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滑翔-来去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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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机场建设指挥部成立后,就从局里抽调了一批同志去那边工作,我因齐局长提议,也被借调过去了。说心里话,这段工作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那么深刻,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这期间我稀里糊涂拿到了党票,稀里糊涂跟李丹分居了好几年,最终又无可奈何离了婚。

    顺便再提一下,指挥部办公室的傅成功傅主任,他自从上次跟冼能平竞选团委书记落选后,依旧在机要科里做科长,直到指挥部成立下设办公室,他才有机会调过来任主任的。我到指挥部办公室做秘书工作,他自然是我的直接领导了。一开始,傅主任跟我也就是工作中的上下级关系,直到发生那场车祸以后,我们才了更多交往。记得当时,我们一同乘坐指挥部的一辆金杯面包车往新机场赶,后来听说我们的司机头天在麻将桌前鏖战一宿,早晨出车人困马乏,我们的车就跟一辆迎面驶来的东风大卡亲密接触了。司机当场断了两条腿,车上十几个人也都不同程度受了伤。傅主任因为坐在副驾位置上,伤势非常严重,五条肋骨断了,内脏出血,还好,命总算保住了。我想自己可能是父亲在天保佑的缘故吧,才有惊无险,只是轻微受了些擦碰之痛。

    当时人手紧,我休息了两天就开始在医院陪护傅主任,端屎接尿可以说无所不为。好像就是从那以后,傅主任对我开始另眼相看的,工作之余主动跟我聊天谈心。我想这大概是一个人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生死考验之后,会忽然看清楚很多事情,对人生和他人的看法也就变得清澈起来。傅主任后来身体慢慢恢复了,他主动问起我的组织关系问题,我也照实回答,说自己不太想入。可他劝我还是入了好。傅主任本来又兼着指挥部机关党支部书记,他给我找来别人的一份入党申请书,让我私下里照着抄了一遍,然后签上我的名字,交给他就完事儿了。我发现傅成功这个人其实对下面的人还是挺不错的,大伙平时家里有事请个假什么的,只要工作不很忙他都会欣然同意,年底评选先进也是极力推选办公室其他同志,不像有的领导见好处就上见利益就往自己身上沾。我在指挥部工作的第一个年头里,被任了副科级科员,到最后一年上又给了正科级待遇,组织关系也由入党积极分子发展为预备党员。我知道这些都离不开人家傅成功对我的不断提携和特别关爱。

    在指挥部工作那几年,我跟齐局长接触的机会也相对多了一些。他是第一副总指挥,因此隔三差五就会从老机场过这边来开会研究事情,当然主要是等他来拍板。指挥部专门为齐局长准备了一间办公室,齐局长因为身兼两职,日常局里那个摊子离不开他,自然也就不会在这边坐班,所以平时都是由我负责收拾整理的,诸如打扫卫生准备开水呈送文件通知开会,甚至提醒局长去食堂用餐等等,都是我的工作。有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齐局长的另一个贴身秘书。指挥部这边逢年过节会发一些比较丰厚的福利,除了现金以外,那些东西多半都是由我负责扛到齐局长家的。当然,我这个“二秘书”仅限于在指挥部这边,到了局里我又成外人了。怎么说呢,齐局长总是留给我一种若即若离的印象,有时候觉得他对我确实很关心的样子,见了面会主动询问一两句我的工作情况;可更多时候,我觉得我这个人在他眼里跟一般职工没有丝毫区别,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可有可无的工作人员,好像我来指挥部工作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就不能不叫我感到茫然了,有时我甚至想,也许齐局长事情太多,早就忘了我这档子事了,我到底算人家什么人?他干吗非要把我记得那么清楚!这样一想,心里反倒豁然开朗,既来之则安之,混一天是一天呗。

