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上八点半,陈祺猜想韩麦麦应该闲下来了,深呼吸三下,然后一点,电话拨出去了。一声,二声,三声,“喂,您好!”声音变柔婉了,礼貌而疏离的语调——果然忘记我的电话号码了,陈祺的电话号码一直不变,当时这个号还是韩麦麦帮他选的呢。十余年的岁月,像块硕大的橡皮擦,擦掉了许多往事,留出许多空白。她也许把头发留长了吧?不再是嘻嘻哈哈假小子模样了吧?——陈祺突然想。
“你好!我是陈祺。是韩麦麦老师吗?”“哦!陈老师您好!我是。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韩麦麦语调明显有点热气了,但还是没有以前那种无须多言的感觉。
“嗯,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在电话里说不太合适,如果你有空,明天见个面详谈好吗?——我刚好在深圳,可以的话地点你定。”
“好吧!好多年没见到陈老师了,您来深圳,我们应该请您的。这样好吗?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等下我发信息过去——我要和我那位说一声。”这句话巧妙地告诉陈祺,她结婚了,夫妻俩有商有量,感情挺好。这是陈祺意料之中的,也是他希望的。韩麦麦比陈祺小八岁,今年38了,孩子快读中学了吧?想到孩子,陈祺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和韩麦麦的见面是愉快的。还是短发,还是爽朗大方的模样,不过举手投足多了份温柔的女人味。她丈夫也是英语老师,四川人,文静敦厚的样子。听说陈祺去他家乡支教两年,他对陈祺非常尊敬,谈到教学教育,两人见解相投,哦,应该说是三人。三个人边吃边聊,谈及的话题有:发达地区与落后地区教育的差距,工资待遇的巨大差距,家乡政府拖欠教师工资引发讨薪事件,深圳的教育成本高,大家跟风补习,家教市场供不应求,家教辅导中心赚钱厉害等等。
终于,韩麦麦问道:“陈老师,您说有事要问我?”陈祺看了她丈夫一眼:“是的,关于我妻子胡小可的事……”韩麦麦会意,对她丈夫说:“你先去接儿子吧!我和陈老师谈点事。”
等丈夫脚步声消失了,韩麦麦才微笑着问:“师娘还好吧?”
“应该挺好的吧?照你们刚才说的行情,她都可以在深圳买房了。”陈祺苦笑着拿起茶喝了一口。
韩麦麦显然有点意外:“她在深圳家教?在哪个区?专职的吗?不是说您学校那边查离岗查得很严,她还能停薪保职吗?我一同学前几年来深圳代课的都不得不回去上班了。”
“云龙家教中心。她这段时间出差到美国去,电话打不通。我们校长跟我下最后通牒了,如果八月份没回,就上报教育局了。”
“微信呀!在外国照样可以微信联系。”
“呃,我没她微信。我是前段时间大学同学聚会需要才去弄个微信的。很多功能都不会用。我在手机和qq通讯录里都没发现她的微信号。也许她没有微信吧。”陈祺顿了一下,说,“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和胡老师已经12年没见面了!她不愿意回去,但我们又没有离婚。在法律上,我们是夫妻,但实际上,各自独身。我好多次劝她回去,她都不愿意。问原因,她说你知道原因。所以,我只好请你给我解惑,如果可能,帮我劝胡老师回家。”
韩麦麦惊诧万分的反应让陈祺不自在起来,他觉得自己唐突了。就解释说:“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本来这是我们的家事……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不是——问题是我和胡老师基本上没有接触,没有交往,当时在学校同事时,因为教不同年级,极少碰面的。我现在想到胡老师,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哦!”韩麦麦努力回忆胡小可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个瘦小苍白的影子。
陈祺懵了,原以为找到韩麦麦就是找到一把打开胡小可心门的钥匙。
看陈祺呆愣愣失望透顶的样子,韩麦麦心里冒出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怜悯,她认真看着这个陌生的熟人和“师傅”。发现他与生俱来的那种忧郁气质更加深浓了,忧郁盘踞在严肃抿着的嘴角边,横在新增的抬头纹眼尾纹嘴角纹上。依然是卷发,但不会让人联想到雪莱了,他剪得很短。鬓角的白发多得让人不敢忽视它们的存在,唉,也不染一染,这样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多了,韩麦麦想到丈夫,他小陈老师三岁,但看起来像个小伙子。陈老师的生活应该比较挫折吧?现在这个男人看起来真的没什么吸引力,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心仪他。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当年走的时候怎么没和我打个招呼?无声无息就走了,不像你平时的为人啊!难道是我无意得罪你了?”
韩麦麦又惊诧了:“怎么没有?我发信息告知您的,然后您还给我回了信息,好像是挽留和遗憾的意思。后来我手机号码换了,也发信息通知你了呀,可是你一直没有回复,后来就不再联系了。”
“没有啊!你这个号码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的!……等等,你说你曾发信息和我道别,我还回信给你?从来没有这回事啊!”这次轮到陈祺惊诧了。但同时,两个人想到一种可能,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韩麦麦打破了沉默:“老师,师娘用过你的手机吗?”
陈祺心啪啪跳起来,预感真相逼近了:“有过。2001年,就是你帮我买的那部二手手机,我们俩共用的。难道……?”
韩麦麦双手掩面,摇着头说:“My God!”
“你是说,小可以我的名义和你发信息?”
