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面的标语-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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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子喊着叫着走了进来,虎子说:老师又说你逃学,叫我把你的作业本带回来。

    小军说:我没逃学,我不是故意不上学,老师冤枉我。

    虎子说:冤不冤枉咱就这样了,还能学成个赖宁。嗨,我刚才看见你爸坟跟前的标语少了一个字,那个“美”呢?是不是你拿弹弓射倒啦。

    小军咯咯地笑。虎子也笑,笑够了,才说:哎,你咋还在睡觉,起来,小明不知从哪弄了辆自行车,铮亮铮亮的,速度快得跟火箭一样,咱们去看看。

    小军立即活泛起来,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虎子说:你们家床底下是啥,软乎乎的。

    小军知道虎子在说他的呕吐物,装着没听见,就说:帮把裤子递给我。

    虎子把凳子上的裤子递给他,边递边说:咋是湿的?你趟水上山的?巴水河不冷呀?

    小军说:是船家把我打到巴水河的。

    虎子说:是不是那个双胞胎王老汉?他咋总跟你过不去,上次从他家门口过,他还骂你哩。

    小军边穿裤子边说:就是那个老东西,我不知道那条船是他家的,偷着划了他的船,就被他打了一顿。

    虎子说:啥时候碰上咱们,好好拾掇他。

    小军坐在床边弯腰找衣服,他家没有装衣服的柜子,没有装粮食的柜子,也没有碗柜。一年四季衣服都堆在床上,想穿哪一件,扯起来穿就是了。粮食以前装在一个木柜子里,老鼠把柜子啃得到处都是洞,就不装粮食了,装些铁铲锄头镰刀一类的农具,收了粮食就装在麻袋里、化肥袋子里、箩筐里、背篓里,晾晒和打着吃都很方便。家里的碗筷堆放在灶台就行了。棉马甲昨晚上打湿了,棉袄穿起来太热,现在只能多穿几件单衣服。穿好衣服,把刚才穿的湿裤子脱下来,重新找了条干裤子穿上。

    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没太站稳,头还有点痛。虎子一个劲地催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虎子在路口望了望,咿呀了一声:小明这个家伙,一眨眼就不见了,看吧,我说他的自行车快得跟火箭一样,你还不相信,这下子信了吧。

    小军被春天的风吹得打了几个冷战,牙齿咯吱咯吱地响了几声,脑袋清醒了许多。他听见自己肚子在咕咕咕地叫,才想起早晨吐了个干净,中午饭也没吃。虎子在前面跑着,边跑边回头叫小军快点。还说,小明肯定把车子骑到河边的公路上了,咱们去河边看看。

    两人一个劲地往前跑,虎子不拉小军,小军也不想让虎子拉着他跑。跑着跑着,小军放缓了脚步,后来干脆停住了。虎子还在前面跑,见小军不跑了,回过头小军小军地叫。

    小军说:你看,那个“美”字又站起来了!

    虎子说:哪个“美”字?噢——你说那个标语呀!

    虎子也停下来。他四处望望,马上兴奋起来。他说:小军,你看那边有小汽车,好漂亮呀!

    小军也看见了,说:哪来这么好看的小汽车,是不是给咱们送救灾物资的?

    虎子说:不会吧,还没到下雨的时候,要下了暴雨死了人,发生了泥石流,房子冲垮了,巴水河决堤了,乡上县上才来人,平时没人来。就是来人也是小干部,没本事坐这么好的小汽车。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向汽车方向跑去,还没跑到汽车跟前,就被一个声音拦截住了:跑啥哩跑,是不是狼来了?

    虎子歪着脖子到处寻找声音。一个男人从车窗伸出脖子,边和他们说话,边用一只手楸鼻孔里的鼻毛,楸一根鼻毛,举到眼睛跟前看一下,用嘴吹一口气,再抬手楸一下,再举到眼睛跟前看一下,再吹一口气。

    虎子觉得这个人好玩,就说:你是啥领导呀,坐这么好的车?

    那个人说:小屁孩,一点礼貌都没有,我是司机,给领导开车的。

    虎子说:司机好呀,想把车往哪开就往哪开,让我们坐一下你的车好吗?

    男人不楸鼻孔毛了,他把一口痰呸地吐向车外,差点吐到小军的脚背上。小军往后退了两步,拽了一下虎子,虎子还想往车跟前凑,男人说:一边去,有啥好看的,小崽子!

