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的笙箫:徐志摩经典诗选-志摩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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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漠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1],粘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宁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注:此诗发表于1923年3月29日《时事新报·学灯》,曾收入初版《志摩的诗》。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注:此诗写于1923年9月26日。志摩在《西湖记》中说:“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沙粒,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地,轻灵地,在远处响着。

    近了,近了,又远了……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地狂扑着。

    天空紧紧地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脚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漫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和谐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磅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尘埃,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感官里,在心灵里,在梦里……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注:写于1923年10月26日,初裁于同年11月11日《晨报·文学旬报》,署名徐志摩。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注:此诗作于1923年10月30日。发表于1923年《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原名《沪杭道中》。

    去吧

    去吧,人间,去吧!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间,去吧!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吧,青年,去吧!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吧,梦乡,去吧!

    我把幻境的玉杯摔破;

    去吧,梦乡,去吧!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吧,种种,去吧!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注:本诗写于1924年5月20日,原题为《诗一首》,载于同年6月17日《晨报副刊》,署名徐志摩。

    沙扬娜拉一首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注:写于1924年5月陪泰戈尔访日期间。这是组诗《沙扬娜拉十八首》中的最后一首。《沙扬

    娜拉十八首》收入1925年8月版《志摩的诗》,再版时删去前十七首,仅留这一首。沙扬娜拉,日语“再见”的音译。

    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像是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然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然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松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

    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地写着人欲与兽性。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注:《毒药》、《白旗》、《婴儿》均写于1924年9月底。初载于同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均署名徐志摩。《毒药》又载于1926年《现代译论》一周年增刊。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注:曾编入《志摩的诗》,原载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伤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注:此诗原载于1924年12月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收入1928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版《志摩的诗》。

    我有一个恋爱

    注: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

    手稿篇末注明:“二十六日,半夜”。与原稿有出入的是:第3行“晶莹”为“光明”;第4行为“我爱他们的恒心”;第6行“清晨”为“侵晨”;第10行“山涧边”为“涧边”;第14行“灵魂”为“心灵”;第18行“冰激”为“冷激”;第21行“心伤”为“伤心”。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

    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亮灯与指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灵魂,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间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失——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在那山道旁

    注:此诗原载于1924年12月1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收入1928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版《志摩的诗》。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早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地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早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了?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水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运命,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早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两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这是一个儒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注:写于1925年2月,发表报刊不详。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贴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弹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残酷里变形成魔[2]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地阖着,一时巨大地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维,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含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通体的纤维,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注:北京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是北京松坡图书馆,专藏外文书籍之处。徐志摩曾在此工作过。

    残诗[3]

    怨谁?怨谁?这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润[4],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上松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天国的消息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刹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魂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注:此诗收入1928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版《志摩的诗》。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处,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残酷,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回,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亭的粘附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境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优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透露内里的青篁,又为我洗浄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有机兆,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变一颗尘埃,一颗无形的尘埃,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注:此诗收入1928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版《志摩的诗》。

    她是睡着了[5]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6]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7]

    均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注释:

    [1]也作凝凝的。

    [2]1925年8月版《志摩的诗》“魔”为“魔”

    [3]写于1925年1月,初载于同年1月15日《晨报·文学旬刊》,署名徐志摩,原题为《残诗一首》。

    [4]1925年8月版《志摩的诗》“光润”为“光滑”。

    [5]此诗手稿篇末注明:“十九日夜二时半”作,写作年月和发表刊物不详。

    [6]手稿此句为“涧泉幽抑了弦琴的声喧!”

    [7]手稿此句为“欢情的绻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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