“应该是。还有QQ聊天。我的告别信息是发在QQ上的。”
“还有QQ?!我从来没有QQ啊!”陈祺的头嗡嗡地轰鸣起来。小可啊小可!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哈!明白了!胡老师误会了,以为我和您有事,她冒充您来试探我。怪不得那段时间我感觉您简直是个双面人,我还以为您太会演戏了呢。哈哈哈!原来是师娘会演戏!”韩麦麦想明白了,反倒释然了。
“呃——她和你说了什么?怎么说她不回家的原因要问你呢?”陈祺硬着头皮问出这句话,冒出一层细汗。胡小可啊胡小可!你也太离谱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格的肉麻的话呢!咦!咳!
韩麦麦转了转大眼珠子,回答:“隔了这么多年,我哪里还记得!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啦!陈老师,您还是直接去找胡老师吧!她这话是几年前说的?现在情况可能变了。你看我来深圳后就和孩子他爸相爱结婚,儿子都读五年级了。就算她有什么误会也早就消除了。”
陈祺说:“对不起!我替胡老师跟你说声对不起!”
韩麦麦嘴里说着“不用不用!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眼里却有泪意——呵呵!怎么可能没什么?想当年,半夜三更守着手机和电脑,一颗芳心被那些含蓄而暧昧的话语撩拨得春草乱生,忽喜忽悲,疑神疑鬼,欲近还远,远离想近,在情理之间挣扎搏斗,饱受良心与道德拷问。怎么可能没有伤害?!但是,归根到底是自己动了不该动的情思,才会有那一番折磨,自己若是坦荡纯洁对待“师傅”,胡小可就是再会演戏,也无用武之地啊!该死的!
但是,胡小可为什么至今不肯回家和陈老师一起生活呢?是不是她想甩掉陈老师?如果这样的话,陈老师也太可怜了!
想到这里,韩麦麦说:“我可以帮你联系到胡老师。我老公在云龙兼职啊!云龙可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家教辅导机构,不少在职的老师也注册成为他们的临时员工。胡老师在里面做什么?”
陈祺说:“谢谢你!不用了。我有个同学在教育局,要找到胡老师,应该不难。”
和韩麦麦告别后,陈祺又拨打小可的手机,又是那个机械的声音说暂时无法接通。他和董仲约了时间,想着小可虽未回,让董仲带他先去云龙家教中心看看也好。妻子在这个机构工作了十多年,他竟从来没去过!
早上七点钟,手机里传来《当你老了》的音乐,陈祺拿起一看,心就加速运动起来:胡小可!——十二年来,胡小可第一次打电话给他!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远在大洋彼岸的小可接受到我的心波了?
立即点绿色接听键:“小可!真是你吗?”
“是我。有什么急事吗?刚下飞机,打开手机看你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传来一声疲倦度极高的哈欠。胡小可显然很困。陈祺有点心疼了,出口声音温柔如水:“没什么要紧事。你先去休息吧!我现在在深圳,等你睡好了咱们见个面吧!——昨天我见到韩麦麦了,她也在深圳。”
“啊?啊!——好吧!我也想见见你,当面和你说说事了。Bye!”又一个大哈欠传来,真困了!
胡小可开车来接陈祺去吃晚饭。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夫妻俩竟然整整十二年没见面!乍一见,都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和动作来打招呼,就都不尴不尬地“嗨!”了一声,然后胡小可示意他坐到副驾座,专注开车。
偷偷观察身边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如此陌生的女人,陈祺心中不是滋味。很明显,十二年的时光在胡小可身上是增值的:身材苗条,也没有四十出头的女人普遍配置的小肚腩、黄褐斑、抬头纹、白头发,长发盘了个简洁时尚的发髻,一条剪裁精致的真丝连衣裙把她的柔美高雅衬托得刚刚好,微微上翘的嘴角、专注自信的目光和熟练驾驶的双手无不显示她的自信与干练。陈祺想象这样的胡小可上课的样子,想象她和外国人用流利的英语交谈巧笑倩兮顾盼生辉魅力四射的样子,想象她和赵子云一起出席会议参加聚会甚至在酒会上跳舞的样子,想象她穿着职业套装晚礼服运动服家居服吊带睡裙的各种形象,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了!
她会和我说什么事呢?摊牌,办离婚手续?看这情形,我是更配不上她了,也好,成全她,我无牵无挂,可以继续做我喜欢做的事。
这样想着,陈祺耳边响起阿木的歌“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嗬!深圳真的气派啊!国际大都市,仅仅三十多年的时间,中国人就在南海边创造了一个神话!把眼光放远一点吧!人生匆匆几十年,真正能够做点事的更是只有二三十年而已,怎么可以拿来悲伤叹息,囿于个人的小情小感不可自拔呢?
堵车和红灯,在路上的时间不短,两个人竟都默默无言。陈祺的心里转了一个大圈拐了几个弯。看胡小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陈祺对这顿饭的期待不断地减分,等到下了车,走进这间绿树掩映古朴典雅的饭馆时,陈祺几乎已经绝望了,他知道,这种饭馆是有钱人消费之所,如他那样一个月领三四千元的工薪族,吃一顿饭,就“月光光”了。他已做好了胡小可向他摊牌的心理准备。
他是那么想伸手抱住前面这个柔软婀娜的腰身!可是,他的手被一双叫做自惭形秽的手铐铐住了,多么大的差距!他只好沉默地跟着她走,随着她走进雅致的小包间。
可是,等陈祺一关上门,小可突然一转身抱住了陈祺!急切地找到他的唇,温柔却又霸道地吻上去!
什么12年!什么差距!什么离婚!统统见鬼去吧!肌肤与体液比脑筋跑得快,男人很快变为主动,唇舌、双手都马上找到它们该在的地方,使出封存经年的功力,直吻得神魂颠倒浑然不知身处何方,只把人间吻成了仙境。
原来,爱人之间自有交流的密码,一切设想都是笨拙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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