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县长是在他的本命年——鼠年正月十一重返洼里当上县委书记兼县长的,距上次他离开县府大院正好两年零三天。腊月二十六打春,戚书记希望打春前能解放洼里,这样他在本命年到来前就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愿。但时光还是把他的希望拖进了鼠年,尽管洼里没有国军正规部队,尉黑子的保安团听到风声早作鸟兽散,可没有上级命令就不能行动,戚书记带着两个连的部队还是在冬天的苇地里过了大年,正月初十接到命令,次日他们就兵不血刃占领了洼里。戚书记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原警察局改成的县府大院,院中央那棵大杨树因为树叶落光树上的老鸹窝格外扎眼,他抬头看了一眼,对身边的人说,“姓金的就像这老鸹,留下空巢,飞了。”进到原来的办公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把带扶手的榆木官帽椅还在,只是椅子上放了一个寸半薄厚的小蒲团。戚书记手扶椅子站在那里想了许久,是金县长廉政?还是他喜欢明式家具?他想不明白,一般来说国民政府的大员都喜欢沙发转椅,沙发椅坐上去要舒服得多。
戚书记时来运转并没有急着告诉王鸣鹤,他有很多事要忙。都说本命年太岁当头坐,无灾也有祸,他不信邪,偏要在这太岁头上动把土,本命年里做出点动静来。
戚书记重返洼里的消息王鸣鹤是听尉黑子说的。洼里解放,金县长带着尉黑子、勤务员小田乘坐一条小渔船从海上逃到九里,是借道九里去锦州。锦州已是兵临城下,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但金县长还是要去。他说除了锦州,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何处。小田是金县长的老乡,像书童一样跟随金县长,金县长逃离洼里时,很多下属想跟他走,他唯独带上了小田。逃离用的渔船是尉黑子找的,尉黑子不想去锦州,他说把金县长和小田送到九里上路后他这个警察局局长就算善始善终。从九里进入苇地,再去锦州城会很安全。国共两军打仗,双方都避开了茫茫苇地,从九里取道锦州是条捷径。
发现海上有一条小船驶来红海滩的是鬼蜡烛,邱会武给他的那个望远镜起了作用。自鬼蜡烛收到这个宝贝后,有事无事他都要站在高处四处观望,往苇地里望,往红滩上望,往海面上望,往槐花岛上望。有人问他:“你老是拿着个西洋镜望,能望见啥光景吗?”鬼蜡烛说:“不望望心里没底。”大家知道他说的底是什么。鬼蜡烛自从年轻时为郭瞎子站岗出了岔头,一辈子都变得谨慎小心。这一次,鬼蜡烛在瞭望中发现了这条小船和船上与渔民打扮截然不同的三个人。他报告王鸣鹤,王鸣鹤决定迎上去,看看对方什么来头。他和鬼蜡烛来到碱滩南面由木桩打成的简易码头。鬼蜡烛将步枪藏在苇垛里,带着枪容易引起猜疑,哪一个老百姓会扛着枪满碱滩晃悠?
小船到岸,王鸣鹤发现船上的人原来是金县长、尉黑子和一个跟班。尉黑子站在船头喊:“王先生,又见面了。”鬼蜡烛帮助拴好船,尉黑子先行跳下,然后扶着穿灰色中山装、头戴礼帽的金县长下船,最后,提着棕色皮箱的勤务员小田很敏捷地跳下来。金县长两手握住王鸣鹤伸出的手,眼镜片后竟然泛起泪花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倒是尉黑子有些冷静,他说:“洼里城沦陷了,戚老板占了上风,我们准备从这里去锦州。”王鸣鹤没有听清楚,疑惑地问:“戚老板怎么了?”尉黑子很不服气地说:“又当县长啦。”王鸣鹤看了看金县长,金县长表情很痛苦,捂着胸口道:“金某不才,痛失洼里!”王鸣鹤清楚了,原来戚书记夺回了洼里,金县长的政府垮台了。
王鸣鹤将金县长三人让到酪奴堂,听金县长说要去锦州,便安排陶天佐去送他。天佐做生意常从苇地去锦州,路熟,与苇地几路劫道的响马也有交集。金县长很感激,说自己上愧对政府,下辜负百姓,丢了洼里,本是戴罪之人,却能受到九里乡亲这等优待,自己将永生不忘。担心夜长梦多,王鸣鹤让多子叫来天佐尽快带金县长和小田上路,天佐说皮箱拎着惹眼,还是换个苇编背篓好,金县长箱子里除了几件衣服外,再就是政府官印和几件重要档案,他将这些物品装入背篓,皮箱留给了陶天佐算作脚钱。王鸣鹤看到了金县长倒皮箱的全过程,发现箱内并无钱财,心中不禁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县长多了些好感。反观尉黑子就不一样了,尉黑子肩上背着褡裢,看沉甸甸的样子就能猜到里面装了些什么。金县长走了,步履有些摇晃,手中的文明棍在地面上一点一点丈量着,像是要记住什么。王鸣鹤和尉黑子将他们送至河边,看着三人走过光复桥,一直走进芦苇荡。对方没有回头,王鸣鹤和尉黑子也没有挥手,送别的场面十分悲凉。
回到酪奴堂,王鸣鹤问尉黑子下步如何打算?尉黑子可怜兮兮地道:“小先生要想法子救我。”说完,两只手抱住王鸣鹤的肩膀,尉黑子很用力,王鸣鹤感到肩膀被铁钳夹住一样生疼。他扶尉黑子坐好,问:“我区区一个乡医,如何救得了你?”尉黑子道:“我想到玉虚观出家当道士,这事需你点头才成。”王鸣鹤马上摇头:“不可,玉虚观乃坤道之观,有一个叫子虚的道士打更种田已经是例外,怎能再有乾道进入?乾坤同观,不合道规,还是另做打算吧。”尉黑子嘴张了半天才合上,他满眼失望,憔悴的脸上挂着一层灰:“我早料到此事没门儿,先生不会答应。”王鸣鹤说:“实在没有去处,就留在九里好了,我让村民匀出几亩薄田,你把小青接来,就在九里做个本分的庄户。”尉黑子表情木然,眼神呆滞,机械地摇摇头:“小先生不知,共产党厉害就厉害在能发动老百姓,老百姓提起我尉黑子,哪个会说好话?我在九里待不下去,早晚会被抓去砍脑袋。”王鸣鹤劝道:“我与戚老板熟悉,到时候可以替你求求情。”尉黑子苦笑道:“你又不是没求过,戚老板铁面一张,会讲什么交情?”王鸣鹤欲言又止,尉黑子说得没错,上次为尉黑子求情碰了一鼻子灰的事记忆犹新。
尉黑子在酪奴堂吃午饭,鬼蜡烛特意为他包了野兔肉饺子,上了坛头锅鹤顶红,尉黑子食欲不错,吃得狼吞虎咽,喝得沟满壕平。王鸣鹤从他的吃相看出,尉黑子是条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般人在走投无路之际,哪里有心吃得下饭?但尉黑子不一样,刚才还泪涟涟求救,这一会儿却毫无心事大快朵颐,这是典型的响马做派,看来尉黑子苇地之獾的绰号名副其实。
饭后,尉黑子向王鸣鹤要了一大包金疮药,说将来在苇地被狼咬了也好疗伤。拿到药后尉黑子起身告辞,王鸣鹤问他要去何处,他冷笑一声:“五百里苇地还藏不下我这只獾子?”临走,他攥住鬼蜡烛的手,有些动情地说:“我尉黑子从没做过亏待九里的事,我知道你一直在老坨头上放狼烟,因为小先生的面子我没说破,你在日本人面前变戏法也瞒不过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过去了,咱们一报还一报,兄弟走华容道那一天你可要放我一马。”鬼蜡烛被他说得一愣,扭头看看王鸣鹤,道:“你是先生的朋友,我鬼蜡烛不当拦路关公。”尉黑子拱拱手,转身直奔光复桥而去,尉黑子步履夸张,衣着怪异,引起一路狗吠。
尉黑子像一只獾子钻进茫茫苇地,再也没有回九里,没有谁知道他去了苇地何处。
二
八月,马治中回来了,身份是苇地工作队队长。
与马治中同去热河的陶天佑被派到大连,在一家制造炮弹的工厂当副厂长。马治中本来要去富拉尔基,命令都下了,却被戚书记一封信给留下了。戚书记给热河那位领导写信,说洼里土地改革刚刚开始,希望能借调马、陶二人回苇地抓抓土改。东北各地战事吃紧,干部需求量大,那位老朋友斟酌再三,只放回马治中一人,而且设置了前提,土改结束后立即回去。那位领导对马治中说,区区洼里,与东北乃至全国解放大局相比,犹如芝麻和西瓜,但你们两位是戚书记输送来的,他来求援我不能不考虑。就这样,马治中被借调回洼里。
