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下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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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什么也没说,她明白了,她已经离不开他了,他用那种针剂控制了她,他把她从屋里牵出来,看似给了她阳光,给了她空间,实际上,他把她锁在他的针尖上。她无话可说,说了也没用,白白浪费唾沫。她得另想办法。

    她一言不发走到教授跟前去,机械地坐到他怀里。他顺手端起咖啡,递到姐姐嘴边,咖啡很烫,姐姐喝了一大口,把它含在嘴里,像含了一块燃烧的炭火,但比刚才五脏六腑被烧着的感觉要好上一百倍。

    教授想亲吻她,他把她的头往后扳,他刚一碰上她的下巴,咖啡就从她嘴里流了出来,教授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血呢。

    这天晚上,姐姐没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趿着拖鞋,来到教授的总统套房。

    后半夜,姐姐悄悄起床,提着教授的公文包,来到卫生间,她想看看他包里有没有葡萄糖之类的,她想用葡萄糖来换下他的清热解毒针剂,她仔仔细细翻了两遍,没有找到。也许得等到回去以后再作打算了。

    讲学旅程快要结束时,姐姐就出现了异常情况。

    在一所大学的报告厅里,教授站在发言席上,兴致盎然地读着他的报告,中间,他慢慢转过身来,向身后穿着白色活体标本服的姐姐微微点头示意,姐姐慢慢站起身来,迈着标本特有的步伐,来到教授身边。

    一个参与者走上来。姐姐抬眼看去,不禁心里一惊,她什么也没看到。她眨了眨眼睛,集中意念,又看了一眼,还是老样子,年轻人光光溜溜的额头泛着滋润的光泽,除此以外,那里什么也没有。

    一阵惊慌从身体深处传过来。幸亏她懂得随机应变,再加上她已经有过好几场报告经历,基本上掌握了这些参与者的心理,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什么也不想,一片空白,看你怎么办。

    总算勉强应付下来了,报告结束后,姐姐把教授拉到无人处,告诉了他这个情况。

    “不可能!你存心跟我捣乱是不是?你想要挟我是不是?”

    “是真的,我也感到奇怪,那种感觉突然就消失了,找不到了。”

    “不可能,五百例实验都没问题,怎么会……”

    “会不会是有人比教授更厉害,抢先研制出了掩藏真相的药剂?”

    “不可能,以后也许会有,但现在不可能。”

    “那……”一种狂喜涌上心头,姐姐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对教授说:“会不会跟你打的清热解毒针有关,我想起来了,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每次打过针后,我的视线就很模糊,我以为是正常反应,就没往这上头想。”

    姐姐从教授脸上看到了恐惧。“真的吗?不可能呀,怎么会这样?”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难堪,讲学不得不提前结束。教授花了整整半天时间才理顺鼓鼓囊囊的行囊,一共是四个超大的行李箱,全是人家送给他的各种贵重礼物,还有一只公文包,她知道,那里面除了他讲学用的东西,还有一只银行卡,一路走来,那张卡上的金额像吹气球似的鼓涨起来。姐姐从来不知道挣钱可以这样容易,站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讲一通,再回答几个提问,一只信封就悄悄递到他的手上。

    回来的当天深夜,教授把姐姐叫到实验室,怒气冲冲地对她进行全面检查,中间,他不停地问她,是否单独出去过,是否吃过食堂伙食以外的东西,是否跟实验室以外的人有过接触,是否跌过跤,头部是否遭到过撞击。得到一连串的否定回答后,教授颓丧地坐到椅子上,抽起烟来。

    教授开始给姐姐打另一种针,当然,是用来消解前一种针剂的。他到底相信了姐姐的提醒,怀疑是清热解毒针把姐姐的眼睛弄坏了。

    五脏六腑被熊熊大火烧灼的感觉渐渐没有了。

    而姐姐的眼睛还是没有恢复过来,她再也不能从人家的额头上看到移动字幕一样的东西了。

    一连几天,教授都没给姐姐派活,从早到晚,姐姐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她趴在地板上,耳朵贴着地板,静听楼下的动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整栋楼好像睡着了一样。她又来到窗前,楼下的空地上静悄悄的,亮敞敞的,不像是有人出没的样子。姐姐突然想起了长乐坪,想起曾经的趾高气扬,眉开眼笑,只觉得恍若隔世。

    一个星期后,教授重新光临姐姐的房间。姐姐迎过去问:“我可以回家了吗?让我回家吧,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我已经不能做实验了。”

    “你当然不能再做实验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任何实验价值,你现在跟常人无异。”

    姐姐一愣,接着说:“所以,请你放我回家吧,现在就放我回家。”

    “回家?还早了点吧,你在这里有吃有喝,为什么要急着回家?”

