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议论更是让我胆战心惊:
“恐怕他家的房子要保不住了,既然赃款挥霍光了,就只能把房子卖了作抵。”
“这破房子能值几个钱?再说他的孩子们住到哪里去?”
“法律又不管孩子,法律铁面无私。”
如果真是这样,我住到哪里去?姐姐住到哪里去?看来这个即将倾覆的家只能靠我来挽救了,只有我才能豁出去拯救这个家了,权衡再三,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有死守,像古代的攻城战一样,死死守住城门,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就是说,我还得最后出去一趟。上午八、九点钟是最安全的,大多数人在上班,在上课,在菜场买菜,我把书包掏空,大肆采购起来。我在两个小时之内大汗淋漓地跑了三趟,厨房渐渐堆满了,食品柜也堆满了。现在,只剩下城门这道关了。幸好父亲走前把房子装修过一遍,门窗都是新换过的,漂亮又结实。
坐在堆得满满的粮草中间,再把防盗门锁死。然后打开电视,没过多久,父亲出来了,与之相关的人也都出来了。这是我与父亲相见的方式,自他被抓回来以后,这是我们见面的唯一方式。
父亲一点都不上镜。他站在被告席里的样子很难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望而知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脸瘦得像个猴脸,脖子也细了好多,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筋络吹气似的鼓涨起来,好像他不是在小心翼翼地应答,而是在使出吃奶的力气据理力争。这就是刚刚吃喝玩乐花掉了50万的人吗?这就是珍馐美味养出来的身体吗?还好,他很平静,我原以为他会对着镜头流下悔恨的泪水,但他没有,他眼里干干的,好像他的体内根本不具备哭泣的条件。他两眼干干地望着镜头,痛快而恬不知耻地回答:“是的,是我。是的,那笔钱是我取走的。是的,我都花光了。是的,这不是一个银行职员应有的行为。”
新闻报道架势既已铺开,就必定要走完全程。尘埃落定之前,记者去采访他。这时他已换上囚衣,灰不灰,蓝不蓝,跟他的脸色十分相近。他嘴上沾满了可疑的白色,起初我以为他刚刚偷吃了白糖,或者干馒头,后来发现那是因为干裂,嘴唇上爆了一层皮。脸上的线条比开庭那天柔和多了,有可能是浮肿,他原来就容易浮肿,特别是早上,刚起床的时候。
记者问他:“听说你在十五天之内狂花了50万,是真的吗?为什么要这样?”
他没有看记者的脸,他微低着头,看着某处,敷衍塞责地点了点头。
“你干了些什么,十五天就花掉了50万?”记者提高了声音。
沉默。他根本不准备回答。他不怕了,反正已经判了,讨好记者不会让他获得减刑,得罪记者也不会改判。
记者换了个方式发问。“我算了一下,你差不多平均每天花掉3万多块,能不能说说这3万多块钱都花在什么地方?”
“好吧,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大部分是赌掉的,我想用50万去赢回更多,然后悄悄回来还掉这50万,结果我输了。”
“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说是花天酒地花掉的。”
“我没有撒谎,赌博不也属于花天酒地么?”他眨眨那双并不幽默的大眼睛。
记者皱着眉头问他,这么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人,有没有想过可能带给家人的痛苦?
这一问有点厉害,他垂下眼皮想了一会,认真地说:
“想过的,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们,我心里只有她们。”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不觉得你是在伤害她们吗?”
他不回答,记者又问了一遍,他脸上动了动,可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想通过镜头对自己的家人说点什么吗?”
