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将她推向死亡-和金豆子吃第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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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15年第11期

    栏目:非常经历

    我看见金豆子头一回为麻杆打抱不平的那天,太阳亮花花地悬在头顶上空,大西风把地面上的积雪卷起来,在空中狂飞乱舞。农工们头戴狗皮帽子,用围巾或口罩捂严实头脸,身穿皮袄皮裤,手戴羊皮手套,足蹬毡筒或翻毛皮鞋,顶风冒雪学大寨平整土地。地面冻硬得像石头,一位壮实小伙子挥动十字镐,一连刨了几十下,才刨下来一芨芨草筐土疙瘩,气喘吁吁地对肩挑担子的一位男知青说:

    “麻杆,你拿十字镐刨土试试看,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样样农活儿都要学会干才行哩。”

    身体瘦得跟麻杆似的男知青点了一下头,放下肩上的担子,接过那个小伙子的十字镐,咬牙切齿地抡起十字镐,每狠劲刨一下,冻土层上留下一道青印,只能刨下来核桃大的一块土。一群肩挑空担子的小伙子围拢过来起哄:“麻杆,加油,麻杆,加油……”

    麻杆一连刨了二十几下,才刨下来三四公斤土疙瘩,便停下来喘口气。小伙子们取笑他:“麻杆,你刨下来的这些土蒸成刀把子(馒头),够你吃三天不?”

    “麻杆,干啥事都得跟媳妇睡觉一样要有窍道,跟媳妇睡觉不得窍,会惹得媳妇笑,媳妇一脚把你揣下炕,将你的牙磕掉。”

    “麻杆还没娶你们的姐姐妹妹做媳妇哩,你们担心他睡觉不得窍为时过早了吧?”一位高个头,身穿光面子羊皮袄皮裤的女子走过来,从麻杆手里夺过十字镐:“麻杆,十字镐每回要落在同一个坑眼上。双腿要叉开,脚根要站稳,全身都要使上劲。”

    女子双手举起十字镐,又落下来,在一个冻土层坑眼上嗵嗵嗵连刨了十来下,冻土层上裂开一道缝,十字镐再落下去,刨下来一块人头大的土疙瘩。

    “哈,还是金豆子干活儿有窍道,只刨了十来下,就刨下来这么大的一疙瘩土。”

    “金豆子干啥事都有窍道,麻杆,你可要跟金豆子学着点,要拜金豆子为师。俗话说,要想早学会,就要跟师傅睡。”

    小伙子们哄堂大笑。

    女子的脸转向说这句话的小伙子:“你姐姐你妹妹啥样农活儿都会干,是不是跟师傅睡过?你回去问问。”

    麻杆掌握了刨冻土的窍道,心重挺兴奋,一连刨下来几大块冻土,还想刨,女子又从他的手里夺过十字镐,扔给壮小伙:“麻杆,刨土的人一天挣十分工,咱们挑土的人一天才挣七分工,你学会刨冻土就行了,干吗还帮他傻干!”

    刨冻土的壮小伙逗女子:“你眼红咱们一天多比你挣三分工,你也来刨土吗。”

    “屁声再响,不可能把人吓得栽跟头,你别拿大话吓人。我要是肚子底下也多长个肉棍棍,干活儿比你强。”

    这话出自一个大姑娘的口中,麻杆感到挺难为情的。小伙子们哄笑着走散开。

    风停了,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光有亮度,没有温度,天空飘过来几朵云块,洋洋洒洒飘起了细碎如银的霜花。这叫飘明霜,表明气温剧下降。天山腹地草原的气象规律,冬天不冷,夏天就不热。这年冬天出奇地冷,预示着来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离过春节还有五天,队长吹响了哨子集合农工们开会,队长扯大嗓门儿说:“敌人磨刀,我们也磨刀,敌人擦枪,我们也擦枪,反帝防修的警惕性时刻不能放松。天冷在地里干活儿工效太底,人钻进地道里挖地道不冷。除了知识青年们放半个月的假回家过年,队里男女老少齐上阵,过年不放假,挖地道,过个有革命意义的年。咱们队原来有三条地道,美帝苏修要是打过来了,不能供全队大人娃娃藏身,按农场革委会的指示精神,这回要在全队地下多挖几条地道,敌人胆敢来侵犯,要把这里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一散会,知青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农工们真像要打一场人民战争,斗志昂扬,每四户人家组成一个小组,用担子去连队打麦场上挑来麦草和干羊粪,在冻地面上煨起一堆堆火,煨化开冻土层挖地道口。顿时全队上空浓烟滚滚。我们一帮愣头青如身处电影《地道战》的画面里,都兴奋得激情澎湃,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地道战》插曲:“地道战,嗨,地道战……”全队男女老少,能干动活儿的人,都自愿参加挖地道。