    “你不是说我已没有实验价值了吗?干嘛还要把我留在这里?”

    “很简单,我的项目还没有结题。”

    “你结不了题了,你的项目失败了。”

    教授一笑:“你真是个科盲,所谓结题,就是把一个研究项目按照既定方案做完,做出结果。你也不想想,我好不容易申请到一个项目,我会让它结不了题?如果结不了题,我如何去申请下一个项目?”

    “要不这样,我秘密回家,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你继续做你的实验,可以吗?”

    教授对她的提议不屑一顾。他是来给姐姐送就餐券的,他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姐姐这一个月的粮食,一顿一张,不多不少,早餐是粉红色,中餐是绿色,晚餐是黄色,不记名票证,遗失不补。

    姐姐在那间灰白两色的小房间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长得她连时间概念都没有了,实验大楼有中央空调,这使她分不清季节,也不知道冷暖。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在厌世,我在四处流浪的时候都不象现在这样厌世,我想跳楼,可窗户上装着不锈钢栅栏,我一次次尝试绝食,又在最后关头向自己的胃屈服。再也没有比怕死的厌世者更讨厌的了。我厌恶自己,超过厌恶一条鼻涕虫。”

    直到有一天,教授再次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没有用完的就餐券,花花绿绿洒了一地。

    关于这一天,姐姐在日记里写道:“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哭起来,也许就因为他是我这些天唯一看到的活物,冲我而来的活物,我恨不得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当然,这只是我刹那间的想法,事实上是,我流出几滴眼泪,他替我揩了,我说了声谢谢,如此而已。”

    我无法想象姐姐那天的样子,但我猜,她尽管脆弱,仍然不乏美感,甚至更能激起一个男人的保护欲,所以教授才会将她抱起来,一口气跑到医院里。

    姐姐醒过来后,教授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我的“一号药剂”已经研制出来了,本来我想另外去找实验者,但我突然觉得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你要尽快好起来,我们马上又要投入下一轮实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把眼睛恢复过来。”

    “我不要,我再也不要那样的眼睛了,我只想要一双普通的眼睛。”

    “为什么?在这个人人都想驾乎常人之上的时代,你却要舍弃你的优势,变成一个常人?你不是这么傻的人吧?”

    “我不想靠我的眼睛来生活,我想靠我的脑子来生活。”

    “哧!亏你还在我的实验室待了这么久,如果没有眼睛输入信息,脑子怎么做出反应?说到底,眼睛才是关键。”

    “我想问你,实验成功了,意味着什么?你真的会让每个人都拥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么?你真的会改变世界,让人类从此没有欺骗,让世界变得透明?”

    “理想状态是这样,我估计有个很长的过程,不过,我们可以让一部分人的生活率先得到改变。”

    “哪一部分人?出得起价钱的人?你的“一号药剂”准备开价多少?世上有几个人能买得起?”

    话说到这里,姐姐猛地清醒过来,教授正在策划一个罕见的阴谋,实验成功之后,他将获得巨大利益,而自己,正是他的帮凶,甚至是他策划这一阴谋的原始灵感。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养足精神,准备进行我们的下一轮实验。”

    姐姐笑了一下,她在袖子里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可是已经不能了,两个实验大楼里见过的保安,一左一右站在病房门口。教授严肃地跟他们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

    姐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转得飞快。窗边轻轻飘起的蓝色窗帘提醒了她,她慢慢下床,走近窗边,向下一看,心里止不住一阵跳荡,病房在二楼,她完全可以从窗口缒下去呀,可惜没有这么长的绳子,实在不行,跳下去也可以,她知道房间的高度是三米多,两层楼也就六米多,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应该不会出事。

    有了这个主意,姐姐反而镇定下来,她重新躺回床上去,乖乖地接受了护士小姐的例行检查,查体温,注射,量血压,两个保安莫名其妙,他们开始怀疑这个任务是不是个玩笑,一个瘦弱柔顺的女病人,有必要派他们两个男人来看住她吗?

