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的某天,家宽跟随部队来到长江边上,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水。
家宽是山里娃,从未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水域。江面上惊涛拍岸,浊浪排空,一派雄浑。放眼望去,对岸的房子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人影就像一只只蚂蚁。别说乘木船劈波斩浪、冲锋陷阵了,仅仅看一眼浑浊的江水,他已经头晕目眩。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花开蜂鸣,草长莺飞。家宽的心情没有被光辉灿烂的阳光照彻,却被蒙蒙的细雨淋得潮湿发霉。
大别山已经解放,黄泥湾的地主被打倒。家宽分到了土地,分到了房子,分到了一头大黄牛。更让人高兴的是,他把地主家的丫环小翠娶进了门。自从他穿上军装,随部队一起开拔,水田、瓦房、黄牛和小翠的脸,就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除了没有孩子,他王家宽还缺什么呢?
总攻的日子越来越近,长江北岸乱得像一锅粥。家宽不敢再等,借着夜雨的掩护,他悄没声息地离开了部队。本来,他想喊家良一起走——是他动员堂弟家良参军,而且,他还是家良的班长呢。但是,一个人走,目标小;两个人一起走,反倒可能被发现。算了,让菩萨保佑家良逢凶化吉吧。
家宽平安地回到了家乡,以后的岁月平淡而冗长。在他的一生中,他陆续让小翠怀孕十四次,小产两次,死胎三个,生下九个,养大成人六个。这就是他一辈子的“丰功伟绩”。
堂弟家良穿过枪林弹雨,和部队一直打到福建,留在福州工作。他在当地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后来,家良回来探亲,发现家宽还活着,抱着家宽哭了,还说了两句感恩戴德的话。乡亲们听了家良的话,都感叹欷歔,认为他有情有义,贵人善举,大人大量。但这两句普通平常的话,却让家宽心惊肉跳,面红耳赤。
家良泪花闪烁地说,要不是俺哥死活动员我参军,我还在老家种地呢。我现在的好日子都是俺哥给的啊。
家良擦把泪又说,俺哥不见了,部队让俺顶替俺哥当班长,过江不久就是排长,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我这个职位,应该是俺哥让的啊。
家良的父母都健在。家良拉家宽到家里喝酒,送给家宽很多东西,还从腕上捋下一块明晃晃的手表,亲手戴在家宽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家良临走的时候,舍不得家宽,紧紧拉着家宽的手,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不掉队,咱哥儿俩都在福州工作,该多好啊。
家良的这句话久久萦绕在家宽耳边。家良离开的那天晚上,“掉队”这个词在家宽的耳朵里整整响了一夜。
后来几十年,家宽的手腕上一直晃荡着那块手表,他总在有人在场的时候频繁地撩起衣袖看时间。家宽的手表——摆设,这句话后来成了黄泥湾的歇后语,和聋子的耳朵是同样的意思。家宽看了半辈子表,却从未说准过时间。他不认识表。
1992年夏天,家宽的孙女小红高考落榜,准备外出打工,家宽不放心。他跑到镇上,打通了家良的电话。家良豪爽地说,让咱孙女来吧。
小红就在堂爷爷家良家住了下来。他家就三个人,他、老伴、孙女建华。建华的爸妈都在部队工作,她一直随爷爷奶奶生活。在堂爷爷帮助小红寻找工作的日子里,小红闲不住,帮助堂奶奶做做家务,帮助读初中的建华补习功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红手脚麻利,什么都会干,人又勤快,一家子人都很喜欢她。
就这样,小红貌似家庭成员,实际成了堂爷爷家的保姆。
小红的文化程度低,工作不好找。堂爷爷出资给小红联系了一所夜大,让小红跟班学习,等到秋天招生的时候,再补入学考试,毕业之后再找工作。这样就是以后嫁人,也有了更多的筹码。
小红谢谢堂爷爷为她操心,堂爷爷笑着说,我欠你爷爷的情呢,报答在你身上吧。
小红当然也知道爷爷当年掉队的故事,暗暗叹了一口气。如果爷爷没有掉队,她也应该过建华那样小公主似的日子吧?
牙齿也有咬舌头的时候,日子长了,就免不了有隔阂。
建华年龄虽小,可发育得好,和小红一样高。她妈妈寄来两套裙子,建华打开包裹,立即送给小红一套。新裙子穿在身上,那么合体,那么漂亮,她们手拉着手,咯咯笑着冲进客厅,时装模特一样扭来扭去,逗得堂爷爷合不拢嘴。堂奶奶也笑了,但小红发现,堂奶奶的笑容是僵硬的,好像刀刻的一样。
小红悄悄地把新裙子收好,放进了建华的衣柜,任凭建华怎么劝,她都不要了。
那天晚上,小红离家以后第一次哭了,想一走了之。但她突然想到爷爷。爷爷好好的怎么就掉队了呢?不会是逃兵吧?
小红不能当逃兵,她想拥有和建华一样的未来。她的脑际突然滚过一句流行歌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她枕着这激越有力的旋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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