镜头迅速将他的脸拉得很近,放得很大,一般来讲,很多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湿了眼眶,可他没有,他的两只眼睛依然是干干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一会,我以为他又要沉默来回答,但他突然开了口。
“方兵,你要去看我,你一定要去看我,你们都要去看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透出一股疯狂的味道。他要姐姐去看他,莫非他知道姐姐的下落?莫非他在逃窜期间见过姐姐?莫非他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姐姐?他很聪明,他知道我肯定会看电视,他知道很多人都会看这个节目,他明明只想让姐姐去看他,可他却当着那些人喊,你们都要去看我。
此后几天,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像一张旧报纸,被人匆匆翻阅后,扔在一边。
守城的日子,一天长得像一年,一望无边,那感觉就像抱着块木板飘洋过海。
大门边有个带钢条的长条形窗户,我把它叫做瞭望窗,一早起来,我就坐在那里向外张望。第一个叩响房门的是莫老师的爱人。我拉开窗帘,弄出响声,她终于被吸引过来了。
“你把门打开,我有话跟你说。”
我当然不会给她开门。僵持了一会,她突然弯下腰去,等她站起来时,手上多了一块石头,她再次发出凶狠的命令。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她有点滑稽,甚至像个被关在玻璃后面的精神病人,想到这里,我突然冲她一乐,她被激怒了,石头咣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破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攻城第一仗正式打响了。
“你姐姐溜了,你妈死了,你爸爸坐牢了,这场冤枉我们是背定了,不过,你休想我会放过你们,只要你们家还有一个活物,我就不会停止找你们算帐。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我要你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只要你签了这个字,我可以考虑暂时不再找你麻烦。”
她把那张纸从玻璃窗的破洞里递了进来,是一份声明,她替姐姐写的,“姐姐”在声明里说,莫老师跟苗苗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她当时之所以指认莫老师,完全是因为在英语考试中,莫老师给过她两次不及格,她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现在,她要向整个长乐坪作出郑重声明,莫老师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
我把那张纸递了出去,我告诉她,这个字我不能签,首先,我不了解事情真相,其次,就算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也不能代替姐姐签这个字,因为她并没有委托我。
我看出来了,她气得在发抖。
“那你就拿钱来消灾,是你们害得他被学校开除的,理所当然归你们给他发工资,学校发给他多少,你们就发给他多少,反正你们家有钱,你爸爸不是刚刚给你们挣了50万么?鬼才相信他把它们都花光了呢,他肯定是藏起来了,他是给你们藏的。”
她后来又来过好多次,上下班途中,买菜的时候,买米的时候,心血来潮的任意一个时刻,窗户周围再也没有可供她捡起来的石头和土块,所以她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子过来,袋子里装着破砖头之类的东西。为了替她节省体力,我把她扔进来的东西又给她扔了出去。她终于乏了,揩了把汗,把那些破砖头装进袋里,扛在肩上,准备鸣金收兵。
我提醒她:“你可以把袋子寄存在这里,省得下次再背过来。”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蛇,猛地回过身来,对着我一顿暴骂。尽管如此,她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留下了她的装武器的袋子。
第二个叩响房门的是莫老师。我以为他是过来增援,或者验收战果,结果他只是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关于父亲的消息,父亲被送到了白洋劳改农场七分队,七分队是砖瓦厂,父亲在窑上烧砖瓦。“这是很重的活。”莫老师看上去忧心忡忡。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应该提醒他,他不应该有这种表情,他应该感到快意,感到窃喜,至少不应该露出忧虑的样子。
忧虑的影子在他脸上挥之不去。“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还休了学,太不应该了,这样吧,我来帮你联系一所新的学校,你可以到那里去寄读,你应该换个环境。”
真是猫哭耗子。我知道,这是另一种更加高明的攻城战术,他想让我自动走出来,自动交出房子,然后他们,他和他老婆,正式住进来,从此再也不走了,他们是有理由的,姐姐让他失去了工作,我们家就得以房子作抵,给他赔偿。我一眼看穿了他的鬼伎俩。
他递进来一张纸条,说是父亲的地址,他让我给父亲写信,他说里面的人最想看到的就是亲人的信件。他好像很内行,他把劳改农场称作里面。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攻心战术。
就在这时,来了第三个攻城者,是个陌生人,一边脸上长着颗大黑痣,痣上长着几根长毛,他一把推开莫老师,从窗口处递进来一张借条,说那是父亲打给他的,父亲欠他一笔钱,他早就该来要回这笔钱了,他让我赶紧把钱给他。我看了一眼借条,落款处的确写着父亲的名字,又看了一眼金额,吓了一跳,五万!父亲为什么要向他借这么大一笔钱?他借钱做什么用?
没想到莫老师开口了。“冤有头债有主,他坐牢去了你不知道么?等他从劳改农场出来你再来找他。”
也好,让他们狗咬狗,我在这里坐山观狗斗。
“笑话,要是我活不到他从农场出来呢?”
