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上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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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下来吃早餐,豆浆,油条,卤鸡蛋,全都是冰凉的,父亲知道我的怪脾气,喜欢凉的油条,咬不烂的感觉,喜欢凉的豆浆,可以让豆腥味变甜。至于他自己,有可能早锻炼去了。那天去火葬场看完母亲,他就声明他也要开始跑步了,还说他可不像母亲,就在城里跑跑,他要跑就要跑出去很远。我随口说好呀,别跑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行。

    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有可能,真的有可能。”

    父亲整天未回。

    我打电话给父亲的同事,他常常向我讲起的那一个。“你不知道吗?你居然会不知道?他在休假,他请了三天假,说是你在外地上学的姐姐让他去一趟,学校老师找他有事。”

    姐姐?看来姐姐要回来了,他一定是得到什么线索,去找姐姐去了,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去厨房,冰箱里装着满满的菜肴,全是他加工好了的,只要拿出来热一下就行。三天够了,足够了,他走之前,给我做好了足够吃三天的饭菜。

    我去拿钱,明天要交试卷费,五斗柜抽屉里的那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百元大钞,才三天,他居然给我这么多钱?不会的,肯定是他忘了存进银行,他一向不喜欢在家里存放太多现金。

    我去洗澡,去拿明天要穿的衣服,柜子一开,里面像中药铺一样整齐,他收拾过了,只不过三天,他竟像要出远门似的,连明年才穿的衣服都给我收拾好了。

    我去睡觉,枕头底下有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年,是个镜框,里面嵌着我们的全家福,父亲戴着鸭舌帽,母亲和我顶着厚厚的留海,我们每个人都只露着半张脸,谨慎地看着镜头,唯有姐姐坦坦荡荡地露着光滑的前额,两眼晶亮,目视前方。

    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父亲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了,父亲有可能已经撇下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三天后,我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是父亲的同事,但是个陌生的声音,他问我父亲回来没有,我说没有,他又问我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我想了想说:“到姐姐的学校去了。”

    对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你姐姐在哪里读书你不知道?那你有没有你姐姐的电话号码?通信地址有没有?都没有?那你们平时怎么联系?”

    很晚了,我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有人敲门。

    是父亲的同事,还有两个穿制服的,是银行的经济民警。他们亲热地喊着我的名字,面带笑容,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脸上有些紧张,他们心里装着一件大事。

    我带他们到父亲的房间,他们看得很仔细,类似搜索,小书柜,衣柜,被子,他们似乎在找一样东西。当然,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开始把目光转向我。

    他们当中的领头人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他很严肃,也很温和,他伸手拍我的肩,告诉我发生了一件事。“你父亲很可能逃走了,他只请了三天假,到了第四天,还是见不到人,我们打过他的电话,他停机了,他肯定是逃走了,至于他为什么要逃走,目前还不清楚,我们正在查他经手的帐目,但愿他走得光明磊落,不要留下什么麻烦才好。”他一边说一边窥视我的眼睛,他想知道我是否在骗他,他注定一无所获,因为我几乎听不懂他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炸雷,我被炸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最后他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

    他们走了,杂沓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我站在屋子中央,没法动弹。他们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搜查?抄家?父亲怎么会逃走?他工作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逃走?他们为什么要查他的帐目?他们在怀疑他什么?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虽然已经独自度过了三个夜晚,但这天才是真正的开始。突然不能容忍一丁点黑暗,于是跳起来去开灯,所有的灯,每个房间的灯,屋里顿时灯火通明。

    电话突然在深夜响起,令人心惊肉跳。拿起话筒,里面却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会不会是父亲呢?过了很久,里面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也许只是不小心漏出来的呼吸声。我在等着,那边不挂上电话,我也不挂,就那样握着话筒,凝神静听。

    天亮前,我终于趴在餐桌上睡了过去。

    我在课堂上被人叫出来,是两个穿制服的人,不是经济民警的制服,像是公安的制服,我搞不清,这种制服与那种制服,我还没有弄清它们之间的界限。他们站在教室门口,我从他们身上闻到了类似武器的铁屑味和硝烟味。

    这两个制服比昨天晚上的经济民警严肃多了。他们让我上车,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我坐在他们对面,坐着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他们中的一个打开文件夹,拿起笔。他们警告我,一定要说实话,如有任何隐瞒,一经发现,我将被追究刑事责任。他们接着问我懂不懂什么叫刑事责任。我浑身发抖,下腹阵阵发紧,直想尿尿。但他们的眼睛告诉我,我此刻哪也不能去,我只能坐在这里,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的目光带电,我只看了一眼,就被电得再也抬不起眼皮了。

    “你父亲是在几月几日几点几分离开家的?”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最近要出门,要去某个地方?”

