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书上的说法是情杀。那个女的比老肥大8岁,和白夕月同岁。
老肥一直以为她对他是真的,没承想她和原来的男人合伙欺骗他。老肥说他去找那个女的,只是想要回以前给过她的那十几万块钱,并没有要杀她。
老肥被那女的扑倒在地掐住脖子的时候,也没有想杀她,他快要窒息了,随手抓到了一个哑铃,朝女人后脑砸去。女人掐在老肥脖子上的手松开了,老肥看到一个讽刺的笑留在女人嘴角,他似乎听见那女人还在不停地说:也不瞅瞅你那肥样儿,谁真看得上你啊?
一下又一下,老肥举起哑铃狠狠地砸在那个笑上面。血流淌出来,是鲜红色的,然后变成褐色。老肥不明白为什么血在人的身体里会是蓝色的。
那些夜里,白夕月总是梦见一只疯狂的哑铃砸向自己。
医生说,那是脑供血不足造成的。
后来,有一夜白夕月看见老肥站到她的面前,老肥说:
姐,谢谢你,我能有这样的死法也是造化。托姐的福。
那以后老肥再没有出现过。
医生建议白夕月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学习画画儿,丈夫赶紧买来了全套的油画工具。白夕月把颜料挤到画布上,用力刮开,疯狂的色彩在画布上跳跃旋转,宣泄着她内心的狂乱和恐惧。白夕月画画儿时的状态让丈夫看着心里害怕,他从没见过白夕月这样,医生说她这样没事儿,只有发泄出来她才可能会好。果然,几次绘画之后,白夕月看上去平静了许多。
单位里盛传白夕月疯了,鞠红林逢人便说:
丫早就疯了,你想啊,丫要是一正常人,会把哥们儿从楼上踹下来吗?
有一次鞠红林正说得起劲,让邱红英碰上了,她大声说:
鞠红林,你小子别瞎忽悠了,你一大老爷们儿,人家小白干吗要踹你啊?我是没看到,早听人家传,我就没相信过,为什么呀?人家踹你。
见鞠红林说不出话来,邱红英接着说:
我看小白挺文静个女孩子,是不会打你的。你也别疯疯癫癫地到处说了。
那以后,邱红英到处替白夕月散布她怀孕了要去做引产的消息,并且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所以白夕月心情特别不好,身体也不好。
邱红英去看白夕月,并告诉她这一切,邱红英说:
看,我把你名声毁了,我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好。
你说的是事实。
我不能让他们把你说成疯子,我不能让这些话毁了你。
我觉得自己已经毁了。
你不能疯。
白夕月淡然地笑了一下,说:
疯了好啊,我觉得疯的这阵子是我活得最轻松,最简单的时光。
疯一会儿得了,也痛快了,可不能再疯了。
我跟他们都说你休假要做引产,我还是那句话,做不做,你自己定。我替你瞒着,瞒到哪天算哪天。
说完邱红英就去看白夕月画的画儿,邱红英说:
这些画。我看得懂。我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些颜色。就是这样。
可我们不能疯了,我们是妈妈。
想想孩子们。
白夕月不说话,听着,她第一次看见邱红英哭了。
邱红英走后,白夕月和丈夫谈起她小时候住过的胡同、胡同里的人,还有少年老肥。
白夕月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打开心里最深的那扇门,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我一共杀过16个人,算上老肥17个。
白夕月语气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她不看丈夫的眼睛,她不知道他听到这样的话的反应。她只是把这些话说出来。
白夕月后来想,是老肥打开了她和丈夫之间的通道,让她能够把一些话说给他听,并接受不再能和他一起生活这个事实。
我同意离婚。
你去玩吧。
白夕月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丈夫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说:
我觉得你在讽刺我。
没有。你该有你的自由。
丈夫离开了,他没有和白夕月去办理离婚手续,他只是离开了。
女儿出生时他没有在场,直到这个孩子死了,他这个被动的父亲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女儿满月的时候,白夕月给她断了奶,准备把孩子送到大舅妈那里去寄养,大舅妈亲自过来接孩子。
临走前孩子病了。