一身戎装的马治中与两年前离开九里时大不一样,言谈举止军人范儿十足。他风尘仆仆去见戚书记,戚书记毫不隐晦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之所以让他回来,是因为苇地土改难搞,苇地村村屯屯基本没有大地主,充其量也就有些富农和中农,群众斗志激发不出来,什么事都推不动。革命若是失去了对象,就像打仗没了对手,仗会打得不咸不淡,所以说啊,王先生就成了需要争取的主要对象,只要王先生支持,苇地任何事都会迎刃而解,那么谁来争取呢?你这当学生的再合适不过了。马治中知道戚书记与王先生交情不浅,按理说戚书记应该修书一封,让先生支持他的工作,戚书记却没有这样做,他不解地问,“戚书记和王先生是好朋友呀?”戚书记摇摇头:“朋友归朋友,有些事越是朋友越复杂。”
这次交谈后,马治中猜测戚书记这是给他打预防针,正式开始工作前,他肯定还会有交代。果然,两天后,戚书记派人将他叫到县政府,戚书记交代的任务简明扼要:“你要尽快在苇地建立组织,这是你面临的第一难题。”马治中心想,建立组织有什么难的,戚书记为什么把这项工作作为第一难题?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戚书记看出了他不在乎的神情,提示他说,“王先生反对的事情,苇地老百姓就会跟着反对,对此你要有充分思想准备。”戚书记很关心王鸣鹤,他将一包茶叶交给马治中,“王先生爱茶,这是战友送我的峨眉雪芽,你捎给先生,我当了书记就像牛马上了套,无暇再去见他,请代我问候他。”马治中替先生表示感谢,他说:“王先生深明大义,顺应潮流,只要能把理说通,他一向是服理不服人。”戚书记说:“那就好,你们毕竟有师生之谊,不过,革命不能被情面罩住,要学会斗争哲学,就是在斗争中团结,在团结中斗争。”马治中点点头,心想,怎么斗争也不能斗到王先生的头上啊,先生一无土地,二无骡马,给穷人看病还不收钱,这样的人士若被伤害,九里乡亲岂能饶了自己?别人不说,单就老父亲便会将自己扫地出门。“我明白了,”他说,“我回到九里动员先生抓紧建立组织,抓紧开展土改,先生向来以教化和保护乡邻为己任,他只能是进步力量而绝非革命之障碍。”戚书记表示赞同,说:“九里若建立组织,王先生这一关非过不可,特殊时期,组织发展特殊办理,县委授权给你,你放手去搞吧。”戚书记给苇地工作队安排了十个工作组,每组五人,由马治中任队长,副队长是洼里中学一个叫冷松的党员女教师。马治中在洼里中学搞学运时认识冷松,知道她是个热情高涨的文学青年,人不算漂亮,一口熊岳口音,说话会把走说成肘,听上去亲切而滑稽。
马治中在县政府召开工作队全体队员会议,他要求在八个月内完成苇地土改任务,这个时间比戚书记计划时间提前两个月。短暂的培训后,工作队分组深入苇地进行土改。马治中和冷松一起到九里抓点。戚书记所言在理,九里拿下了,其他村落就会照葫芦画瓢跟着走。
站在光复桥上,望着滚滚东流的双泰河水,马治中无限感慨。自己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虽然走出苇地投身革命,但苇地里的每一棵蒲苇、每一蓬碱蒿、每一缕蓑衣草还是那么亲切。河边林立的蒲棒似乎带着笑容在摇曳,几只绿头野鸭在河水中悠闲地觅食,河边瓦窑依旧完好。他想起了父亲供奉的窑神,父亲每次三圣祠上香回来,都要为窑神上香,父亲一直认为九里家家户户能住上瓦房,要感谢窑神。马治中指着河边的瓦窑对冷松说:“看,那是我们当年烧制瓦当的地方。”
“你还会烧制瓦当?”一身戎装的冷松睁大了略呈八字形的大眼睛,眼里满是好奇。
“那一年修葺玉虚观,我们白鹤五子跟我父亲学习烧制青砖和瓦当,我的作品就在玉虚观的屋檐上,哪天我领你去看看。”
“太好了,瓦当可是艺术品!”喜爱文学的冷松对瓦当很感兴趣,她指了指前面清一色建筑的村落道,“我看这个九里家家都够地主标准。”
“怎么讲?”马治中觉得冷松这话很有意思,人还没进村,脑子里怎么会先有这样的概念。
“我在黑龙江尚志县参观过土改工作展,那里很多地主房子还是一面青的,一面青你知道吧?就是正面是青砖,其他三面都是土坯,而九里家家户户都是青砖房这还不够地主吗?”
马治中摇摇头:“划分成分的标准不是砖房土房,而是生产资料,尤其是土地、车马、雇工和浮财,九里的砖房是酪奴堂王先生组织村民自己烧砖制瓦而建,目的不是摆阔,而是防风,苇地风大,草房容易被刮破。”
王鸣鹤对马治中回村并没有表现出马治中所期望的欣喜,他希望五个弟子能在苇地之外有所建树,而不是回来当个什么队长。马治中将戚书记的峨眉雪芽送给先生时,先生让春旺拿去沏茶,他说:“就用你带来的茶招待你们好了。”马治中、冷松在酪奴堂坐下,冷松一双明眸好奇地看着堂中布置,尤其对中堂的三圣图和西墙的百眼柜感兴趣,百眼柜上的药名对她来说十分陌生。当马治中将回洼里的来龙去脉说明后,王鸣鹤脸上的薄雾开始散去,说:“这么说苇地土改结束后你就去富拉尔基?”马治中点点头:“我回苇地是借调,任务完成就去富拉尔基军工厂,将来工厂要制造坦克、大炮支援前线打仗,想想也很有意思,当初先生让我们制作瓦当,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和天佑会去管理大工厂?”王鸣鹤摇摇头:“我哪里会有先见之明?不知为什么,你这次回来让我想起了姚远。”马治中马上警醒起来:“先生搞错了,我回来可不是要毁三圣祠,冷松同志也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工作队副队长,与姚远当年带回来的姑娘不是一回事。”王鸣鹤道:“当年姚远管那个姑娘也叫同志。”王鸣鹤想到了栗娜,栗娜在他心里一直不老,他常常拿出那张照片,看到照片上栗娜甜甜的笑容心里很温暖。冷松好奇地问:“姚远是谁?那个姑娘又是谁?”马治中向冷松介绍了当年姚远参加五四运动,因病回九里后来病重不治的事情。他说,“姚远回九里时带了女朋友,叫栗薇,是一个早期革命者,很可惜姚远英年早逝,要不也是老革命了。”王鸣鹤道:“还有栗娜,为保护九里的绿苇红滩做出了贡献,当年要不是栗娜回信,说不定姚松的造纸厂就建成了。”马治中向冷松介绍了当年姚松要在苇地建造纸厂的事,是栗娜的回信让酪奴堂六位议事阁老形成一致意见,抵制芦苇造纸厂。马治中还讲了姚松的日商日籍背景,说现在看,不建造纸厂是苇地之福,姚松作为苇地走出的资本家,没有回馈家乡却差点毁掉九里的芦苇荡,结果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在九里留下了骂名。王鸣鹤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姚松能临崖勒马也算明智。苇地虽荒,却不贫瘠,它养活了成千上万流落至此的人,在这里讨生活的人都会感激这片苇地,我之所以让你们五个走出苇地,并不是让你们离弃苇地,是期望你们将来有了本事回报故土。”王鸣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恩于九里者,必然是九里彰善宾;贻害于九里者,永远是九里记过人。”他的话让冷松频频点头,她冲动如同急于产卵的河蟹,内心开始躁动。如此偏僻之地,有这样一个正气凛然的乡村先生,全无小农意识,这不是伯夷叔齐再世吗?听马治中解释了《彰善》《记过》两簿,她笑着问王先生:“我做过教师,与先生同道,这次进苇地机会难得,希望能像马队长一样得到先生指点。”王鸣鹤说:“我不过是苇地一棵芦苇,你要学就向苇地学习,苇地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长卷。”
马治中向先生提出请求,能不能让冷松像当年栗娜一样住在酪奴堂,冷松的食宿他们会按规定付钱。王鸣鹤瞪了马治中一眼:“酪奴堂留宿收过钱吗?”
马治中急忙解释说:“我们有纪律的,不能占老百姓便宜。”
“那就随你吧,”王鸣鹤忽然问,“铁林、长栋两人现在怎样?”