    一瓶液体吊完了,护士过来拔了针头,收走了药瓶,姐姐下床来关门,一个保安拦住她。“老板交待过,不许关门。”

    “可是我要换衣服呀,就五分钟,换完衣服我再把门打开。”

    两个保安对望了一眼,觉得这是正当要求,再说,他们两个就站在门口呢,难道她能隐身从门缝里逃走不成?就点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声音有点复杂,让人浮想连翩,她在关窗帘了,她在打开衣柜了,还有拖动椅子的声音,拉开抽屉的声音,如果换个时间,姐姐一定会从他们脑门上看到女人换衣服时的样子。

    其中一个终于从遐想中醒来,他看看表,五分钟早就过了,他开始敲门,没有反应,大声敲,还是没有反应,他有点急了。另一个却心存侥幸:“没准在蹲厕所呢。”

    “可她只说了换衣服。”

    又观望了两分钟,最终决定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去叫护士来开门。门打开了,床上没人,卫生间也没人,窗帘下端悬在窗外,在风中鼓荡。一个保安探出头去,惊叫起来,另一个赶紧扑过去。地上躺着一个人,蜷曲着,已经有人向这边跑过来了。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两个保安还是认出来了,正是她,刚才这个申请换衣服的女病人。

    差一点就成功了。姐姐本来准备以立定跳远的姿势跳下去,她知道有些家伙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他们跳得太被动了,如果以主动的姿态跳下去,很可能会安然无羔,何况这里只是二楼,即便出现意外,也不会太严重。无奈窗台过于窄小,姐姐刚刚在窗台上站定,就意识到她根本无法完成起跳动作,可再退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她担心自己会失去勇气,只好仓促起跳。几乎没觉得疼,姐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姐姐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病房里。

    教授站在床边,在跟医生讲话。他脸上红通通的,像刚刚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一样。姐姐知道那不是晒的,他生起气来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星期行不行?我们的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教授的声音。

    “一个星期?你当这是治感冒啊,怎么说也得一两个月吧。”

    “天哪,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千方百计让她尽快恢复,二十天,我最多只能给她二十天时间,行不行?”

    “你要让她这么快出院我有什么办法?就看你想让她出去做什么了?”

    “什么也不让她做,是活的,能出气就行。”

    教授开始亲自陪夜了,他不再放心那些没有责任心的保安。

    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望着天花板说话。

    姐姐说:“我这辈子所做的最大的傻事,就是不该来这里找你,不该成为你的笼中之物。这比我当初离家出走还要傻。”

    教授说:“我倒觉得这是你最幸运的一步,你会从中获益,你的命运将从此得到改变。”

    “你在毁灭我,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毁灭我。”

    “错,我是在成就你,我让你做了自己该做的,我帮助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去你的使命,如果我不来这里,我会继续工作,会交朋友,会恋爱,会结婚,会烹调,会生儿育女,我每天会快快乐乐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你又忘了你是为什么来找我了,你又忘了它带给你的烦恼和不快了,难道你是因为太快乐才来找我的?”

    姐姐开始哭泣,嘤嘤的哭声,时断时续,教授听了一会,从小床上坐起来,走过去,开始吻她。

    “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害自己了,我会好好保护你,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将来某一天,我们俩的名字要排列在一起,就像居里夫人和镭,就像牛顿和苹果,就像伽利略和比萨斜塔。”

    姐姐推他,推不动,就抽出手来,啪地甩在他脸上。他愣在那里。良久,他摸摸自己的脸,回到了小床上。

    “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去掉你的名字好了。”

    姐姐最终还是逃了出来。教授急于让她出院,给她增加了每天一次理疗,她就在理疗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

    姐姐是在清晨到家的,她的样子很古怪,上身臃肿而笔直,看上去像个假人。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身上有伤,我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了?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姐姐疼得直抽冷气,心里却很高兴。“我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了,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了,我再也不是个异类了。”

    姐姐看了一会我床边那张小书桌,轻声问:“你真的开始搞翻译了?说实话,你真了不起。”

    “这是莫老师给我接的活,这本书已经翻译到结尾部分,是一部小说,翻译完了,莫老师答应找学校里那个写小说的语文老师帮我润润色。”

    正聊着,莫老师打电话来了,他告诉我,他今天没什么事,准备早上去店里看看,我可以迟点再过去。是的,我还在替莫老师的书店看店。他说他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合看店的人了。

    “你们怎么样了?”姐姐突然这样问我。

    “前不久,他跟他妻子刚刚复婚。”

    姐姐一再追问其中细节,我只得告诉她,照她以往的脾气,我担心她会杀上门去,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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