    我们这个组有六个棒劳力,最棒的是我家邻居郑叔。郑叔四十来岁,身体高大、魁梧,干活儿有力气,很能吃苦,摔跤、扳手腕儿,连队年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连队干部称他是革命的老黄牛,因他爱开玩笑,说粗话不分场合,绰号叫老牲口。年纪和他相仿的人叫他老牲口,他非但不恼,反倒自豪地说,任劳任怨能吃苦干活有力气的革命老黄牛就是牲口。

    不知何故,麻杆没有回家过年,因他平日爱跟我玩儿,加入到我们这个组挖地道。

    按队里统一规定,每四户人家门前共一个地道口,地道再与全队人家连接起来,要挖通一条地下长城。郑叔带我们把地道口的积雪扫干净,用担子挑来麦草和干羊粪,用麦草把羊粪引燃。羊粪全烧成白灰冷却了,用铁锨铲掉,地面冻土层能煨化开两尺厚。挖掉煨化开的土,又在原处煨燃一堆麦草和干羊粪。赶太阳落山,我们这个小组的地道口已经挖了三米多深了。队长开动员会时说,美帝苏修发明了一种比原子弹还厉害的中子弹,能穿透地面三米厚的土层,地道口必须挖四米深,才能挖斜洞。

    支书和队长来检查挖地道的进度时,表扬我们这个组的进度最快。郑叔得意地从他家拎来半筐洋芋,埋进羊粪灰里。半小时后,从灰堆里扒拉出洋芋,全都熟透了,皮全烧黄了,一点都不焦,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麻杆拿了个大洋芋开始剥皮,被金豆子一把夺过去:“吃羊粪灰烧熟的洋芋,就图得是吃洋芋皮的焦香味儿,你懂不。”

    金豆子把一个还烫手的小洋芋托在手心里,用嘴噗噗噗吹掉洋芋上的灰,递给麻杆。麻杆接过洋芋囫囵吞进嘴里,被洋芋烫得又吐了出来,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金豆子用嘴吹掉手里大洋芋上的灰,一掰两半,递给他半个:“有你这样吃洋芋的吗,真傻。”

    第二天吃过早饭开始掏挖地道的斜洞,地道口上留三个棒劳力,用拴着草绳的芨芨草筐往上来吊沙土,郑叔带我拿十字镐挖斜洞,麻杆和金豆子在地道口底下拿铁锨往筐里装沙土,其余的人在地道口上把吊上来的沙土摊平。人常说,一般的儿子长得像母亲,女儿长得像父亲。金豆子跟她爹一样长了副高大壮实的身材,大脸盘、高鼻梁、一双大环眼,乃至争强好胜的性格、敢说粗话,都像她爹。她和麻杆拿铁锨往筐里装沙土时,一点不比麻杆慢。郑叔挥动十字镐刨土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语录歌,时不时地放个响亮的屁。他放屁之前都要声明一声:“大家伙儿请注意了,美帝苏修要撂臭气弹了,赶紧捂住鼻子张开嘴。”地道里人和地道口上的人,便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

    他嘴里说声“嗵”,屁眼子里才硬挤出个响屁。

    麻杆一米八的身架,瘦得大风都能刮倒,那张脸却挺英俊的。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挺讨人喜欢。干活儿时郑叔爱逗他开心。郑叔抄着甘肃武威口音问:

    “小伙子啊,今年多大了?”

    麻杆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回答:“十九了。”

    “说哈(下)媳妇了没有?”

    “才十九岁咋就说媳妇哩?”

    “哈,你这个白球卡(白搭、白痴),我十五六岁就领上丫头钻树林子了,十七岁就把丫头娶进门当媳妇子了,十八岁就当金豆子的爹了。”

    地道口上的人们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起哄:“麻杆,你就拜郑叔当岳父吧,你跟金豆子同岁,你们两个人挺般配的。”

    郑叔说:“想当我家的女婿,得考考他摔跤能不能摔过我家的金豆子,要是摔不过我家的金豆子,日后小两口闹别扭打起捶(架)来会吃亏。我家的金豆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麻杆,摔跤就摔跤,牛不牴牛是啥牛,你要能摔赢金豆子,金豆子这么水灵能干的大闺女,就成了你的媳妇了。”大家煽动麻杆。

    金豆子在地道里干活儿时摘掉口罩,露着她白嫩如奶脂凝成的脸蛋和脖颈。郑叔和麻杆跟大伙儿开这样的玩笑时,我脸上有些难为情,金豆子却毫不在乎,嘻嘻嘻地偷着乐。

    麻杆人老实,不爱说话,但毕竟年轻气盛,有好胜心,不信摔不过和他同岁的女子,在大伙儿的起哄声中,他和地道下的人从木梯上爬出地道口。刚吊出地道的沙土铺在地面上还未冻硬。大伙儿在他和金豆子各自的腰里拴了根草绳,他俩相互的双手抓住对方腰里的草绳,来来回回摔了起来。摔了一会儿,矮麻杆半个头顶,身体壮实有力气的金豆子,伸出一只脚使了个绊子,就将麻杆扑嗵一声摔倒在沙地上!