“他们部队正在前线打仗,铁林当了连长,长栋是连司务长,成了火头军。”马治中说,“就是会武没消息,二十五师被歼灭后他就失踪了。”
王鸣鹤道:“你们五个我最惦记会武,会武命苦。”马治中说:“我们都相信会武是被二十五师的浮名给迷住了,二十五师不是抗日时期的部队了,一打内战,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得不到人民支持。”
马治中不敢忘记戚书记的嘱托,向先生提出了在九里建立组织的想法。马治中看到先生脸上浮起一片薄雾,先生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杯中的茶叶出神,这是戚书记捎来的峨眉雪芽,王鸣鹤从未喝过新鲜的峨眉雪芽,茶碗中每片茶叶都竖立着,汤色黄绿清亮。王鸣鹤端起茶碗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召集五家共同商议吧。”先生能这样表态让马治中喜出望外,此前,父亲马俊劝他,不要向先生提这个问题,当年戚书记、金县长都提过,先生谁也没有答应,这事你都知道,现在你提这个问题还不是碰一鼻子灰?马治中心里也没底,但他知道老师是个审时度势之人,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准老师会有所改变。果然,先生这样回答说明此事有门儿。
韩老大、姚刚、老陶、马治平和姜四维悉数到齐,每个人都神情紧绷,街上疯传马治中领着一个女人回九里搞土改,大伙不知道土改是什么意思,听老陶说土改就是要收了大伙的土地,大伙心里就有点忐忑。议事会像每次商议村中大事一样,由王鸣鹤说出事由,然后每个人表态,表态的顺序一般按年纪排,老态龙钟的韩老大总是第一个发言。王鸣鹤让马治中向大伙说了县里要求在九里建立组织的事,说完后他未加评论,请大伙一一表态。议事的人从神情上看不出王先生是赞成还是反对,这让议事能够畅所欲言,如果王鸣鹤先抛了观点,以他的威望和影响力大家只能噤声。
韩老大脑筋已经有些迟钝,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但在九里建立组织这件事上他思路却表现出少有的清晰。他说:“铁林在队伍里加入组织了,咱九里也该跟着加入。”韩铁林不久前从部队写信来,告诉家里他不仅提干当了副连长,还立了功、入了党,这件事在九里几乎家喻户晓。
姚刚越老越像他的父亲姚大下巴,说话喜欢设问,他说:“长栋虽说没入党,可是也在队伍里提了干,是司务长,司务长是干什么的?就是管粮草的官儿。打仗打什么?打粮草呀。诸葛亮说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长栋这个差事责任大着呢!将来要写进三圣祠《彰善》簿里去。”王鸣鹤见姚刚有些跑题,就直接问:“九里建立组织你啥态度?”姚刚眨眨眼:“我赞成韩老大的主意,孩子走的道,咱不顶谁顶,上阵父子兵嘛。”
老陶一直在捏着下巴想心事,韩老大和姚刚的话让他想到了天佑。天佑和马治中从组织洼里中学罢课开始就是一个组织的,天佑去了大连,大连归苏联军人管,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在那里还不能说了算,凭他的理解天佑去大连和马治中回九里两者使命大同小异,说不准天佑也在做建立组织的事情。他还想到了天佐,天佐送金县长回来后说的一番话让他看出了国民党的颓势,金县长哭了一路,一边流泪一边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他这个洼里末任县长只能仰天长叹、无可奈何。老陶仔细翻看过金县长留给他的皮箱,在皮箱夹缝里发现了金县长遗忘的毕业证书,原来金县长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他吃了一惊,北京大学那可是京师大学堂啊!金县长这样一个万里挑一的大学生就这样灰突突地败走锦州了,这说明戚书记所代表的一方气数正旺。王鸣鹤见老陶不说话,便让春旺续茶,老陶这才缓过神儿来,道:“我说两句,其实,我要说的话,小先生心里早就有谱了,可我还是说几句吧,拿我们做生意的人来说,做生意做的是人心,赚了人心才不会折本。拿打江山的人来说,争的也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白鹤五子,有四个投了共产党,说明共产党得了人心,就凭这个道理,我支持九里建立组织。”
老陶的话自然使人想到了邱会武,会武自稗子被害后,一心想当军人为义母报仇。从苇地走出后,他参加了国军二十五师,和其他四子的联系也随之中断。戚书记在九里时希望王鸣鹤能写信将邱会武拉回来,王鸣鹤没有写,他说路要靠自己走,拿鞭子赶的只能是牲口。会武想回,不写信也会回;会武想去,写了信也会去,弟子们的脾性自己最了解。现在,让九里引以为自豪的白鹤五子竟然分出两个阵营,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姜四维和马治平没有多讲,两个年轻人遗传了他们祖父的秉性,四维做事勤快但不善言辞,整天噙着一杆短烟袋,哪怕烟袋锅里没有烟也不舍得拿下。治平喜欢读书却读用两路,与他交谈你不问他不说,很少有人知道他肚子里还藏着几麻袋学问。马治平从小就是大肚腩,治中曾经调侃他说,别人读书长见识,你读书长肚子。他也不恼,拍拍自己的将军肚,满脸都是神气。王鸣鹤问到姜四维,姜四维只说了一句:“听大伙的。”问马治平,他说:“治中是先生弟子,不会给先生丢脸。”
王鸣鹤知道自己必须拿主意了。刚才,在听大伙发言时,他一直在端详手中的派克笔,这是金县长送他的,用惯了毛笔,换笔不是件容易事,但他知道,这个能抽墨水的小东西,将来肯定是毛笔的克星,因为它太方便了。王鸣鹤心里很矛盾,他本不想在九里建什么组织,因为自己无法处理组织和三圣的关系,他更不想像戚老板那样当什么干部,他对自己在九里的定位十分清楚,就是父亲确定的三个角色:乡医、乡绅、塾师。这些年他认真地扮演这三个角色,从未出位和缺位,他欣然接受村民对他小先生的称呼,因为这个称呼能将三个角色统一起来。问题是,一旦九里建立了组织,就等于在两百多村民中间划了一条线出来,村民自然就会有线内线外之分,那样,九里村民就有了组织内和组织外之分。让他为难的是治中回来做这件事,如果换了别人来,他会以与己无关为借口不加干预,没想到来人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他便感到十分矛盾。自己没有妻嗣,视白鹤五子如己出,对白鹤五子的关爱甚至超过了孩子的父母,他教导五个弟子最重要的几条是无憾、包容、合道,现在,自己教育多年的弟子有四个参加了组织,他一向信任的弟子们难道都错了?他不敢做这样的结论。他想起母亲教育自己的一句话:说话办事只求一个心安理得。他觉得如果否定马治中的请求,很难做到心安理得。他站起身——在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站起身,众人以为他要做出决断了,但他却说请大家饮茶稍候,独自去了后院的三圣祠。他在三圣祠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一炷香左右时间后,他回到前堂,轻轻拍了拍马治中的肩膀道:“这一回,老师听学生的。”
王鸣鹤这样一说,马治中眼圈顿时红了,他站起身向先生鞠了一躬,连说:“谢谢,谢谢先生!”
接下来的事情是确定发展对象,明确发展后谁来当领头人。
在这个问题上马治中表现出工作队长应有的权威,他说第一批党员发展对象就是酪奴堂议事的韩、马、姚、姜、陶五人,将来书记谁当要进行选举,每个党员都有当书记的权利。王鸣鹤提出自己要在组织之外,当个开明绅士即可,马治中也同意老师的选择,作为开明绅士,老师留在组织之外更能发挥作用。
履行手续的事由冷松来办,韩老大不识字,他的表格由冷松代填,其他人都自己填表并按了手印。
在确定书记候选人的时候,马治中没有自作主张,他来请教先生,王鸣鹤沉思良久,很肯定地说:“治平吧。”
马治中有些犹豫:“治平是我堂兄,别人会不会有议论?”
王鸣鹤道:“你只要心中无愧,不用去管别人怎么议论。”
马治平就这样当上了九里第一任书记,而且一当就是三十年。后来九里经历的风风雨雨,证明王鸣鹤的选择高明之至。马治平因为从不在会议上乱讲话使他稳坐支书交椅,九里也因此免遭折腾,尽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官。
三
搜查尉黑子的命令是戚书记下的。
九里虽然建立了组织,但土改工作面临一个难题:九里找不出一个地主或富农来,九里村民依照标准都可划为中农或下中农,没有哪一户冒尖,土地最少的是王鸣鹤,丈量后不到两亩,而且收成都给了代耕的姜家,王鸣鹤只是取点口粮。马治中内心对王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王氏父子当年不把土地无偿送给村民,这次土改王家就会划为地主成分,戴上地主高帽,酪奴堂还能办下去吗?更因为有王家做榜样,原来土地较多的韩、马、姚、姜几家也都陆续将土地捐给一些新来的住户,老陶也没有置新地,这样,九里谁家的土地车马数都够不上地主富农的红线。
马治中回县里向戚书记汇报九里情况,戚书记围着办公桌转了三圈,然后拧着下巴说:“我了解九里,的确没有地主富农,这是王先生仗义疏财的乡贤效应,是个例,你们既然已经建立了组织,那就集中力量抓捕尉黑子吧。”
在土改中镇压土匪恶霸是一件大事,戚书记这个决定合情合理,尉黑子作为伪“满洲国”和国民党双料警察局局长,自然上了画红勾的名单。马治中认识尉黑子,对这个剃着平头的混世魔王没有好印象。他组织抓捕小分队在苇地试图寻找尉黑子,但尉黑子这只苇地之獾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踪迹也没有,问鬼蜡烛,鬼蜡烛只回答了两个字:“走了。”至于走到哪里去了,鬼蜡烛再也无话可说。请示戚书记,戚书记吩咐:就是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抓住尉黑子交由人民审判,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