    虎子和小军怏怏地走到河边。虎子说,小明个狗东西也不知跑哪去了,汽车不让坐,自行车也玩不到。

    两人就走到几条小船边,虎子指着一条船说:那不是老家伙的船吗?昨天晚上就是他整你的?

    小军说:就是,昨天我不知道那是他家的船。

    船上没有人。他俩把船绳甩到船上,划着桨到了河中间才听见有人喊叫。他们划得更起劲,很快到了河对岸。跳下船后,并没把船绳绑扎在岸边的树上或石头上,船绳依旧在船上。待他俩走了几步,回头看见船往河的下游漂去,便哈哈大笑。河对岸的声音也强大起来,那是艄公们的惊叫声和谩骂声。

    他们朝小军他爸的坟墓方向爬去,小军已经气喘吁吁了。还没走到坟墓跟前,两人就停住了。他们看见了,几个男人正在不远的地方立一块牌子,牌子比标语牌子大多了,几个字写在一块牌子上,而不像标语,一个字占一个牌子。男人们在牌子前面争论着什么。

    胖子说:再立高点,要不过几天树一长高,河对岸的人就看不见了。

    瘦子说:说好了立在山下公路边的。那个地方正是村级公路跟省道交汇的地方,车辆行人都多,多好的地势,领导坐在车上就能看见。

    什么呀?那不是像形象工程了吗?一个戴眼镜的人说。

    瘦子说:什么像不像形象工程,本来就是形象工程、形式主义,跟那些放心工程、民心工程、豆腐渣工程、羊粪蛋子工程差不多,现在把面子工程不叫面子工程,叫形象工程。

    戴眼镜的人说:你说得对,咱们在这面坡上既没种一棵树,也没植一株草,连一瓢水都没浇过,猛然变成县长示范基地,总觉得怪怪的。

    胖子说:有啥奇怪的,县长县长,一县之长,全县几十万人都归他管,一座山坡,一条河沟,百十来株树算个鸟,非得县长亲自浇水施肥才算是县长的?幼稚!

    瘦子说:争球个啥,闲吃萝卜淡操心。抬轿子的人只管抬稳轿子就行,操人家坐轿子的啥心。有争的工夫牌子早立好了。

    戴眼镜的人说:咋不能说,又不是以前,还没个言论自由了。这种既不出力又要立牌坊的事本来就不正常,应当停止和反省。

    眼镜还没说完,胖子就抢过话头:嗨——说啥呢?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大小还是受党多年教育的干部,说话连门都不把。啥是牌坊,现在这个年代还允许立牌坊?共产党能做立牌坊的事吗?什么思想!

    小军看得目瞪口呆,听得稀里糊涂。以前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么多男人,在公路上虽然见过很多人,但只是一晃而过,现在看见这些人高谈阔论,他又好奇又紧张。

    虎子说:嗨,“县长林业示范基地”是啥意思?

    小军注意看牌子上的字,说: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又问虎子:那个人咋对着黑板擦子说话?

    虎子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咽了一下口水,说:那不是黑板擦子,是手机。我看见红丹乡政府的人都有这个玩意,跟电话一样。

    这时,他俩同时被一个声音吸引住了,那是更高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一个人说:这一回每个字下边都用石头加固了,下次再有野猪来拱,就放上铁夹子,夹住野猪咱们吃烧烤,你们说,野猪肉好吃还是家猪肉好吃?

    胖子说:当然野猪肉好吃,野兔野鸭野鸡野鸽子,哪种肉不好吃?就连野女人都比家女人好吃。

    接着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军和虎子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他俩已经明白了上面那一伙人在干什么。他们把小军当野猪了,如果他再把牌子拔掉,他们就会用铁夹子夹他。他知道铁夹子的厉害,村里很多人都遭过铁夹子的殃。人们以前拿铁夹子夹狼,后来没有狼了,就夹野猪,夹跑到田间地头侵害农作物的家畜,夹晚上爬墙翻窗子的小偷和嫖客。

    小军打了个寒战,一把抓住旁边的一棵花椒树,手被树上的刺扎得生痛。

    他说:虎子,他们要用铁夹子夹我。

    虎子说:地不让我们种粮食,倒可以立牌子,坡上的树明明是咱们村里人栽的,连树干和石头垛上的白石灰都是村里人刷的,县长来立块牌子,就变成县长的了?

