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桥头到桥尾，几个跨步之后，小尹忽然感到年老了。小尹感到自己的年龄有如一个能够转动的橡皮图章，被看不见的谁的一只大拇指用力推了一下，自己就身不由己，已是桑榆晚景、饱经沧桑。
尹老来奇怪地住在一间简陋的“人”字形的茅棚里，津津有味地翻着旧报与一些册页脱落的连环画。过着温暖的日子。茅草从父亲老尹的坟墓里直委蛇而来，延续到自己的棚子上。不，不是延续而来，是引来。老尹阴宅（坟）在一个阳光穿透不了的幽园里。父亲的幽园只长一种草——茅草。从老父的阴宅割来的茅草，刚好够盖一个简棚，但对老父的阴宅毫发无损，因为那茅草回头就青。
一天，尹住在简棚里，豆腐吃得好好的。他却突发奇想突发奇问。也许，第二天、第三天乃至第四天的豆腐都正在桥的那头集结，正准备着一块一块地从桥的那头滑过来。他竟然无端地诋毁这长着牙齿吃着豆腐的自己真实的可言性。他甚至认同老尹与小尹。他甚至自我怪异地体认幽园里老尹的白茅瑟瑟的坟是自己进入睡眠时所抵达的一种情状。而他自己在哲学笔记中这样写道：“生命普遍存在的任何形式都是真实的。而生命的任何形式的存在都是可疑的，经不住推敲的。”尹甘愿在怪圈中自我受难。
一天，天光很好。尹摸索着将一把椅子搬到屋外。尹重新仰望天空，他希望发现一只鸟，哪怕是纸鸟；尹眺望远方，他希望看见一个人；尹侧身听了听，他希望听到一声喊……结果什么也没有。周围一片寂静，一种大寂。他说：“很好，很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屁，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知道。很好！”他在笔记中写道：“……我发现我有了眼睛，我有了耳朵，我有了牙齿，我还有肛门……人风平浪静时，什么也没有……”
尹无需睁开眼睛，景物就出现，一切都可以看见。他看见小尹提着豆腐，那是篾穿的豆腐。小尹一块一块地递给他，他就一块一块地递给芸，芸就一块一块地丢入锅里（其情形有如递红砖），锅里的豆腐也就一块一块地滋滋地冒烟。
“算了，我的牙不吃豆腐了。”尹说。
“为什么？”小尹说。
“吃豆腐的牙被虫豸吃了。”尹说。
“我给你买药物牙膏，牙膏里有中药，中药是可以杀虫的。”小尹说。
“算了，我不要牙膏，也不要中药。”尹说。
尹的心一动，一个初夏的如花的日子便出现了。少女芸明亮地仰卧在竹床上。少女的一种逸得很远的暗香替代了竹子的香。少女的树随即出现在头顶。这是一棵正处于它的花季的楝树。尹莫无可奈何地阉人般地遥了摇头，说：“我不行了，再美的女子我也不行了，我也不能推动圆木，我不能提马灯锄草了，四个轮子滚开去，旧有的事物，一个一个地滚开去！滚开去吧！”
尹推开一扇门便进了自己的那间“屋”，他爬上一张床说“什么也不想了”便开始想了。他所有的梦在空中交织，交织，交织成一个共同的境，他看见自己身着牛仔服，背着简单的行囊和一件乐器，满面红光地走下了北方某名牌大学哲学系的台阶，在一条生草的土路上英气勃勃地走着，芈地的风吹送着他。走了不多一会，前面出现了一间金属般闪亮的红房子，走近红房，便有三月的音乐把他送上芈地春季的天空……
责任编辑：闵艳平 郑 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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