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富贵提着两只乌龟来了,说是滕爱诗在碧湖边上买的,捎给唐市长补补身子。唐莫扎和邢美玉感动之余,又有些疑惑,因为滕爱诗言行灵魅诡异,往往带着禅示和谶兆,总让人不断猜谜。
唐莫扎觑着那两只满地乱爬的玩意,目光缓缓上移,最后停留在邢美玉的脸上。
邢美玉说,你咋这么看我?
唐莫扎说,是不是这些日子我交不上公粮,你让我当王八啦?
邢美玉就笑得不行,说我这种女人,遇上强奸犯,都得把他吓得阳痿喽。再说,我毕竟是市长太太,就是想扯那个,也没人敢哪!
李富贵也跟着胡乱猜着,却又离题越来越远,再次显露出了智商上的缺陷。还是唐莫扎高人一筹,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突然停住脚步,用呻吟般的声音,极其痛苦地说道,难道你们就没想到这背后的意思?滕爱诗向来聪明敏感,这明明就是暗示着我,很快就要“双规(龟)”嘛!
这是一个典型的串案,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连邢美玉都是涉案人员。建筑商为了拿到蓝河大坝工程,不惜到处行贿。唐莫扎本来不想收的,可那人曲径通幽,假借串门,把四十万块钱留在他家里。邢美玉发现了,先是心惊肉跳一阵,回头一想,舅舅用一只残手还挣那么多钱,相比之下,唐莫扎就太亏了。也没声张,收好那钱,只待丈夫回来裁决。唐莫扎看到很生气,甚至骂娘了,可经过深思熟虑,他没简单从事,往回一送了之,而是带着那笔钱,坐车来到省城,找到了女首长的家。李富贵在楼下等了一个多钟头,电灯再亮起来,唐莫扎下楼了。他是空着手出来的,上车后还用湿巾擦擦手,好像把一件很脏的东西扔掉了,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回好了,与我没关系,我把它交给上级处理了。
这么一来,建筑商就得“堤内损失堤外补”蓝河大坝的质量就不好保证了,垮塌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谁也没想到竟会那么快。这些细节专案组起初并不掌握,竟是李富贵这只“丧家的老唐家的乏走狗”主动报案来了,他说,为了我哥能得到宽大处理,我只能这样了。
可青泉村的乡亲们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听到的消息是,唐莫扎很快就要再进一格,到省城去做官了。对于他们来说,省城就是浩瀚大海,尽管那里的水质很差劲,融汇了各个支流的乱七八糟,可青翠蓝碧的水系难以容纳他这样的大鱼,这一步是必然的。秦三发为此很振奋,不惜垂老之身,鼓起余勇,带了一群后生到山上去采青棱石,想矗立在唐莫扎故居前,镌上朱字,永志纪念。山里的地形要多复杂有多复杂,他们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吭唷吭唷地抬回来,一直抬了七八天,好不容易抬到了山泉水厂门前,就见唐莫扎的奥迪轿车疾驶而来,不过主人的座位上却是空的。司机李富贵从车上跳下来,带着哭腔说,我哥完了,又是一脚没跐住,恐怕一出溜到底了。众人的震惊可想而知,青棱石不是被放下的,而是从杠子上滑脱,直接掉下来的。秦三发似乎被砸了脚,疼痛不已地跺着说,日他个血娘的,就差了一点点,其实再咬咬牙,就到地方了。人们不知道他说的是青棱石,还是唐莫扎,或者是两者都有了。
在法庭上,唐莫扎还坚持为自己辩解,说他的行为绝不是先受贿再行贿,他只是拿不准如何处理,就孩子哭抱给娘了。由于当时是一对一,究竟是咋回事儿,谁都说不清。这时坐在法庭一角戴着墨镜的滕爱诗笑了,她高声说道,唐莫扎,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往女人身上推卸责任!站在被告席上的女首长回头寻找说话的人没找到,就哇地一声哭了。滕爱诗被法警逐出了法庭,唐莫扎这才叹了口气说,我有罪。这辈子,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刚才说话的这个女人!
