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跑过来紧紧地握住三公的手,告诉他村长会让他的耳朵听得见。三公仍然安静不下来,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屋子里寻找村长。他找不到村长便跪在地上噗噗地磕头,哭着说,村长,我求你们了,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能让耳朵再听不见啊,我不能连阿娟的声音都听不到啊,我求求你们了。
村长连忙把三公扶起来,说三公,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又转身对父亲说,强大啊,把三公的事告诉城里人吧,让他们想办法送三公到城里治病,治他的耳朵,城里到处都是医生,能治的。
两天后,城里人就匆匆忙忙赶到村庄,让村里做一副担架,然后出钱请人把三公抬出村庄。父亲跑上去,说我们不需要钱,我们只想能让三公的眼睛好起来,别说抬到镇上,就是抬到北京,我们村庄也愿意。
于是村庄里的一群男人就抬着三公向小镇走去。三公躺在担架上叫喊着,王响亮,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治好耳朵后就会回来的,我的耳朵不会像眼睛一样坏掉,城里的医生有办法治好的,就算坏掉也要等见到你李奶奶后才坏掉。
三公的耳朵却和他的眼睛一样坏掉了。父亲告诉我说,城里的医生说三公的眼睛和耳朵是老死的,就像老树木一样枯掉,医药是没有办法的,这只能说是阎罗王不让他看见也不让他听见,可怜的三公啊。
三公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和眼睛一样死掉,再也治愈不了,便不愿意在城里继续待下去。他已经看到死亡正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他走来,现在已经一脚踩在眼睛上,坏掉了,又一脚踩在耳朵上,又坏掉了,不知道下一脚将把什么地方踩坏。三公对城里人说,送我回去,送我回去,我不能再在这里等,要等也要在家里等。
城里人没听三公的话,而是让医院把三公转入高级病房,准备让三公长久住下去。三公急起来,说你们不送我回去是吗?好,我自己送自己回去。三公说着就躺在床上紧闭起嘴巴,连吃饭的时候也没张开。城里人便明白三公想绝食,没了办法,只好把三公送回南山村。
回到家的三公说,王响亮,我回来是想让你帮我的忙,村庄里只有你才会懂得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除了你,没人做到,这样我死也要回到村里来,我不能让你李奶奶白跑一趟,她可是从台湾来的啊,台湾你知道吗?那是个遥远的地方。
现在三公每天都捧着李奶奶的相片坐在门口,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向村口望去。我常常过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李奶奶还没有到来。三公的脸上就出现一丝失望,双手不停地抚着相片,一遍,一遍。
三公的声音在等待中渐渐微弱起来,不管他如何努力说话,声音都如同蚊子一样嗡嗡地响。村里的老人们说,三公的嘴也快坏掉了。没几天,三公的嘴就再也吐不出话来。他的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却始终如同中了毒快要死掉的鱼的腮帮在动,毫无声息。
我心里一阵酸痛,害怕眼泪掉下来就跑到村口。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仍旧寂寞。李奶奶还没有到来。连姐姐和姐夫的身影都没有出现。这世界真的奇怪,越想等的人越不到来。
三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变坏,他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只有那双枯树一样的手不停地在空中胡乱舞动,似乎掉进河里的人在拼命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村长让我把手放到三公手中。三公就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向我的胳膊摸来,摸到我的脸、头发,发现我不是救命稻草,便立即触电似的收回手。村长愣了一下,想了想就从床底下掏出李奶奶的相片塞到三公手里。三公就轻轻地抚摸着相片,还把相片抱在怀里,眼角便滚出两行泪,最后生气地把相片甩出去。
立在三公床前的人们就犯糊涂了,谁也不知道三公的手要抓住什么。人们就想起三公以前的生活,然后把三公用过的锄头、镰刀、牛角塞到他的手,三公仍旧无一例外地丢掉。
最后三公的手又空了,又那样树木一样伸长着。更糟糕的是三公开始不吃不喝,三天、五天、七天过去了,三公滴水未进,只有双手仍旧树木一样生长着。现在躺在床上的三公只剩下一张皮,我都不忍心看他的样子。我没想到一个人能够瘦成这个样子。我已经看到死亡像条鱼一样在三公的身上游来游去。
后来周老师来到三公的床头,看着三公那两只干瘦而顽强的手,感慨地说三公想握的是李娟的手啊。人们说李娟还在台湾,怎么让他握呢。周老师说三公是等不及了,就让一个妇女当作李娟吧。村子的妇女们却没人把手伸向三公,她们都害怕被一个死人握住,那样夜晚会做噩梦。
父亲就动员母亲,说就可怜可怜三公吧,何况他对哑巴那么好。母亲就咬着嘴唇把一只颤抖的手伸向三公。三公的左手就握住了母亲的手,身子抖了一下,又颤了一下。三公的右手就缓缓地向左手靠拢,那么慢,似乎只一口气就把他的手吹落下来。终于三公双手把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三公的嘴巴就不停地张开,他在努力地说话,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三公的眼角里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爬去。母亲腾出另一只手为三公擦泪,然而三公的眼睛成了山泉,怎么也擦不净。母亲忍不住也掉下了泪,滴落在三公的脸上。三公缓缓地举起手,伸向母亲的脸。三公想摸一下李奶奶的脸。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摇晃,如同一张落在风中的纸片。屋子里安静极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所有目光都在跟随着三公的手在颤抖、摇晃。三公的手举得高了一些,又高了一些,终于要触及到母亲的脸了。不,是李奶奶的脸了。此时吱一声响,三公的手像一根折断的枯树枝一样,掉落下来,垂在床沿上不动了。三公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不愿闭上。周老师走过去用手轻轻地覆在三公的脸上,把三公的眼睛闭起来。屋子里顿然传来一阵哭泣声。
人们最终把三公埋在南山上。人们说那样三公就能够日夜望见村庄,又能日夜望见那条通往小镇的山路,就能够看到向村庄走来的李娟。从医院跑出来的王白跪在三公坟前嚎啕大哭,哭声像一群失魂落魄的鸟在山坡上四处飞窜。我远远地躲在人群背后,坐在一棵松树下望着洒满阳光的天空。此时,干净如洗的天空下起了一场阵雨,雨水像破碎的梦一样在阳光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久雨停了,山坡上一片寂静,连立在春天的树梢上的小鸟也不叫出一声,似乎害怕打破整个安宁的世界。
我靠在松树上闭起眼睛,静静地想着三公,心里一阵阵酸起来,都想哭了,终于没有哭,因为看到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三公正背对着我坐在彩虹上,向远方眺望。他望见了李奶奶、我的姐姐和姐夫正向南山村赶来。我从地上倏地跳起来,我们家的牛和三公的狗就跑到我的身边,然后它们跟着我一起向彩虹奔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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