    麻杆的脸一下红到脖颈里了。他从地下爬起来,走上前双手抓住金豆子腰里的草绳,二人又摔了起来。没摔几下,金豆子的身体朝后一仰,扑通躺翻在地。

    但麻杆还不服气,觉得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跟一个黄毛丫头摔成平局,还挽回不了他的面子,又和金豆子摔了一会儿,金豆子的身子一斜,又跌倒了。大伙儿起哄叫麻杆喊郑叔岳父,麻杆难为情地用手抠着头皮。

    郑叔嗨嗨嗨地笑道:“这岳父我担当不起,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学生娃娃,迟早还要回大城市,就喊我干爹行不?我能有这样一个有文化的知青干儿子,也是脸上有光的事。”麻杆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喊了郑叔一声干爹。

    大伙儿说:“金豆子,麻杆认你爹做干爹,你干紧喊麻杆干哥哥呀。”金豆子不知是害羞工,还是别的原因,低着头跑回屋里。

    菩萨家住在距我家百十步的一栋土房子里,麻杆和金豆子摔跤的时候,他和一群人跑来看红火。他对我说:“按麻杆那副大风都能刮倒的身架,不可能摔倒金豆子,会不会是金豆子故意输给了麻杆两跤?”

    我嘴上说:“金豆子毕竟是女人,丫头家再日能,也不一定是小伙子的对手。”心里也纳闷儿,麻杆虽然比我大两岁,我和他摔跤是平局,我和金豆子摔跤从未赢过金豆子,今天麻杆咋会胜了金豆子两跤?

    大年三十下午,我们这个小组的地道斜洞已经挖了十多步深了,连队通知各组可以提前收工过年,正月初二早晨上工挖地道。知青们都回家过年去了,麻杆一个人冷锅冷灶的,郑叔在堵地道口收工时对麻杆说:“干儿子啊,今晚兮你先别回你的房子,在我家吃年夜饭吧。”干爹留他吃年夜饭,麻杆的脸上写满感激,真像个干儿子,拿起芨芨草扫帚打扫郑叔家门前。不论有钱没钱,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过年。这是当地人的习俗。

    麻杆打扫门前的时候,郑叔家屋里已经飘出煮羊肉的香味儿。他扫完门前,金豆子像待亲哥哥似地拿了扫炕的小笤帚,扫他身上的灰尘。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金豆子又为他舀了半脸盆热水,让他洗脸洗手。

    大年三十晚上吃煮羊肉,当时在全队算是最奢侈的了。郑婶特意把焦炭火炉加旺,从火炉上端下来煮羊肉的大铁锅,摆放在屋里地中央,全家人围着大锅坐下来,郑婶掀掉锅盖,是一大锅羊头、羊蹄、羊骨头和羊下水煮在一起的大杂烩,连大葱大蒜调料都没有放。尽管麻杆一冬天难吃上一顿煮羊肉,望着一锅清水煮羊杂烩,还是没了胃口。

    郑叔身披一件羊皮袄,袒胸露肚,用铁勺从锅里捞上来半个熟羊头,也给麻杆捞了半个熟羊头,撕羊头肉蘸盐末,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金豆子为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人捞了一只羊蹄子,尔后才为自己捞了一块羊骨头。麻杆望着他碗里的半个羊头发了一会儿呆,经不住肉香味儿的诱惑,撕下一条羊头肉咬了一口,大杂烩煮出来的羊头肉特别香,似乎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香的肉。但头一回和郑叔一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他吃得很斯文。

    他瞅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金豆子,金豆子上身披了一件羊皮袄,贴身是一件大红色毛线衣,把胸部一对大馒头勾勒得很显眼。她啃羊骨头时,随着嘴巴的蠕动,两只耳朵也有节奏地煽动,吃东西的动作也跟她爹一模一样。

    麻杆的目光尽量躲避着她胸脯上那两只馒头,但又不由自主地被那两只馒头牵引过去。一不小心把自己拿着羊头的手指头,当羊头肉咬了一口。于是乎,屋里不太热,一顿年夜饭没吃完,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农工们住得是公家的土房子,没有屋院,我家和郑叔家门挨门。麻杆陪郑叔喝了三小盅五毛钱一斤的白酒,那种酒是青稞酿成的,后劲很大,三盅酒下肚,麻杆就醉了,金豆子叫我帮她送麻杆回知青们住的土房子里。

    咱们俩搀扶麻杆进了知青住的房子里,扶他在炕上躺下,房子里火炉已经熄灭了,我说金豆子你加火炉,我帮麻杆脱衣裳。金豆子毫不顾忌地脱了麻杆的衣裳和鞋袜,一边脱一边埋怨她爹不该劝麻杆喝这么多的酒。尔后和我用木柴把焦炭火炉引燃,等屋里有了暖意,她才和我离开麻杆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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