    小军说:他们好像不是县长,县长咋会上山干活。

    虎子说:也可能是县长手下的,那他们为啥要用县长的名义占我们的地。

    小军说:他们拿县长吓唬我们。树上结了果子他们好来摘果子,那个司机可能也有份,他们是一伙的。

    虎子说:怪不得呢,司机在下边放哨,这些人来抢咱们树木来了。漫画书上说,以前大国家侵占海洋里的小岛,只要在小岛上插个牌子,就变成他们的地盘了。

    小军说:那是以前,又不是现在,县长跟那些国王可能不一样。

    虎子说:有啥不一样的,连牌子都立到咱们坡上了。

    小军说:嗨,小声点,他们要下山了。

    男人们往山下走,趔趔趄趄,热热闹闹,边走边开着玩笑。一个边走路边打手机的人没走稳,差点摔了一跤。虎子笑了一下,小军拉住他躲在一个石头后面。

    等他们下山后,两个人继续往山上走,走到“县长林业示范基地”的牌子跟前,捡起土坷垃就往牌子上砸,不一会就把牌子上的红字涂抹得不大清楚了。

    他们在牌子下面看见了几张报纸。小军捡起报纸,撕成一缕一缕的纸条,虎子给他帮忙,一会工夫就做成了一个清明吊。虎子折了根核桃树枝,把清明吊挑在树枝上,清明吊立即变成了一个旗子,虎子把清明吊扛在肩上,就像扛着一杆红缨枪。虎子昂扬着头颅走在前面,小军弯着腰跟在后面,两人往小军他爸的坟前走。他们走得兴高采烈,欢欢喜喜。

    每个字的下边果然用石头加固了,那个“美”字不但重新站立起来,下边的铁柱子还被石块稳稳地卡住。石块上刚刚刷了石灰水,跟旁边的小树和树下的石头垛子很协调,颜色非常白净。虎子把清明吊递给小军,小军把清明吊插在他爸的坟头,一转身屁股就碰着了铁柱子。小军被撞痛了,伸出右手摸了摸屁股,手指还有点痛。他顺势踹了一脚柱子,柱子纹丝不动。

    虎子说:咱们不能让这些奇怪的东西占领咱们的地盘。

    小军说:可他们是县长的,管好多人哩。

    虎子说:他管大人,又不管小孩,咱们得想个办法,把这些字扮倒,把下边那个“示范基地”的牌子也弄倒。

    小军说:赖宁不是救火英雄吗,咱们把山上的树木点燃,一把火烧它个干净,光秃秃的山上立这些牌子,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虎子说:还是你聪明,可树这么小,烧着一棵又烧不到另一棵,不过瘾。要不到了冬天再来,那个时候树叶黄了,草也黄了,只要一根火柴保准一座山都着火。

    小军说:那不是把我爸也烧了吗?

    虎子说:那有啥,你爸在泥巴里,有棺材板隔着,烧不着。

    小军说:这个办法不好,重想个办法。

    虎子说:要不咱们藏到公路边,看见他们的车来,咱们把他们的车轱辘打穿。

    小军说:弹弓打不穿汽车轱辘,得用砍柴刀砍,那样也容易被他们发现,用我妈拉鞋底的铁锥子也行。

    虎子说:咱们现在就回家拿锥子,他们的车还停在那儿。你看,他们正在河边钓鱼哩,还来得及。

    小军说:现在我不想回家,回去我妈要揍我。

    虎子说:车轱辘还没钻呢,她咋知道?

    小军说:昨天那个女人要我妈给他们家放炮,我不敢给我妈说。

    虎子说:那咱们连那个女人也一块拾掇……

    正说着,几个男人从山下向他俩走来,其中就有刚下山的胖子和瘦子,领头的是船主人王老汉。王老汉怒气冲冲地说:就是这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闹得村里鸡犬不宁,这回玩大了,连政府立的牌子都敢糟践。

    小军和虎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王老汉手里握着一支船桨,高高地举过头顶,遮住了天上的一缕阳光。小军和虎子啊啊地叫了几声,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嘈杂声。整个山峦随即躁动起来,好似千军万马在山峦上奔驰,在河滩上练兵,在天空中拼杀,又像有一万个人在山坡上植树,正开展着轰轰烈烈的植树大运动,有的挖坑,有的浇水,有的挥舞红旗,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放声歌唱……

    2005年7月28日 第一稿

    2007年10月5日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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