“你不是有借条么?白纸黑字,将来你的子孙后代都可以拿着它来要钱。再说,这借条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打的呢?会不会是有人冒充他的笔迹呢?我觉得最好让他本人确认一下。”
“咦,你又不是这家里的人,你在这里管什么闲事?”
也许他只是先过来报个信,他并不恋战,收好借条,嘀咕着走了。莫老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说:“不要轻易给人开门,真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报警。”
怎么会有事?我们家门窗结实,大门背后抵着沉重的饭桌,窗户上的插销都锁得好好的,除了大门边的这扇瞭望窗,其他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整个家坚固,沉重,密不透风。
第四批攻城者又来了。还是那个脸上长黑痣的家伙,他后面跟着两三个人,他们至少又出示了两张借条,数额一张比一张大,真不知父亲何时竟背上了巨额债务。他们说,他们去过劳改农场了,也问过父亲了,父亲告诉他们家里有钱,叫他们自己来取。我告诉他们,家里根本没有钱,马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们大笑。
“你当然不知道,他把钱都藏起来了,他有50万,全都藏在家里,他藏得很巧妙,公安们抄家都发现不了,但他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们了,他让我们自己来取。”
“小姑娘,你放心,我们不会全拿走的,我们对他拍过胸,一定不拿走属于你的那一份。”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每根头发都在发抖,却不得不强作镇定地威胁他们。
“走开,再不走我就报警了,我真的报警了。”
一听说报警,他们全都哈哈大笑,他们笑起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十足的坏人,这一点完全不用怀疑。
“好啊,报警好啊,等警察来了,正好把你家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们,让他们重新审判,你父亲肯定可以再多坐十年二十年,肯定可以把牢底来坐穿。”
另一个说:“不用坐牢,重判的话,直接敲瓢。”
他们不再跟我说话了,他们离开窗户,聚在大门边,叽叽咕咕的声音时高时低。他们肯定在商量如何破门而入的事情。
声音突然消失,他们走了,一副方案已定,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们说得对,不能报警,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他们真的跟父亲认识,而且有过金钱上的交易呢?对于父亲,我已不再相信了,他能瞒着我们做下那种不留后路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如果因为报警,惊动了公安,让他罪行暴露,让已经获罪的他罪加一等,那就是我的罪过了。他做的错事,他理当领刑,但轮不到我来惩罚他,所以,不能报警,绝对不能报警。
从此天天提心吊胆,从害怕到期待,恨不得早点跟他们交手算了。他们却不再露面,好像他们手中的借条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期待渐渐变成了昏昏欲睡,直到几乎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有天下午,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大门突然被噩梦般推开一道缝隙,一缕长久不见的阳光利剑一样刺了进来。
他们拿到了钥匙,也许是万能钥匙,据说坏人都有办法搞到这种钥匙。他们在开门,不太顺利,但不屈不挠。缝隙更大了,一只手探了进来,像毒蛇的扁头,左右摇摆,试探,它摸到门锁了,它找到锁的开关了,卡的一声,大门洞开,四个男人一起涌了进来。
“哈哈,小姑娘,还是你一个人在家。”
“别怕,我们从不伤害小姑娘,尤其是你这种戴眼镜的小姑娘。”
其中一个捏着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掏出一块胶布来。“都说你很听话!”话音刚落,一块胶布盖住了我的嘴,清凉的,带股药味,还有橡胶味。另一个拿出一根自带的绳子,把我的两手拉到背后,捆绑起来。
他们的寻找没有任何目的,很显然,他们并没见过父亲,父亲也没告诉他们藏钱的地方。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父亲,只是通过电视和报纸知道父亲这个人而已。肯定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
他们打开所有的抽屉,翻箱倒柜,被子被抖开了,枕头划破了,沙发套也拆开了,空气中飞满了羽毛和棉花絮。电视机的后盖,热水器的外壳,都打开了,煤气灶也掀开了,有个人甚至想要凿墙,其中一个拦住了他。“别把动静搞得太大。”他只好住手。
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找到,除了那点生活费,放在厨房柜子里的生活费,他们想分了它,一个胖家伙拦住了他们。“算了,还不够塞牙缝的,留给小姑娘吧。”他把那点钱抢过来,狠狠摔进抽屉。他向我走了过来。
“小姑娘!别害怕!你马上就会发现,我们都是很好的人,很可爱的人。”
他开始解裤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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