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剑,他一出生就落在江湖里。江湖是什么?对襁褓中的他,就是饿时悬在母亲的奶头上,饱了睡在父亲的肩背上。他们行踪诡秘,去向不明,今夜不知明朝醒在哪里。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是父母的,也是小小的他的。父亲伟岸的背,显得他的身子格外小小的。小如一朵蒲公英的种子。后来他真的就如一朵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的风轻轻一吹,飘走了。他落在一个长满了野花和竹子的山坳里,他被一对狩猎的夫妇收养,他成了他们的长子。
这个叫剑的孩子一转眼长到五岁。剑五岁的时候我出生了,我的名字叫鞘。名字是我的父母给的。我不喜欢这名字,觉得它的粗糙无法匹配一个女孩的细致与美丽。
剑十八岁那年父亲带他出了趟远门,一个月后父亲和剑回来。我发现再回来的剑变了。变化来自他的眼神,他眼睛里的世界跟我有着隔世的距离。在这之前,这隔离是不存在的。
母亲开始日夜不停地为剑做鞋,做衣裳,阁楼上闲置已久的纺车日夜不停嗡嗡地响。
十天后一个日出前的朦胧里,剑跪在父母的脚前亲吻父母的脚,又站起来吻他们的脸。
剑深深地鞠躬,然后剑背着母亲为他赶制的衣服鞋袜,背一把长剑,走了。
我在窗子里看着这一切,想不明白剑为何单单不来和我告别。我心里很难过,也很委屈。难道剑不知道,我是深爱着他这个哥哥的吗?
我悄然出门,判断剑的去向,从小道追剑。我看见了剑。踽踽独行,在早上原野的寒气里,孤单可怜,叫我心疼。我喊:剑。剑回头看我。剑向我走来。剑说妹妹。剑再说妹妹。我看见剑四顾茫然,我想剑是想要留一件东西给我吧。可早春的原野一片空旷,剑找不到能留下来给我的东西。剑选择继续前行。
剑走的那一年我十三岁。
我十八岁那年再次见到剑。回来的剑跟走时大不一样,他的言语更为金贵,表情如同霜冻,一身寒气,叫人难以靠近。剑几乎不说话。他只有动作,只有身体的行动,就算他在行动,我也看不见他的所思所想,我看不见他的心。只有剑看我的眼光是温暖的,那里有火焰,有光,有爱,有活的气。我很希望剑能一直这样看我。像五年前那样。
回来的剑少了一根手指头,他右手的小拇指不见了。
刚开始看见的时候我很吃惊,差一点喊出声。但我感觉剑看我的目光突然冷寂,就忍住了。那是剑的痛吧。
剑又走了。只是在一夜之后。
照例是只跟父母告辞。如同五年前。
照例是我抄小道去追,一如五年前。
我喊剑。剑回头。剑迎着我走来,剑说,妹妹。妹妹。剑四顾茫然,早春的原野上,剑找不到可以留给我的东西。剑再喊妹妹。妹妹。剑说,如果哥哥能在五年后回来,妹妹愿意跟哥哥走吗?
我听见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我听见自己说:妹妹愿意。
那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也许要不了五年呢。哥哥不会让妹妹久等。我看见剑,异样的温情和忧伤同时在他的脸上。
离剑走的那天早上差一天就是五年的一个早上,剑回来了。
那是一个奇异的早上,我看见一个身影在院门边出现,逆着光,却仿佛把所有的光都能吸附到他身上。我知道那个逆光的影子是回来的剑。我奔向剑,我拿起他的右手看,那根缺了小拇指的手看上去小了很多。我再拿起他的左手看,剑的左手完好无缺。这让我欢喜安慰。我看剑的眼睛。我看见剑的目光里不再是火焰,而是一片浩淼之水。我在那片水里照见我自己的脸啊像一朵开在太阳边上的云。
剑把我搂到他的怀里,我闻到他身上有风的气息。美好得叫我迷醉。
再抬头时我随剑的目光看。我看见我们的父母,他们站在屋檐下,用我从未见过的欣然的目光看我和剑,我惊然发现他们的头发灰白一片。
我在那个早上接受了剑,接受了我的名字。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鞘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儿,他的名字叫剑。
很多年后一个阳光照耀、春风吹脸、野花迷醉的正午,看着我们五岁的儿子树在野花丛里捉蝴蝶,剑对我说起他的江湖。我的剑,他依然言语金贵,惜字如金。在他的描述里,我看见那个叫剑的人以天为被,以地当床,闭上眼用凌厉的刀锋割断敌人的喉咙,微笑着面对扑面而来的杀气,不在乎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添一绺刀痕……
剑说,他现在只想用他的肩膀把所有的敌意和伤害挡到远处。他只想用他拿惯了利刃的手,为我温柔地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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