马治中组织十个工作队在苇地过了三遍筛子,尉黑子的照片也发给了搜查的战士和民兵,但散落在沟沟汊汊打鱼捉虾的老百姓没有一个见过照片上的人,其中一个麻脸渔民说曾经在苇地里发现过一具尸体,穿着黑制服,但五官都被野兽咬烂了,不知道是什么人。消息报到戚书记那里,戚书记很不满意,传话给马治中,不抓个匪首回来,就等于没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戚书记没有锁定尉黑子,而是定位抓一个匪首。这个命令一下,玉虚观里的子虚便大祸临头了。
事情也凑巧,搜查小分队路过玉虚观时,一个叫亮子的民兵认出了正在道观外浇菜的子虚。亮子发现这个道士有些面熟,回去想来想去想起这是当年劫道杀死自己舅舅的土匪野龙。亮子是二道沟人,当年跟舅舅去田庄台卖咸鱼干,回来时在苇地里遇到了野龙,亮子因为在镇上吃了一碗便宜馄饨坏了肚子,跑到苇丛里拉屎,舅舅蹲在小路上抽烟,这时野龙出现了,野龙如同一头豹子,从芦苇荡里跳出来,一把便从舅舅肩上抓去了褡裢。舅舅反应很快,扯住褡裢一头舍命不放,野龙手起刀横,便给舅舅抹了脖子,舅舅的鲜血喷射在黄色褡裢上,野龙拎着褡裢,四处望了望,若无其事地钻进芦苇荡。正是野龙四处张望的时候,亮子看清了这张恐怖的脸,多年来,这张脸常常在梦里浮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没想到,在玉虚观发现了这个杀害舅舅的凶手。
亮子把玉虚观的发现报告冷松,冷松又惊又喜,惊的是原来自己眼皮底下就有一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土匪,而工作队却毫无察觉;喜的是戚书记交代的任务终于可以完成了。她马上写了封信,命亮子速去县里向戚书记报告,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来找马治中。在马俊家,她扯着马治中的衣袖把他拉到院子里,悄悄把亮子的发现汇报给马治中,马治中张大的嘴好半天没有合上,目光似乎冻僵了一样痴痴地呆滞在眼窝里。冷松吓了一跳,问:“马队长怎么了?一个隐名埋姓的土匪有什么可怕的?”马治中这才回过神儿来,清了清嗓子说:“此事要保密,谁也不能说。”冷松道:“这事只有你我知道,我还写了封信让亮子骑马去县委报告,免得贻误军情。”马治中愣住了,他没想到冷松没经自己允许,就派亮子去了县委,事已至此,知道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他思忖片刻后,吩咐冷松:“要稳住,切切不可打草惊蛇。”冷松处在兴奋当中,请示说:“是不是马上组织民兵?”马治中摇摇头,“此事重大,我要亲自去县委向戚书记报告,请县委派人支援。”他无法封锁这个消息,工作队的同志都因为九里没有地主可斗、没有土地可分而沮丧,突然间发现一个乔装隐藏的土匪,这会让队员打了鸡血一样亢奋,队员们磨刀霍霍的状态可想而知。但马治中却心情复杂,他知道当年野龙在玉虚观杀鬼子的壮举,也知道野龙把自己的不义之财都用在了玉虚观的修缮上,野龙藏身玉虚观对于白鹤五子来说不是什么秘密,九里参与酪奴堂议事的韩、马、姚、姜、陶都是知情者。为此,王先生在三圣祠上香仪式上曾经嘱咐过大家,说昔日之野龙已死,今日只有子虚而无野龙,希望大家能像保守鸽子洞秘密一样,守住子虚的秘密,因为野龙对九里有恩,对苇地有恩,对玉虚观有恩。王先生的话像铭文一样刻在马治中的脑海里,这次回来抓土改,野龙的事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印象中的子虚和野龙已经无法挂钩,真像王先生说的那样,过去的野龙已死,今日玉虚观只有子虚。他反复想过,既然野龙已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去算些旧账似乎已经没有价值,所以他一直压着此事,没想到自己组织搜捕尉黑子的行动毫无结果,却意外网到了改名换姓的野龙。
“不要轻举妄动,我不回来千万不能打草惊蛇。”马治中对冷松说,“等我回来按照戚书记指示再开始行动。”冷松睁大了眼睛问:“抓个漏网之鱼还用这么紧张?”马治中道:“野龙非等闲之辈,我们这些民兵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一身功夫,快枪百步穿杨,飞刀把把夺命,我们还是谨慎为好。”冷松说:“我见过这个道士,没什么三头六臂。”马治中有些不快:“你知道什么,当年野龙在玉虚观一个人杀死好几个鬼子。”冷松“哦”了一声,她原准备请示马治中想亲自带队去抓捕,现在看来是小瞧了这个野龙,工作队的民兵缺乏军事经验,和这样一个惯匪对阵是要吃亏的。
马治中来找先生,他希望先生能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良策。
王鸣鹤正在院子里给白鹤喂食,黄澄澄的玉米粒撒出去,两只白鹤却无动于衷,一直在发出凄厉的叫声。王鸣鹤对这叫声十分敏感,他感到这种凄厉的鹤鸣是对自己的某种警示,以往,给白鹤投食时,这对儿白鹤总是在草地上欢快地起舞,甚至会振翅扇动,鼓掌一样表示感谢,像今天这样凄厉鸣叫的情况并不多,白鹤发出这种鸣叫,让他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抽干,身体出现某种挤压感。王鸣鹤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发现神色紧张的马治中站在身后。马治中像做错了什么事,歉疚的目光不敢与先生对视。他问:“怎么了,治中?”马治中环视了一下周边,放低了声音说:“子虚道士被人认出来了,看来纸终究包不住火。”王鸣鹤愣了一下,转身将簸箕置于地上,冷静地对马治中道:“屋里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酪奴堂,王鸣鹤在脸盆中洗过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治中,你不可参与到此事中来,一切按你们规程去办,在子虚一事上要置身事外,切记!”马治中心中热浪翻滚,他知道这是先生在保护自己,身份所定,一旦自己在野龙之事上感情用事,岂不成了通匪之人?他看到先生神情冷静,便点点头,与先生告辞。
马治中连夜去县里向戚书记汇报野龙的事,刚回到县里的戚书记很兴奋,说他已经接到了冷松的报告,能抓住野龙是工作队一大成绩。戚书记说他在九里时就知道玉虚观,这个小小道观是苇地百姓心中圣地,九里村名就是因它而得,他本想早点拿下这个道观,只是没有倒出空儿来,这一回正好可以彻底解决玉虚观的问题。他决定明日一早,亲自带一个班的战士去抓捕野龙。马治中想连夜赶回,被戚书记留住了,说深夜走路不安全,要他明天随剿匪队伍一同去九里。
住在县政府简陋的招待所里,马治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戚书记要彻底解决玉虚观的问题,玉虚观要解决什么呢?这个小小的道观难道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吗?凌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土地!九里没有地主,而玉虚观却有几垧地,若是按政策划分,这些庙产够标准了,难道说对玉虚观早有了解的戚书记发现的是这个问题?他感到事情有些复杂,玉虚观就止玉和子虚两人,有这么多地显然不符合政策,戚书记是个信仰坚定的干部,在他的视野里土改不会留死角。
次日一早,戚书记带着十个战士骑马直奔苇地深处,马治中也随队前往。让马治中惊讶的是戚书记明明是个读书人,纵马驰骋时俨然一个威武的将军,他扬鞭跃马的样子颇有姿势,驰骋中不时回头大声招呼马治中跟上来。马治中骑术不精,只好硬着头皮打马跟上,奔跑了一会儿,浩瀚的苇地呈现在面前,这无边的绿苇中都隐藏着些什么,就是在苇地里讨生活的人们也很难说得清。戚书记放慢了速度,紧张的马治中这才透过气来,他说:“戚书记真是文武双全啊!”戚书记哈哈大笑:“骑马有何难?无非是革命中学会革命,骑马中学会骑马。”马治中不禁心生敬意,戚书记真不简单,一个原本开书店的弱书生,革命生涯如同淬火一样让他变成了钢铁战士。
苇地里天气无常,早晨还只有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日上三竿时,天边竟漫过来一片黑幕,这黑幕好像有人两边拉着赛跑一样,不一会儿竟把整个苇地都遮住了。戚书记皱着眉头说:“变天了,千万别打雷。”话音未落,一阵隆隆雷声由远而近,忽然,一道闪电刺向当头百十步处,“咔嚓”一个响雷,马治中的马被惊得前蹄高扬,一下子将他掀落马下。马治中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急忙站起来,已经成了泥猴。戚书记问身后的战士:“怎么给马队长骑了匹生马?”那个战士跳下马,和马治中交换了战马。这时,大雨瓢泼而下,一行人没有穿蓑衣,只能在雨中淋着。戚书记命令战士下马,蹲在苇地里勿动,苇地上雷电十分可怕,如果在雷电中行走,很可能成为雷公的靶子。大雨过后,部队继续前行,但苇地里已经无法纵马,雨后看似平坦辽阔的茫茫苇地,其实暗藏危机,有些沟汊浅水下有深达两三尺的淤泥,足可将马腿陷没。戚书记的队伍像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已经没了出征时的士气,个个落汤鸡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牵马前行。
靠近玉虚观时,有几匹战马不知何故嘶鸣起来,戚书记拔出手枪下了准备战斗的命令。这时,玉虚观的山门开了,一身皂袍的止玉迎出来,向来者颔首示意。戚书记厉声问:“野龙在哪里?”止玉问:“什么野龙?”戚书记说:“就是那个叫子虚的道士。”止玉“哦”了一声,平静地说:“子虚去云游了,清晨刚走。”戚书记将手枪插入枪套,转身对马治中道:“这场雨耽误了战机。”一个战士问:“是不是进去搜搜?”戚书记摇摇头:“我们不是傻子,进去搜查岂不是让这位道姑耻笑。”他对马治中道:“你带两个战士留下问问情况,我去九里找王先生。”说完,看了看玉虚观山门的斗拱,转身上马离开了。