送去医院的路上,她烧得都抽了,所有人都吓坏了。
你们都别慌,小孩能感觉得到的。必须让她保持平静。
白夕月对着一车人说这话的时候,还觉得局面是她能够控制的。
白夕月迅速解开她的衣服,同时让大舅妈打开水瓶沾湿小毛巾,白夕月接过毛巾为女儿擦着前胸,孩子的小脸呈现出非常紧张害怕的样子。
宝贝,别怕,妈妈在这儿呢。
白夕月一边给女儿做物理降温一边看着她说了上面的话,她以为自己可以救她。
白夕月看着怀里的孩子渐渐地不那么抽搐了,她面部肌肉松弛下来,她平静下来,她甚至看着白夕月微笑了一下。看到她那谜一样的微笑,白夕月一下子害怕了,她知道她留不住这个孩子了,孩子眼睛仿佛变成了一大片水,里面的光渐渐浮出水面,连同她那神秘的微笑一起漂远,消逝了。
她死了。
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报上户口的婴儿死了。
这个女儿生下来,没有看见她的父亲一眼,就死了。
白夕月不愿打掉的小女婴死了,她选择了离开,这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她在白夕月心里留下谜一样的微笑。
怎么和另一个小孩子解释这样的死亡呢?
妈妈,你以后别给我看这个动画片了,我怕那个变大的老鼠。
黑暗中,儿子躺在被窝里说。
你是怕它呀?白夕月撑起头,看着儿子。
它在我脑子里不走。
我帮你把它哄走。白夕月使劲吹了一口气。
它走了吗?
走了。儿子笑了,他快要沉入梦乡了,但还努力睁着眼睛。白夕月想哭,她翻转过身去。
我不想睡觉。儿子说。
我也不想睡。白夕月没有动。
那你转过脸来。
白夕月转过脸来看他。
它又来了。儿子轻微地说,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白夕月又撑起头来,说:
别怕。我看着,不让它回来。
儿子摸到白夕月的手,紧紧地抓住,然后微笑着睡去。
白夕月想起女儿临死前那谜一样的微笑。
白夕月看不清儿子的脸了,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头亲吻着他的小脸。
他的肌肤又香又甜。
大舅妈告诉白夕月:
主说,生命是件礼物,哪怕生命短暂。
我不知道主是不是这么说过,我不知道这句话能给失去孩子的母亲多少安慰,时间都会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永恒的只有时间。
对此我真是无话可说。
时间在黑夜飞快地跑走,有人无法安眠。
我在白纸上第一次写下白夕月名字的时候,想起当初去她在郊外的大画室看到的情景,那时候她已经辞职当律师很久了,挣了一些钱买下这个大画室。
白夕月的画室里供着17个灵台,每个灵台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白色蜡烛,烛光柔弱安静地燃烧着,白色的绸子悬挂在两侧,没有一个字。周围凌乱地放着巨幅的画,看久了,那些诡异的颜色会爬出来缠住你。
其实,我对她知之甚少。
几个月过去,她从这些文字中站起来,并将准备远去。即使我大声喊她——白夕月,她也不会回头。
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欣喜。
另外,可以补充的是,邱红英非常赞同白夕月辞职,她希望白夕月开始另样的生活,但她本人不打算这么做。邱红英是我所见过的最有使命感的那种人,她觉得她是那些女犯临终前与这个世界相连的唯一道路。她不愿这条路上微弱的光亮被鞠红林那样的人的背影全部挡住,她要默默地留下来。
白夕月是在重又回去上班的路上决定辞职的。
走在上班的路上,白夕月看见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一袭黑衣,打着黑色绑腿,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从白夕月眼前一闪而过,白夕月一惊:爷爷!白夕月定睛去看,只看到一个黑衣人骑车的背影,凭着他健硕的背影,白夕月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老人。
恍惚如在梦里,但白夕月觉得明明是看到了爷爷,他那经典的有些上翘的白胡子。
黑衣人彻底不见了。
白夕月呆立在那里,泪流满面。
那一刻白夕月决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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