    “不知道。”

    啪地一声巨响。“抬起头来,不许说不知道。”

    我哆嗦着抬起眼睛,却不敢正视他们,就看着那只放在文件夹上的握笔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私自从一个储户帐上取走了50万,现在负案在逃,你有义务跟我们配合,将你父亲捉拿归案。”

    我终于看着他们的眼睛了,一双又深又黑,一双细长浅淡,一双愤怒,一双鄙视。这么说,捉拿归案?父亲成了罪犯?我是罪犯的女儿?我正在接受审讯?50万?50万是多少钱?他要那些钱干什么?我想抬手掐一把自己,说不定只是在做梦,可我的手重若铁锤,根本拿不起来。

    一阵细微的嘀哒声,接着,更多的嘀哒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密集,像在下雨。

    有人小声说:“她尿裤子了。”

    恍惚间,一个人走了出去,不一会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的,她向我走来,她身上有股香肥皂的味道。“快跟我来。”她的声音不像他们,她没有吼我,她的声音是柔软的,跟她身上的制服完全两样。

    我想起身,但不管用。她柔软的手插进我的腋下,向上拉我。我开始大哭。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那样大哭过。

    “好了,好了,别哭了。”她弯下腰,她的气息吐在我的颊上,她的脸险些贴上我的脸,她再次说道:“好了好了。”她的手揉捏着我的手,我感到自己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

    她带我到另一间屋里,那里有个简易卫生间,她找出一条纸内裤,再找出一条长裤。是她的制服裤。我还在哭个不停,她递给我一杯水,摸摸我的头发,拨一拨我那童花头的前留海。

    “别怕,做坏事的又不是你,他们只是找你了解些情况。”

    这话似乎很有效,我的声音低了很多。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他做什么跟你没关系,人只能自己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就算是一家人也帮不了忙。”

    我喝过了水,坐着发呆,女警官建议我过去做笔录,早结束早走人,不要耽误了上课。我不想走,不想再见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我问她,能不能由她来给我做笔录。她摇头。“不要紧的,他们都是好人,只是养成了粗声大嗓的职业习惯,他们必须那样说话,不那样说不行。”

    这回好多了,他们的语调柔和了好多。

    “你父亲走了以后有没有打过电话回来?”

    我摇头。

    “你家在外地有些什么亲戚?”

    我还是摇头。我们家的亲戚都在本地,绝大多数在长乐坪乡下,我们早就不跟他们来往了。母亲不喜欢他们,即便是她那一方面的亲戚,她怕他们的脚会弄脏她的客厅。

    “你得说话,你不说话我们怎么做笔录呢?你实在不想说,我们就只好写上拒绝回答了。”他们中的一个尽量放低自己的声音,眼睛同时瞄向我的大腿,他可能担心我会再尿裤子。

    后来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们又问了无数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来,包括我自己的姓名和就读学校,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记忆也没有。我的身体也是如此,他们后来又朝我吼过,拍过桌子,甚至把记录笔狠狠扔到桌上,弹起来,崩上我的脸,可我再也没有要尿的欲望了,我的身体像我的大脑一样空空如也。

    一拖再拖,两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一定得把女警官的裤子还回去了,也就是说,我不得不独自去一趟公安局,去那个我最不愿去的地方。

    阳光亮得邪门,每个人都眯缝着眼睛走路,太亮和太暗都使视力模糊,很多人迎面走过来,又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也许看不清我,就像我也不大看得清他们的面孔一样。

    公安局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在看墙上贴的那张纸,我知道,那多半是布告,一些名字上打着红叉,他们活不了几天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死了,像灰尘一样被扫走了。我原来看过一次布告,是跟母亲一起看的,当时我们在路边等候三轮车,那张布告上满是红叉叉,一个人只有十九岁,却强奸了一名十岁的女孩,尔后又把女孩的眼珠挖了出来。我紧紧拽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他要强奸她,她为什么不跑,她又不是没腿,他要怎样才能强奸一个活生生的人。其实我真正想问的只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强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捂住我的眼睛,低声说:“别看了,肮脏!布告上全是肮脏的东西。”