马治中对止玉的问话变得十分简单。“有仇家认出子虚就是野龙。”他说,“我们要逮捕野龙。”止玉问:“你从远方回苇地就是为抓子虚?”马治中说:“野龙当年杀了一个民兵的舅舅。”止玉道:“野龙当年杀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小先生说过,过去的野龙已下地狱,今日玉虚观只有子虚。”马治中当然知道先生说过这句话,他身后的马有些躁动不安,便收紧缰绳对止玉说:“野龙虽说已经改邪归正,但血债只能血偿。”止玉摇摇头:“不知常,妄作凶,好自为之,去吧。”马治中没有久留,在白鹤五子眼中,止玉是半仙半道的人物,与这样的人对话有种无形压力,先生说自己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气,凶吉悔吝都能化作气来感应周身,他一直有些费解。今天与止玉对话,他觉得先生的话有道理,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止玉的强大气场。
戚书记和王鸣鹤的见面多少有些不快,因为戚书记怀疑是王鸣鹤隐藏了尉黑子和野龙。戚书记脸色如同冬天里浸水的苇叶,萎黄中透出一抹灰黑。王鸣鹤端坐在桌前像以往一样不卑不亢,春旺泡了茶,是平常待客的蓬蕽茶。戚书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抬头看着王鸣鹤问:“这茶是不是也招待过金县长?”王鸣鹤微微一笑:“当然,以茶待客是酪奴堂的规矩,酪奴堂的茶,尉黑子喝过,金县长喝过,日本鬼子黑木也喝过,戚书记大概喝得最多了。”戚书记问:“治中捎给您的雪芽怎样?”王鸣鹤道:“那是好茶,被酪奴堂议事的几家分喝了,我代表韩、马、姚、姜、陶几家谢谢了。”“尉黑子最后一次在酪奴堂喝茶是何时?”戚书记的脑子像渔网一样总是挂着尉黑子和野龙这两条大鱼。王鸣鹤道:“就是你们解放县城那几天,他和金县长去锦州路过九里,在你坐的椅子上尉黑子喝了茶也喝了鹤顶红。”王鸣鹤如实相告。戚书记想了想,又问:“尉黑子跑了可以理解,恐怕随主子去了锦州,惯匪野龙能跑到哪里去呢?整个东北都解放了。”王鸣鹤右手食指中指在桌子上踱着步,故意慢了半拍道:“野龙以前的事我不知晓,我和他打过交道,找他帮忙除掉了占据玉虚观的日本开拓团,保护了九里不被侵占,之后他就到玉虚观当了道士,改名子虚。”戚书记摇摇头:“小先生不知,野龙身上有累累血债啊,不要以为放下屠刀就真的立地成佛了,不中!我们要替那些无辜丢命的人讨还公道。”王鸣鹤却不认同:“难道只有杀头才是好办法?让他用余生赎罪不行吗?”戚书记表情严肃,语气很冷地道:“政策是烧红的铁条,谁也破不得,无论是谁。”戚书记这话里明显有对王鸣鹤警示的味道,马治中听出来了,他不希望王先生和戚书记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发生,便打圆场说:“王先生是桃源中人,除了看病,别的事情一概不管,戚书记尽管放心。”戚书记缓了语气:“我了解王先生,我只是担心王先生敌友不分,上了坏人的当。”王鸣鹤示意春旺为戚书记筛茶,春旺端着茶壶手抖得厉害,王鸣鹤接过茶壶,稳稳地为戚书记茶杯中注入茶汤。筛过茶,然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戚书记有些沉不住气,问:“小先生怎么不说话?”王鸣鹤用茶巾擦了擦并无茶渍的桌子,榆木桌面包浆饱满,擦过后泛出宜人的润泽。“我是一个乡医,在我眼里国人只有健康人和病人之分,同胞之间,哪怕兄弟反目,终归是家里事,不能以敌友论,若是民族大义,则另当别论。”戚书记粗粗地叹一口气,说:“看来小先生心中有了一盏油灯,对其他光明便总是排斥,哪怕是太阳之光。”王鸣鹤摇摇头:“不是一盏,是三盏,是三圣之光。”戚书记站起身,眉头紧蹙,目光如电,十分肯定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真理的光辉会照亮你的三圣祠!”王鸣鹤第一次听到真理这个词汇,心里充满迷惑,但他没有问,他并不是一个对新鲜事物感兴趣的人,便扭头看了看马治中,马治中解释说:“真理就是我们的信仰。”王鸣鹤听后点了点头:“人各有志,各得其所。”
戚书记和马治中来到村北的光复桥上,望着滔滔河水,戚书记欲言又止,马治中看出戚书记有心事,便主动道:“戚书记有何吩咐尽管说,再大的困难我们工作队也不怕。”
一阵河风吹乱了戚书记的头发,雾气让他的眼镜片变得灰蒙蒙的,他摘下眼镜,露出带着血丝的眼睛,语气沉重地说:“小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知道是他介绍野龙去的玉虚观,但他和野龙不是一路人,他是想把一个坏人变成好人,从中感受这种变化的成就和快乐,这一点我理解。按理说,他和止玉都可以以窝藏土匪的名义抓起来,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倒不是我徇私情,我们做事情要考虑群众的意愿,王先生在苇地威望太高了,抓了他我们在苇地就会失去人心。”
马治中点点头,心想,土匪没动王先生,奉军、东北军、关东军没动王先生,国民党兵也没动王先生,难道人民政府非要动王先生吗?他治病救人,维持乡里,平息事端,教书育人,这样的乡绅是团结的对象。但他看出戚书记的犹豫,便试探着说:“您下步想怎么办?”
“你是小先生的弟子,又是苇地工作队的队长,若你能抓到野龙,小先生的事不追究,若抓不到野龙,小先生和止玉便要按规定办理。”戚书记说完大步走过光复桥,上马带着一班战士离开了九里。戚书记在二道沟蹲点,他要赶到那里开一个群众大会,现在野龙出逃,开群众大会便多了危险,戚书记对此放心不下。戚书记很清楚这样一个道理,有些隐患,你不去碰他,可能一辈子相安无事,一旦激活了他,麻烦就接踵而至。
戚书记走后,马治中回到酪奴堂,请王先生打开三圣祠,说想给三圣上香。王鸣鹤明白弟子处于两难境地,便将钥匙递给他:“你自己开。”王鸣鹤明显感到了气氛的紧张,戚书记已经不是在酪奴堂养病时那么笑容可掬,执掌生杀大权的戚书记身上多了一些冷气,权力这个东西喜冷厌热,权力越大,身上裹的冰霜就越厚,就越能拒人千里之外。王鸣鹤独自坐在那里喝茶,戚书记用过的茶杯已经凉透,一只苔花般的小飞虫落到杯中,在茶水中吃力地挣扎。马治中去了三圣祠,冷松来了,进门就说:“子虚难道真的得道升天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王鸣鹤道:“一只野兔进入苇地,一百只猎狗也难捉到它。”冷松若有所悟,子虚毕竟是当年苇地里杀人越货的土匪,他隐身苇地,好比鱼儿进入大海,鸟儿进入森林,神仙也没办法。好一会儿,马治中回来了,两眼泛红,似乎大哭过,冷松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病了。冷松很喜欢这个有勇有谋的年轻领导,知道他土改结束后要去东北工作,对他能去领导机器轰鸣的大工厂很是羡慕,在洼里,见到汽车都稀罕,别说是响若雷鸣的现代大机器了。马治中揉了揉眼圈,说眼里扑进了香灰,他让冷松马上去组织民兵,说有重要任务部署,自己则端起戚书记的茶碗,全然不顾那只已经浸死的飞虫,一口将凉茶水饮光。冷松走后,马治中过去掩好门,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王先生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呜呜哭泣。王鸣鹤扶起马治中,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也不问缘由,语气平缓地说:
“三圣在,天塌不下来。”
四
马治中带领民兵搜查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九里坟茔地里的蟹冢,结果一无所获。搜查蟹冢时马治中没有到现场,他到三圣祠和先生说明缘由,先生不想多听,留他一人在祠内,自己则站在山墙边远远地望着万柳塘,神情像冬日的芦花,摇曳着一片灰褐白。冷松因为掘开了一个假坟而变得兴奋异常,虽然没有发现野龙,但这座假坟神秘的空间会让人产生无穷的想象。冷松来到王鸣鹤面前,问九里为什么要修一座假坟,而且里面明显有活人的痕迹,因为假坟里有干净的苇席,有盛水的坛子,甚至还有一盏能点燃的獾油灯。王鸣鹤道:“九里是片碱滩,躲刀兵不能上天,只能入地。”冷松还想问什么,王鸣鹤叹了口气,扭头离开了。当天,他在酪奴堂召集五家户主议事,决定填平暗道,蟹冢不再保留。
民兵搜查的另一个地方便是双泰河边的鸽子洞。这一次,马治中很不放心,因为深入到苇地的工作队已经牺牲了两人,一个染上霍乱不治,另一个因不熟水性,夜里掉进潮沟里淹死。戚书记专门交代马治中,不能再有人员牺牲,所以在搜查鸽子洞时,马治中亲自来了,他知道野龙十有八九躲在这里。马治中和冷松带领四个民兵来到玉虚观,在止玉惊愕的目光中,马治中派两人守住玉虚观通往鸽子洞的入口,然后直奔河边那个隐蔽的出口。站在被茂盛芦苇遮挡住的洞口,马治中有些犹豫,冷松持枪想往里闯,被他一把拉住,因为过于用力,一把将冷松拉进了怀里。他马上又推了一把,冷松被推了个趔趄,差点掉进河里。“你想当烈士?”他小声吼了一句,“野龙会使飞刀,当年一刀一个鬼子!”他的话让冷松后颈直冒冷汗,也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了,红着脸一句话不说。他让冷松带两个民兵在洞口守着,说如果他进去一个钟头没出来,自己肯定是牺牲了,万一出现这种情况,一定不要强攻,要封住洞口,把野龙困在里面。冷松睁大了眼睛,问:“既然这样危险,你怎么不带人进去,非要一个人去闯虎穴龙潭?”马治中道:“洞内情况不明,进去人多会成为飞刀靶子,我和他认识,进去劝劝他试试。”说完,马治中把手枪交给冷松,扒开洞口的芦苇,一个人钻进洞内,冷松被马治中一拉一推,搞得有点蒙圈,马治中进到洞内她才回过神来,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警惕地守住洞口,小心听着里面的动静。冷松想着刚才马治中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情况不妙,万一野龙反抗,没带武器的马治中岂不吃亏?大家正在焦急地等待,止玉过来了,看到持枪站立的民兵,止玉径直走到冷松跟前,抬手将鬓角一缕黑发塞进道冠中,语气很坚定地说:“子虚是个好人,你们不要伤害他。”
冷松冷冷地瞥了止玉一眼:“你还来给野龙说情?你窝藏土匪也有罪知道不?”