唐莫扎的涉案金额总共在二百万元左右,不过有些钱属于来历不明,难以定性。其中借给山泉水厂的七十万基本都是礼份子,而且水厂付给了高额利息,这都是有操作间量有辩护余地的。考虑到李富贵替他自首的情节,被从轻判处了有期徒刑三年,不过没多长时间,他就办了保外就医,有了自由的身份。两口子基本上足不出户,买菜也要赶夜市,还戴着口罩墨镜一类,像化装的特务一样,生怕被人认出来。远在新西兰的黑子并不知道这些,他仍然摆他的衙内派头,把求学当成度假,三天两头就朝家里要钱。邢美玉起初还瞒着他,后来看实在瞒不住,就哭着告诉他,你爸锒铛了,都是让你给弄的。黑子沉默了片刻,立刻反驳说,怎么是我弄的?我爸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办了那么傻蛋的事,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有一天,唐莫扎的家来了一群山民,嘻嘻哈哈地往一辆卡车上搬东西,指挥他们装车的,是一个长着钳形手指的人,人们都姜总姜总地叫他。唐莫扎之所以忙着搬家,是因为新市长急着要房子;房子是公家的,二百多个平米,一直是本地最高权力的象征,在老百姓眼里极为神秘,没赶在唐莫扎坐牢的时候逼宫,已经够意思了。装好了车唐莫扎还不知道要往哪搬,姜国涛说,蓝河大坝倒了,大马哈鱼也能游回源头去了。——回青泉村吧,你家的老房子还留着呢。
汽车就溯着那道活水迤逦向上,黄昏时到了村头,只见黑压压一片人群,正戳在暮霭里迎候,秦三发就站在人群的前头。唐莫扎下了车,扑通一下匍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唐莫扎被安排在青翠蓝碧山泉水厂把大门,工资待遇却和姜国涛一样高。遇有生产或销售难题,姜国涛就去问策,然后再把唐莫扎的话用自己的嘴重说一遍,这样就省得麻烦滕爱诗了。水厂生产规模不断扩大,除了瓶装水,又开发出了桶装水和罐装水,在国内始终保持着热销不衰的势头。还有借这股传奇好水衍生出来的果酒、白酒、药酒、啤酒……企业很快步入了名牌行列。
秦三发他们抬回来的青棱石,被矗立在了水厂大门外,录的是老子《道德经》里的名句:“上善若水”,乃是滕爱诗手书狂草。她的家还在碧湖,可人却居无定所,把生活装在了轱辘上,常在青翠蓝碧之间游走,自信贴近百姓,深入生活,便能源源不断地写出好书来。姜国涛不喜欢轿子,他买了一辆丰田4500大吉普,由李富贵那个在草垛里怀上的儿子开着,随时听从姜滕伉俪的召唤。这个比澄波还大三岁的孩子不但没考上大学,连二学都没考上,可为人瓷实且又办事机灵,就深得信赖。他老爹李富贵还在碧湖市机关小车队,成了别人的司机,不过他再没拉过比唐莫扎大的领导。
唐莫扎和邢美玉仍然住在祖辈留下的老房子里。他们不但生活无虞,甚至还有着可观的积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天秦三发多喝了几杯酒,就晃到唐莫扎跟前来,看他蹲在大门口抽烟,便萌发了怀旧情绪,一片腿,就来了个跨臊。
唐莫扎也不恼,嘻嘻哈哈地说,狗日的狗剩子,都这个岁数了,还能做这种高难动作,身体挺不错嘛!
秦三发说,狗日的末渣,你那首大鸟的诗是咋说的来着?就是大鸟没风可借,从天上掉下来,也能把海水搅得直咕嘟。
唐莫扎说,那不是我的诗。这么多年,我说的都是报纸和文件上的话,连自己的一个字都没留下。那是李白的大鹏诗,原句是: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秦三发说,无论咋说,你也是大牲口,你下来了,也比我们底子厚,比我们有韬略,谁都不能不高看你三分。
唐莫扎说,人活得太自我,那就危险了。幸亏我下来得早,再晚几年,说不定就永远喝不到家乡的泉水,把牢底坐穿了。
秦三发说,那你就该多喝家乡的水,洗洗肠子,也洗洗灵魂吧。
邢美玉和舅舅一样,反差太大造成的失落感,伴随着一段寻死觅活的情感历程,渐渐就适应了归隐林泉的清净生活,在房前屋后种了好多果蔬,自己吃不了,就到处送人。她常常为往事后悔,说再精的贼也输在侥幸上,总想再干一把才收手;我们两口子也是,如果见好就收,也就鸟事没有了,说不定现在还在台上向大家招手致意呢,哪能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滕爱诗跟邢美玉始终处得不错,两人还常常见面。邢美玉惭愧非常地检讨说,舅妈,你这辈子多成功。你把一个更夫扶植成一个大经理,而我,却把一个市长弄成了看大门的。滕爱诗并没有骄傲感,她凄然一笑说,我这辈子,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要说成功,我只能为我的儿子骄傲,他才配做青泉村的贵人哩。
邢美玉莳弄菜地,镢头出了毛病,让唐莫扎换一根镢把。唐莫扎忽然想起了当年那根曾经给予他耻辱、激励过他雄心的镢把,在仓房里翻检了好半天,终于找到,由于地方阴湿,那根柞木镢把上却生满了肥嘟嘟的木耳。他苦笑着叹息说,物为人兆。没想到连这么硬实这么干巴的家什竟也腐败了。
澄波要到美国去读博士,回青泉村来祭祖寻根,刚在滕紫晖的墓前献了一束鲜花,恰好遇到了表姐夫在山间闲转。仿佛是老天故意捉弄,澄波和唐莫扎太像了,简直就是克隆出来的。唐莫扎已经不相信DNA了,他已经确信澄波就是他的儿子,在空山鸟语的氛围里,就满怀悲怆的情绪,抓住澄波的手,好半天舍不得撒开。
澄波说,姐夫,欢迎你到美国去玩,我一定会陪着你。
唐莫扎说,澄波,其实一开始我就错了,生活只得这么将错就错地过下去。你妈惩罚了我一辈子,即使我处在前呼后拥的辉煌里,我的日子也是狼狈不堪的。
澄波已经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怜悯地看着这个他曾崇拜过的人,明确地叫着姐夫说,我妈不一定比你聪明,可她比你善良和真诚。其实我妈说过,她对你相当关注,希望你能成为青泉村的骄傲,可是你没做到。这就是说,人光是聪明还远远不够,必须有一个健康的灵魂才行。
唐莫扎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玩味,澄波已经径自走下山去。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说,秦始皇的爸爸是异人还是吕不韦,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他是千古一帝,血统是大可忽略的。何况我是滕紫晖的后代,这可是绝对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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