    女警官在那里值班,她的面色像那天一样和蔼,她问我是如何来的,我告诉她是走来的。她接过裤子,掏出两个硬币给我,让我坐三轮车回去。“太远了,太阳又这么大。”

    她真好。我想起母亲说的话,永远不要沾好人的便宜。我把钱还给她,我说我可以走回去。她不依,不由分说给我拦了一辆车。她交待车夫。“路上不要停,直接把人送到家。”

    快到青河桥的时候,我让车夫停下,他不停,因为女警官交待过。我顿着脚,把自己的家指给他看,他只好停下来,结束了这笔生意。

    青河桥头有个书摊,那里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喜欢那里的武侠小说,尤其喜欢书里的姑娘,她们冰清玉洁,身怀绝技,尽管江湖险恶,可她们美丽动人,长生不老。

    马路对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同学,她身后密不透风地站在一堆人,她向我又是招手又是顿脚,要我赶紧过去。

    隔着一米来远,同学就伸出胳膊,像抓接力棒一样抓过我的手。“方圆你快看,你爸爸上了通缉令,他们在通缉你爸爸。”

    刷地一声,我听见所有的目光都从布告上撕扯下来,转向我,我真真切切听见了那声音,像疾风吹过树林。我试图挡开那些眼睛,去看看墙上的父亲,可短兵相接的一瞬间,我就像沙器一样垮了,溃不成军了,我的意识已经逃走了,身体却被一根巨大的木桩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我看见天地突然推远,我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人人都在无声地动着嘴巴,汽车来来往往,仿佛行驶在海绵大道上。也许我中风了。很久很久,我隐约听见一阵淙淙的声音,由远而近。完了,我完了,这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在公安局,那两个警察面前,这一次更离谱,在大街上,在所有人面前。

    “她尿裤子了。”

    “她吓傻了。”

    我没有吓傻,尿一排完,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我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了父亲,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得很大,好像在说:“不是这样的,你们搞错了,你们在冤枉我。”我有预感,他的争辩是无用的,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辩方,他的对手,成群结队,无边无际,连我都站在他的对手一边。我听见有人在说,50万哪,这是要敲瓢的。就算不敲瓢,也会老死在牢里。

    我突然想起那个女警官,她给我钱,让我直接坐车回家,又交待车夫,一定要送我到家门口。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当然知道,说不定这通缉令就是她派人张贴的,但她似乎不想让我看见它。

    我站在街边招手,心里一迭声地喊:“三轮车!三轮车!”

    一个人突然冲到我面前,像扛煤气罐一样将我扛起,小跑几步,上了一辆三轮。

    到了家门口才看清楚,这人是李安生。见我抖抖索索找不到锁眼,他一把接过钥匙,替我开了门,将我推进卧室,叫我赶紧换衣服。我都照他的吩咐做了。

    他在外面大声叫我的名字,他叫我赶紧出来,他有事找我。我就听他的话走了出来。

    他说他是专程从广州赶回来的,他马上还要再赶过去,他回来只为拿一张姐姐的照片,他寻找姐姐要用,他走的时候忘了这事。他说他会遵守我母亲的遗言,不登报,不报案,他要靠自己的一双眼睛和两条腿找到姐姐。

    一直忍着的眼泪到这时才苏醒过来。“求你一定找到她,叫她快回来,快回来,我求你,求你啦。”我正对着李安生,哇哇直哭,那些只对亲人才流的眼泪,现在都对着他流了。

    他的嘴唇抽搐着,他也快要哭了。他不停点头。“给我照片,照片,我要方兵的照片,相信我,我会找到她的,我向你发誓,不找到她我不回来。”

    我找出影集,李安生用发抖的手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他不知道该拿哪一张,我给他挑了一张最大的正面照,他用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只角,让我给他一本书,他要把照片夹在书页中间,免得折坏了照片。他又求我再给他几张照片,他垂下眼睛说:“我怕一张不够用,到时再回来一趟就不合算了。”我又给他挑了三四张。

    然后,他开始安慰我。“不要太伤心了,父亲是父亲,你是你,他毁的只是他自己,你的生活还得照常进行。”他说起话来挺像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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