“子虚是子虚,野龙是野龙,怎能同日而语?”止玉的语气仍然坚定。
“或许你不知情,告诉你吧,你道观中这个子虚就是血债累累的惯匪野龙!他是怕受到惩罚才躲进道观来当道士。”
“昨日野龙已下地狱,你们今天抓的是子虚。”止玉的目光一直盯着冷松的脸,冷松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将目光转向洞口,不再理会止玉。看到止玉不走,她说:“这里不是道场,是在打仗,你快离开这里,我们会去找你。”她话里留下伏笔,如果抓住了野龙,止玉肯定不能置身事外。止玉转身走了,她来鸽子洞口,似乎只是为了表达一种看法,不管这看法是否起作用,就像苇地里孤独的仙鹤仰头鸣叫,无论天空中有没有倾听者,只要鸣叫过就完成了某种使命。民兵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止玉的背影,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看的一个女道士,怎么和土匪搅到了一块儿?”冷松听到了亮子的话,看了看走远的止玉,脱口道:“只能说野龙戏演得太好。”她靠近洞口,侧耳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洞里死一般沉寂,这沉寂让她能听到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要是马治中有危险怎么办?跟随马治中深入苇地以来,因为有洼里一中相识的基础,她对马治中有一种本能的亲切感,马治中只身进入鸽子洞,她的心便悬了起来,摘下配枪意味着谈判,这一点她想到了,如果马治中带着枪,很可能双方还未搭话,飞刀已经出袖。她忽然想到戚书记正在二道沟蹲点,戚书记身边一定有解放军战士,她便让亮子骑马速去二道沟向戚书记报告,就说工作队将野龙堵在洞里,马队长只身进洞与野龙谈判。亮子去了,冷松还是不放心,像只觅食的白鹭在洞口走来走去,一会儿揪一叶芦苇噙在嘴上,一会儿又弓背靠近洞口,细听里面的动静。
整整两个小时,马治中出来了,身后跟着一身道士装束的子虚。马治中说服了子虚,子虚没有反抗,跟马治中走出了鸽子洞。出洞时,子虚道士看也没看冷松,抬手遮了遮刺眼的秋阳,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把七十三洞给毁了。”马治中说:“我也坏了三圣祠的规矩。”两人的对话冷松听不明白,她让持枪的民兵上去绑野龙,野龙很顺从地伸出两只手,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捆绑。
马治中看到洞口少了亮子,便问亮子哪里去了,冷松说了去向后,马治中的脸色马上变了,脸上肌肉抽搐不停,嘴唇血色尽失。马治中没有责怪冷松,心里却对冷松未经同意便派人去报告戚书记十分不满,他很清楚一旦戚书记来查看鸽子洞,鸽子洞作为九里人共守的秘密将不复存在。憋了好一会儿,对冷松道:“走吧,我们去二道沟。”
五
野龙被抓,戚书记像捡了元宝一样兴奋,他说:“九里土改天亮了。”
原来,戚书记一直为九里土改的事情头疼。九里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充其量可以划分出中农来,但中农不是土改对象,在轰轰烈烈的土改大潮中,总不能落下九里这座孤岛吧?现在好了,抓到野龙,顺藤摸瓜,玉虚观自然就成了分田的目标,因为玉虚观算上野龙才两人,而土地却有好几垧,这不是改头换面的地主吗?
公审野龙还没有进行,戚书记便做出指示,将玉虚观的土地分给九里村民,让九里村民享受土改成果。马治中提出是不是给玉虚观留出生活用地,都分光了,止玉不是要喝西北风?戚书记摇摇头:“止玉的事还没完,王先生找过我,希望我不要株连止玉,他以人格担保止玉和土匪没有任何瓜葛。王先生的话我不能不听,止玉的事就先放放。至于玉虚观嘛,县里正在组建苇地三区,政府决定征用它作为苇地第三区的办公场所,当然我们也讲宗教政策,在道观里给止玉留出居住的地方,她的去留自己定吧。”
马治中明白了,这就是戚书记解决玉虚观的方案。
戚书记的行动非常迅速,苇地第三区挂牌成立,冷松被任命为第三区区长,管辖苇地零零散散二十几个自然屯。野龙藏身的鸽子洞被改造成第三区粮库,塔溪道姑的闭关之所从此消失,洞中那条通往道观的暗道也被堵死。
在分配玉虚观土地时遇到了难题,布告贴出去,没有一个村民来认领。冷松感到奇怪,问马治中是怎么回事,九里村民是不是害怕什么,白分的土地都不来认领?马治中没有回答冷松的问题,说分地的事还是让他来办,我们要相信九里新组建的组织。冷松点点头:“看来要王先生发话才行。”
王鸣鹤发没发话工作队不知道,最终,玉虚观的土地被九里村民平分了,每户不到一亩,但村民种地的事都委托给了鬼蜡烛。马治平对此的说法是鬼蜡烛栖身的老坨头被三区建成了苗圃,鬼蜡烛变得地无一垄、房无一间,是九里最穷的人,正好为村民打理这些平分的土地。
一切木已成舟,马治中回乡的使命提前完成。他提出去富拉尔基上任,戚书记很痛快地答应了。戚书记拍着马治中的肩膀说:“剩下的工作由冷松做吧,你可以去富拉尔基了。”马治中说:“感谢戚书记,我像只螃蟹,苇地土改如同一场大火,把我给蒸熟了。”戚书记笑了笑:“蒸红了可以,可不能成死蟹。”
戚书记交代冷松要欢送马治中,马治中的表现材料他会写好寄给富拉尔基党组织。戚书记回二道沟蹲点去了,临走时说:“治中你记住,闹革命不能婆婆妈妈,横不下一条心,就走不出泥泞地。”
马治中觉得戚书记的话有道理。
戚书记走后,马治中让冷松替他回九里,代他向王先生告别,他要利用一点时间和止玉说说话。
止玉端坐在玉虚观正厅东侧的椅子里,静静地望着三清塑像发呆。她已经知道了玉虚观要作为三区办公地点被征用,这是冷松宣布的,冷松同时告诉她,本来政府要追究她窝藏土匪罪责的,因为王先生作证止玉对野龙不知情,戚书记才网开一面;但征用玉虚观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戚书记铁嘴钢牙,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止玉没有说什么,她心里一直担心子虚的安危,公审野龙的消息已经在苇地像芦花一样散开,很多来玉虚观进香的人都不相信子虚就是当年苇地里的恶魔野龙,问止玉,止玉总是这样回答:“玉虚观只见子虚,没有什么野龙。”
马治中和止玉的对话像两个陌生人在搭讪,肃穆的三清像如同三位穿越时空的见证者居高临下,用心倾听。
“我对不住蒲姨。”马治中用了白鹤五子对止玉通用的称呼,“先生带我们白鹤五子挖的蟹冢也被我毁了,我无脸去见先生。”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止玉目光清澈如水,看出她内心很平静,这是一种修炼到深处的表现。
“玉虚观被征用也许是临时的。”
“征用,或许是最好的保护。”止玉并不抱怨。
“可是,您去哪里呢?修道毕竟需要清静之地。”
“心若在,荒山即福地,随遇而安。”
止玉这样说话,马治中知道自己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他感到自己在止玉面前变得十分幼稚,自己担心的事情在止玉眼里如同晨雾一般轻渺。止玉的冷淡他很小就领教过,在白鹤五子眼里,止玉似乎只有见到王先生才有难得的一笑,以至于邱会武说过:“蒲姨的笑如同昙花一般难见。”
马治中来到院子里,两棵柿子树叶已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挂着稀疏的红果,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打了个喷嚏,抬头见到了大殿屋檐下熟悉的瓦当。这是白鹤五子烧制的,他眼角有些湿。维修玉虚观可是子虚出资,自己分了十块大洋,这是他人生第一笔收入。
马治中没有回九里,他给马治平写了一封信,嘱咐他要一心一意跟戚书记走,要为更广大的老百姓谋幸福,自己有机会会回来。他走得有些孤独,又恰逢苇地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更加重了气氛的凝重。送行者只有冷松。一身黄军装的冷松精神饱满,不时搀一把一拐一滑的马治中。两人走出苇地,站在苇地边泥泞的土路上,马治中回头深情地望着绿苇红滩,心中无限感慨。秋风起,芦苇黄,一派苍凉之色,他感到了丝丝伤感。冷松问:“马队长何时再回洼里?”马治中摇摇头:他对冷松立功心切的做法有些不满,亮子的事如果冷松不大惊小怪,也许就是另一种结果。鸽子洞的事如果不去报告戚书记,他会有另一种安排,但这一切都被冷松改变了,他无力扭转乾坤。
“我们还能见面吗?”冷松情意绵绵。
“也许吧。”马治中不咸不淡。
“为什么不回九里告别?”
“蟹冢刨了,九里几代人躲刀兵的鸽子洞也毁了,我无颜面对九里父老。”
“这,这些不能怪你呀!”
