了怔,没有说话,倚靠在沙发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我已经忘记了祖母那最终的夙愿。
关于叔叔这个人物还应该再有几句。十七岁那年他当了兵,转业后分配到运城地区公安局当了警察。
父亲和叔叔之间在对待晚年祖母的态度上发生分歧,引起一场争执。父亲认为晚年的祖母无人照料,同意和她恢复关系,叔叔却坚决不认这个母亲,他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吼叫:
“她这种女人不值得可怜!”
最后拂袖而去。
后来叔叔也一直没有回来看过祖母,甚至在她病重之际也不例外。祖母在弥留之际最痛苦的就是这件事情,我们大家都看得出,她的眼神分明在问,老二怎么没有回来?在最后一刻,她也一定是带着这个念头去的。她一定绝望地想到,老二不会原谅她了。
在祖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甚至拒绝进食,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也无法解释。祖母每日不停地哭泣,却又不哭出声来,嘴唇都咬破了。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不时侧耳倾听,有一点声音就说:
“你们听,是老二回来了。”
等半天,谁也没来,就又哭。
到最后,泪也没有了,两眼失神地向外看,对给她喂药的母亲说:
“爱华,我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祖母也真的没有过得去这个冬天。
我仿佛听见祖母的声音:
“我一辈子不要受男人的气!”还有一些类似的话。
“你们听,是老二回来了。”祖母说。
“爱华,我过不去这个冬天了。”祖母说。
“你……能给我举迎头幡吗?”祖母说。
时间过去不是很久,但我已经记不清祖母的面容了,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是一个体态臃肿、声调高亢的老妇人形象。这种简单的印象就像在黑夜的风中闪烁不定的星火,遥远而模糊。我无法判断,这仅有的内容是不是祖母一生的全部写照?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祖母对我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每当我回首眺望那一段祖辈留下的悲欢岁月,就会有一位面貌清癯的老人的形象首先映现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位若即若离的妇人伴其左右。显然,这就是我的祖父与祖母。他们从历史深处走来,一度如影随形,最终还将形同陌路,一切是那样地扑朔迷离,神秘莫测。而我的故乡皋镇,犹如一个人生的简易舞台,生活本身则是一出大戏,包括祖母在内的亲人们来来往往,轮番上场,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背景换新,人物更替,剧情却是亘古不变的。
祖母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又在二十世纪晚期撒手尘寰,这一来一往半个多世纪的时光,稍纵即逝。我敬仰祖母以及天下所有与她一样衰老的前辈们,因为他们经历了比我们更加丰富的悲欢岁月。我曾经认为对往日生活的陈年旧事加以整理并稍作语焉不详的描述,就总可以说明些什么,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如果能从祖母身上阅读到岁月的流逝和无情,就已经足够了。别的更多的东西则是这篇短文所无力负荷的。
老舍先生曾经写道:“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里有朝霞晓露。假如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陋,盼明天干嘛呢?”当我读到这段话,不由再度思忖起祖母的生平,祖母这一生是否经历过爱情?如果有,我情愿假设那存在于她与老宋之间的婚姻里。那是她存续时间最长的一段感情生活,同时也是她最后一份家庭记忆。老宋与祖母是恩爱的,以现在的眼光回顾来看,老宋生前性情温和,对祖母可谓百依百顺。据说他在临终之际还曾留下遗言,要求子女要像对待生母一样给她养老送终。
祖母对生活的前景始终是有期待的,她的态度是热切的。祖母一次次踏出家门,心里一定揣着一份希冀。那么,在祖母与祖父的过往生活中,是否也存在着一些“朝霞晓露”的记忆?也许有,也许……
生活终究是缺憾的。
祖母身后还留下一场风波。祖母死后,老宋的子女拒绝将祖母与老宋合葬,他们有自己的生身母亲。如果将祖母与我的祖父合坟一处,似乎也有不妥之处,父亲对此犹豫不决,叔叔强烈反对。最终无果,祖母被孤零零地安葬了。
2002年10月的一天,我乘火车从北京回故乡探望父母,车窗外大雨滂沱,一片幕天席地的苍茫,列车在深秋的原野上极速奔驰。此刻的我身心俱疲,归心似箭,急切地盼望着早些回到温暖的老家。
雾气腾腾的车厢里,我是那样与众不同,心神不宁。这些年我忙碌起来了,忙工作,忙恋爱,后来结了婚。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忘记了祖母。然而在这次回乡途中,我忽然忆起祖母最后一次对我的凝视。那眼神是如此秘密,唯有我与她之间才能心领神会,其中还包含着一些温暖的成分,宛如日头落去后的余霞。虽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我的脆弱,一如没有人会留意到祖父母悲怆的一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个月后,我离婚了。
责任编辑 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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