“先生没说怪我,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马治中回过头来,看着蜿蜒远去的泥泞土路,叹了口气道,“我是背诵《九里村约》长大的,我知道三圣祠里有两本另册,它像苇地闪电一般令我恐惧。”
冷松知道《彰善》《记过》两簿,她对马治中如此看重这两册很是认同,这两册就是九里的村史,村中每个人的功过都要通过这两册传给后人。“你只身进入鸽子洞,兵不血刃劝降野龙,这件事肯定会写进《彰善》簿的,我会和王先生说。”马治中摇摇头:“功过先生自然知道,你还是别说了。”冷松说:“也好,我在三区工作,这里是你的家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战友一场,托付之事唯有一件,那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要难为王先生,他是一个好人。”
冷松点点头:“我和你一样敬重王先生。”
马治中和冷松握别,一拐一滑地上路了。这里离田庄台火车站尚远,但已经能听到蒸汽火车粗重的喘息声。
冷松站在路旁,想挥一挥手,看到马治中没有回头,便将举起的手又垂下了,垂下手的一刹那,滚下两行泪水,马治中是让她很难忘却性别的人。
六
玉虚观被征用后,王鸣鹤将止玉接回九里。
止玉说:“塔溪师父真是料事如神。”
“不要怪治中,他毕竟是组织中人。”王鸣鹤不忘替弟子说情。
马治中不辞而别,让王鸣鹤心绪很乱。他理解治中的难处,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治中能抗命不遵吗?王鸣鹤知道马治中无颜面对自己,他希望马治中能来酪奴堂告别,这样,他会卸下弟子心头的包袱,让他一身轻松去富拉尔基,为此他还做了马俊工作,要他不要指责儿子。马俊因为儿子毁掉蟹冢和鸽子洞在九里一直抬不起头来,王先生这样一说,他觉得王先生真是大度,对侄儿马治平说,姚远没做成的事让治中给做了。当然,王鸣鹤也并不怨恨戚书记,戚书记是个意志坚如磐石的人,戚书记对信仰的忠诚如同自己对三圣的崇拜,追求的力量不可改变。九里没有革命对象,治中、冷松带着人马来了,总不能空走一遭吧?由此他早就预料子虚在劫难逃。他和戚书记说过,无论如何要保证止玉安全,因为他向塔溪道姑承诺过。戚书记答应了他,但提出一个条件,让他劝止玉还俗,他当时问戚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做,戚书记说想证明真理的力量无坚不摧。
“我不会记恨治中,小先生的弟子,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止玉说,“再说,玉虚观被政府征用未必是坏事,至少不会被毁弃。”
“子虚令人钦佩,进鸽子洞连飞刀都没有带,他的飞刀就在耳房枕头底下。”王鸣鹤说,“这是冷松告诉我的,冷松说怎么看这个野龙都不像杀人越货的土匪。”
“子虚走后,把他埋在万柳塘吧,玉虚观没有道士墓。”止玉说。
王鸣鹤长叹一声:“唉,还没有公审,不知子虚能不能像尉黑子那样绝处逢生。”
止玉又住进了三圣祠,这一次她不用躲藏,大大方方地进出酪奴堂。村民这才知道当时的蒲小姨就是止玉道姑,但人们坚信她是蒲娘的侄女,对她住在三圣祠也不感到奇怪,好像三圣祠就应该有这样一个女道士居住。
戚书记通过冷松知道王鸣鹤接纳了止玉的消息,他认为这是止玉最好的选择。不过,他在希望劝说止玉还俗的基础上又有了一个更离奇的想法:撮合止玉嫁给王鸣鹤。产生这样一个似乎荒唐的想法源自一场上级领导的报告,那是一位他十分崇拜的领导来洼里视察,其间给洼里干部作了一场报告,那次报告,梳着中分头的领导大讲特讲了革命不仅要改造看得见的,还要改造看不见的,重中之重在于改造看不见的,这个观点对戚书记影响很大,坐在台下的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三圣祠,想到了玉虚观,想到了肤如凝脂的止玉。也就是在那一天,他有了征用玉虚观做第三区办公室的想法,这是一种改造,他想,如果接下来能将止玉改造成一个靠劳动生活的人,岂不是一大成果吗?王鸣鹤尚未娶妻,止玉与他又有着兄妹一般的关系,说不准这事有谱。身份所限,他不能亲自保媒,他便向冷松暗示了自己的想法。
冷松明白了戚书记的想法后惊愕不已,一个乡医,一个道姑,怎么会结合成一家?王先生是个骨子里有傲气的人,他若想成家,几房妻妾也娶了,他不想娶是因为心里有个叫栗娜的生物学家,当然这个原因很少有人知晓,但凭她在酪奴堂住了些时日的直觉,她认定王先生不会在婚姻问题上做任何迁就。现在,戚书记想让王先生娶止玉,岂不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吗?
“这个工作我去做有难度。”冷松低头红脸,一个未婚的女孩子谈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难为情,此外,她打怵与王先生谈论这个话题。
戚书记没有强求,让冷松去保媒的确有些出格。“我来试试吧。”他自言自语。自打戚书记新掌握了洼里大权,无师自通产生了某种执拗的冲动,那就是喜欢尝试去做不可能的事情,每一次做成原本不能的事,他都会产生持续不断的快感。对止玉,他并不陌生,在九里时他听王鸣鹤多次提起过塔溪和止玉,他发现王鸣鹤在提到这两个女道士时充满了一种敬爱,他分析过这种感情,认为这是建立在信仰基础上的情爱,他想,如果想办法改变王鸣鹤的信仰,王鸣鹤和止玉就会由不可能变成可能。他暗自提醒自己,不能让一个善良的乡绅在缺少阳光的道路上独行。
戚书记在冷松的陪同下来到九里。双泰河上的光复桥很坚固,走上去微微带着弹性,似乎会增大人的步幅。因为是清晨,他们巧遇正在河边石碑旁练剑的止玉,一身皂袍的止玉舞剑舒缓有致,完全进入了剑术的境界,对桥上走来的两个大人物视而不见。一直到戚书记、冷松两人走过去止玉也没有停下来,戚书记边走边看止玉力道极足的剑法,悄悄对冷松道:“这是太极剑。”
冷松扭头看着止玉说:“她看见我们,却装作没看见。”
戚书记道:“她会看见的,我们来九里的目的就是让她眼中有我们。”
在酪奴堂,王鸣鹤让春旺泡上戚书记给的峨眉雪芽,这绿茶他喝不惯,每次喝完心脏都有一种突突的感觉。戚书记笑着说:“我知道王先生待客最好的茶该是祁门安茶呀。”王鸣鹤道:“这峨眉雪芽可是戚书记所赠,用来招待您也算是完璧归赵了。”两人客套了几句,多子进来说止玉道姑回来了,大家吃饭吧。大家起身来到东厢房,多子母亲曹氏准备的早饭是窝头、小米粥、咸鸭蛋和腌蒲笋,止玉向两位客人点点头,大家坐下来吃饭。戚书记和冷松吃得很香,王鸣鹤和止玉吃饭不多,止玉先行离开,冷松跟出去,她想和止玉聊聊。冷松越来越发现这个道姑有故事,像王先生、马治中这样出色的人物对止玉都崇敬有加,说明止玉才情绝非一般。止玉没有交谈的想法,冷松只好回来坐下。
吃罢早饭,东厢房只剩下戚书记、冷松和王鸣鹤三人,王鸣鹤开口打破僵局:
“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戚书记太了解王鸣鹤了,王鸣鹤这样问,两人间便省去了许多铺垫之语。
“这次专程来九里,是想让你救救止玉。”戚书记不紧不慢地说。
王鸣鹤吃了一惊,表面却十分冷静,他问:“因为子虚?”
戚书记点点头。
“止玉道士和子虚没瓜葛,让子虚去玉虚观是我的主意,这一点你清楚,要办就办我吧,不要难为一个出家修道之人。”王鸣鹤直视戚书记。
“野龙长期藏匿玉虚观,两人关系明暗不分,止玉若想撇清干系,只能证明与野龙有泾渭之分。”
“玉虚观只有他们二人,你让她如何自证清白?”
“你若出手相救,便可还止玉清白。”戚书记眼中露出一丝神采。
“我出手相救?”王鸣鹤很吃惊,心中有了一种被戚书记牵着走的感觉,“刀把子在你手上,我一个乡医塾师,难道能扭转乾坤?”
“劝说止玉还俗,与你成家。”戚书记语气肯定,把早就准备好的底牌摊开。
王鸣鹤呆住了,一向临危不惧的绅士气派猛然间露出颓势,手中的茶碗抖动不止,他屏住气,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回桌上。“你乱点鸳鸯谱,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止玉,当然也为了你,如果我与你不相熟,把你和止玉作为窝藏犯都一起抓了去,交给人民审判不就完了吗。”戚书记摇摇头,“你和止玉是什么人我心里很清楚,但我清楚不行,我还得给同志们一个理由,你和止玉成家,以你的人格声誉,人们便会相信止玉与野龙不是同党。”
王鸣鹤欲言又止,戚书记进门时他想了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戚书记此行会有这样一个突发奇想的目的。
“路,只此一条,王先生还是三思,你在苇地德高望重,又是你介绍野龙去了玉虚观,你若娶了止玉,止玉与野龙间所有的流言蜚语都会不攻自破,你若不娶止玉,止玉就是跳进双泰河也洗不清。”戚书记的分析让冷松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先生眼看着没有退路了,进则生,退则死,戚书记等于把王先生逼上了一条不归路。冷松在一旁烧火道:“王先生,新年前区里就要公审野龙,许多同志要求止玉陪审,认为是止玉窝藏了野龙,我们不抓止玉,总要给同志们一个说法吧。”
“是我介绍子虚去玉虚观的,你们应该抓我才对。”王鸣鹤声音低沉,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王先生在苇地有口皆碑,不会娶一个品行上有瑕疵之人,你也对我说过,砭石之下只有好人病人之分,而无好人坏人之别,王先生若能将止玉从病人和坏人的嫌疑中解脱出来,何尝不是一种善行义举!”
王鸣鹤直直站起身,脸色变得绯红:“这要看止玉想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我岂可强加于人。”
戚书记知道王鸣鹤蚌口已开,便站起身道:“先生会有办法的,我不逼你,三日后冷区长来听你回话,我们都希望止玉平安无事。”
戚书记和冷松走了,王鸣鹤破例没有出门相送。
路上,冷松问:“能成吗?”
戚书记高高地仰起脸,道:“事在人为。”看到冷松有些疑惑,他又补充了一句,“王鸣鹤和止玉都应该成为你我的同志。”
“戚书记想发展他俩加入我们的队伍?”
“那倒不一定。”戚书记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再郑重地戴好,“小冷,你知道一个人最大的成就感是什么吗?是对别人的信仰产生影响。”
冷松若有所悟。
戚书记顺手折断一根芦苇,在手中拂尘一样甩来甩去,自言自语道:“一个根深蒂固的乡绅,一个意志坚定的道姑,这是多大的难题!我相信我一定会破解这道难题。”
冷松被戚书记的自信感染了,跟着说:“苇地闭塞,群众觉悟不高,三区很多工作上不去,我想关键还是自己缺少首长这份自信。”
“苇地是一盆生面,我们要做酵母。”戚书记说话很幽默,“有了酵母,不愁蒸不出馒头来!”
七
王鸣鹤和止玉在酪奴堂谈了一夜,两人一直在回忆往事,王鸣鹤说了戚书记的建议。止玉双眼眯成两道细缝,静静地观察着烛光。酪奴堂门窗紧闭,无风可入,但烛光却在不规则地摇曳,像一个和尚在摇头否定什么。她又将目光投放到烛光下的茶碗里,碗中的祁门安茶已经凉透,平静似一块琥珀,这琥珀好熟悉,这不是塔溪师父的一双眼睛吗?她倒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然后说:“当年,塔溪师父看好令尊,两人惺惺相惜,却能发乎情止乎礼,止玉何尝不是一样?小先生是唯一与止玉有肌肤之亲的男人,止玉虽然出家修行,但也是血肉之躯,不过止玉深知,凡事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灵,止玉哪怕一丝一毫的闪念,都在师父如电双目之中,止玉岂敢离经叛道,让半生修行付诸东流。”
“鸣鹤并无非分之心,是为止玉安危所计。”王鸣鹤知道自己需要解释。
“你我虽非眷属,却胜如一家,只是凡事莫到极处,乐极生悲。”
“要是抓你去陪审子虚该怎么办?”王鸣鹤真正难解的是这个问题。
“那就去吧,”止玉把一口冷茶含在嘴里停住,好像含着一块冷玉,好一会儿才咽下去,“戚书记是个讲理之人,人命关天,他总该分个青红皂白吧。”
“这个人我了解,不坏,就是喜欢控制别人的脑子,当年我到文昌书店去,就看到洼里有一批小青年听他讲大道理。他的血很冷,能对你我网开一面已经十分难得。”
“一切顺其自然吧。”止玉舒了一口气说,“要我陪绑,我就陪子虚,也算报答几年来子虚为玉虚观付出的血汗。”
两人站起身,面窗而立,茫茫苇地呈现出浸润力极强的褐色,这是太阳升起前苇地特有的晨障,这晨障会让人把未来误解为过去。
“你若陪绑,我也上台,大不了与子虚同上黄泉路。”王鸣鹤说出的话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止玉转过头来深情地望着王鸣鹤,一双明眸楚楚动人:“师父对我有交代,对你,对我,没有戚书记说的那种可能。”说完,止玉推开门走了,走得很急。
王鸣鹤没有动,他倒背着手,腰背挺直,感到一股凉气迎面而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天,他写了一封信让马治平送给戚书记,信中他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自己不娶止玉,并非不爱止玉,而是早已心有所属;止玉也不会还俗,因为止玉是个敢于毁身殉道之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如果让两人为子虚陪绑,那就陪吧。他信中语气坚定,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戚书记没有复信。
第四天,一身黄军装的冷松在马治平陪同下来到酪奴堂,冷松的脸红似苹果,兴奋之情完全呈现在脸颊上。见到王鸣鹤她微笑着说:“甭为难了,王先生,事情已经搞清,”她说,“你和止玉道姑都不是野龙同党!”王鸣鹤心里一震,他知道治中之所以能在鸽子洞里说服野龙,就是以他和止玉的安危为筹码,有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冷松说:“野龙已经将您和止玉撇清,他交代自己是隐名埋姓欺骗了您和止玉,您介绍他到玉虚观并不知道他是劫道的野龙,止玉更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说过,子虚就是子虚,过去的野龙已经下了地狱。”王鸣鹤哽咽着说,“如果需要我陪绑,我没有怨言。”
冷松说:“我们是讲政策的,不会搞株连。”
王鸣鹤让多子叫来止玉,止玉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后,警觉地问:“戚书记怎么看?”
冷送说:“是戚书记让我来的,他让我传话给王先生和止玉,受蒙蔽无罪。”
有了野龙的供词,王鸣鹤和止玉便不会公审陪绑了。但两人商议后,决定公审那天去玉虚观给子虚送行,王鸣鹤让治平准备几领苇席一副担架,再带上几个年轻村民,治平问干什么用,王鸣鹤粗粗地说出两个字:“收尸!”
公审地点就在玉虚观门前的空地上,这里原本是子虚打理的一片菜地,夏秋季节这里满地是翠生生的萝卜白菜,现在,这里是冻硬的土地,收获过白菜萝卜的垄还在,让踩在上面的人难以站稳。苇地三区政府在玉虚观的山门前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方用两根竹竿拉起一条红布,红布上贴着白纸黑字会标:苇地三区公审惯匪野龙大会,台上摆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木桌,止玉知道这是韩二活着时吃饭的桌子,那条断腿被嫁接了一截锹把,这张跛脚的桌子让一场公审显得不够庄严。桌后面坐着冷松,很显然冷松没有主持过这种会议,看上去有些紧张,右手总是按着腰上的枪套,好像一松手这枪就会鸟一样脱手。
五花大绑的子虚被押上台时,菜地里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很多人在玉虚观里见过子虚,人们没有想到一个杀人劫道的土匪怎么会隐藏这么深?冷松宣读了一份事先写好的文书,然后号召有血债冤情的人上台控诉。开始,台下人们窃窃私语,无人响应,后来,那个告发的民兵亮子上了台,亮子一上去就哭了,说:“你劫道就劫道呗,为啥要一刀抹了我舅的脖子?我要是不到苇地里拉屎,也让你一刀给抹了,你咋就下得了手哇,我舅母领着三个娃改嫁了,没几年也死了。”亮子这一哭,一直闭着眼的子虚说话了,“兄弟,我今天就还你一命。”亮子抹着眼泪下去了,他下去后再没有人上来。冷松站起身往台下张望,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一身褐色棉袍的王鸣鹤身上,她大声说:“王先生,野龙不是欺骗过你吗?你上来说说。”王鸣鹤没有回应,身旁的止玉轻轻推了他一把,道:“上去吧,也算与子虚道个别。”王鸣鹤大步走上台来,冷松问:“九里来的人最少,马治平来没来?”王鸣鹤说,“你们公审时辰太早,治平他们还在路上。”冷松看看腕上手表,没再说什么。王鸣鹤原以为戚书记会参加这个场面,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公审现场最大的干部就是冷松。他问冷松,“我可否问子虚几句话?”冷松道:“今天是公审,就是让群众说话,该问什么问什么,不用有顾虑。”王鸣鹤径直来到子虚面前:“怕吗?”子虚回答道:“不怕。”王鸣鹤问:“有什么牵挂?”子虚回头看了看玉虚观气派的门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说:“门楼上第五趟瓦的瓦当碎了,还没来得及换。”王鸣鹤拍了拍他的肩膀:“会有人换的,放心。”子虚又问:“止玉好吧?”王鸣鹤点点头,朝台下看了看,止玉正在人群里望着台上。“我没事,你和止玉平安就好。”子虚舒了口气。王鸣鹤道:“这是治中说服你的条件吧?”子虚没说话,嘴角向上弯了弯。“万柳塘给你留了地方。”王鸣鹤说完扭头下去了,台下的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冷松也没听清,因为嘈杂声实在太大。王鸣鹤回到菜地,脚下一个趔趄,止玉扶住他,王鸣鹤颤抖的两手用力向后背过去,哆哆嗦嗦扣在一起,让胸部高高挺起来。
死刑执行很简单,就在红顶子那片芦苇荡,三个民兵用一颗子弹完成了文书中规定的内容,菜地上的人群议论纷纷地散去,没有人再围上去看光景,人们心里很难把子虚和野龙画等号。冷松走下台对王鸣鹤说:“群众有些想不通这很正常,连先生这样的智者都被他蒙蔽了,何况苇地里的百姓呢。”止玉提出要为子虚收殓:“子虚毕竟在玉虚观住了几年,算是出家修道之人,不能弃尸荒野。”冷松说:“收殓的事应该家属来做,对此上级没有规定,野龙也没有家属,你们该怎么收就怎么收吧。”冷松毕竟是个姑娘,对尸体不愿意多看,草草地验过后就交由王鸣鹤处理。这时,马治平带人赶到,用苇席裹好尸体,再用麻绳捆住,置于担架上,几个人抬回九里。让马治平一行感到奇怪的是,子虚的尸体没有流血,“他的血都哪里去了?”马治平问,王鸣鹤道:“子虚血凝成障,大概不愿染了韩二吧。”众人这才想到,韩二就葬在红顶子。
子虚下葬后,止玉练剑不去河边了,而是去万柳塘。天刚蒙蒙亮,雾气缭绕中,万柳塘人影移动,剑光闪闪,让晨起的九里多了一份神秘,有早晨路过九里到红滩出海的渔民,见到晨曦中的坟地有如此景象,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于是,苇地里开始流传万柳塘闹鬼的谣言,但九里人听到后会相互一笑,他们知道那是止玉在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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