    指挥部办公室的日常接待任务非常繁重,总局管理局还有地方计委的有关领导,时不时会莅临现场检查指导工作,还有地方建筑行业的监督部门,通常是一拨刚送走另一拨又来了,我们忙得不亦乐乎。指挥部相应出台了一整套接待管理办法,主要是依据局里以往的接待标准和档次。每次接待任务都由傅主任亲自挂帅,由我们下面几个具体办事的负责迎来送往,包括预订客房和餐宴等事宜。傅主任做起事来就像管理那些文件档案,头脑清晰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后来出了车祸他的身体就不如从前了,主要是不能像过去那样放开喝酒了,所以,每次遇到接待的事儿,他总把我带在身边。在酒桌上我通常扮演傅主任的专用侍卫,替他斟酒(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偷梁换柱地给他往杯里倒矿泉水)。如果齐局长在场,傅主任会事先交代我要丢卒保军,也就是说我必须全力以赴保证齐局长不能喝多了,自然我也不能让傅主任多喝一杯酒,这样一来,他们俩的酒往往都灌进我的肚子里了。说到底在指挥部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我就是别人的一副肠胃,替人盛酒消醉,把痛苦埋藏在肚子里,夜里烂醉得像一条死狗。

    到指挥部以后,除了偶尔回局里开次全体大会外,我跟老机场这边的人联系也明显少了。每个月去航务处领一次工资,抽调到指挥部工作,我的工资一直还是由局里发放的,不过是人在那边干活,又可以多拿一份外场补贴而已,可这就惹得很多人羡慕得要命,甚至经常遭人嫉妒。有人甚至往上面写信告状,说什么分配不均、同工不同酬、非法挪用建设款项、乱发福利等等。听说齐局长有次在职工大会上专为这事儿发了一通火,他说咱们局确实有那么一小撮人,眼里整天只盯着钱,脑子里除了钱一点儿奉献精神都不讲。

    我也陆续从老韩的嘴里粗略获悉站里乃至处里的一些情况。就拿航务处来说吧,我父亲的处长位子一直空缺着,因为指挥部借调了一批干部,局里也就乘机把原来的副处长扶正了。通信站的方站长理所当然被充实到副处长的岗位上,原通信站副站长也被顺其自然扶正,立刻又缺一个副手,挑来拣去就把远台的老韩调了回来任了副站长。这样一来呢,老韩又等于给马晓勇做了好事,人家论技术论表现都是当台长的材料。老韩说起马晓勇的事,一脸追悔莫及的神情,他说这小子是条中山狼,当初入党他还是他的介绍人呢,现在根本不把老韩放在眼里了,整天就知道拍处长的马屁。原来,局里的三产瞅中了无线寻呼业务,正在筹备开一家民航寻呼台,具体业务上的事情,想从通信口上抽调一名技术过硬的同志负责,马晓勇多聪明啊,只要把处长哄高兴一点头,这事儿就成了一半。

    老韩还告诉我运输服务处的一个处长眼睁睁被免了职,老韩说那个处长胆子忒大,私设小金库不说,隔三过五就变相发些劳务费,可又总是分配不均,先搞得窝里讧了,最后有人把事情捅出去,弄得局里一怒之下把小金库连锅给端掉了。这事过去了好一阵,我才得知一些更深层的原因,罢免干部和查封小金库其实都是有背景的。局里一些部门发劳务费通常都会考虑到几位局头,以及个别要害部门的主管领导,这叫利益共沾,本来也没有什么。可这一次恰好赶上有些人底下乱吵吵齐局长在指挥部拿劳务费和出国旅游的事,估计齐局长正窝着一肚子火呢,偏又出了这种事。齐局长才毫不客气地拿运输服务处开了一刀,也算杀一儆百。然后,又在全局范围内彻底清查了一次小金库问题,弄得很多有钱的小单位也都藏着掖着,不敢胡乱造次了,而那些本来对小金库的事心存不满的人,又冲齐局长的做法竖起了大拇指,觉得齐大炮一旦黑下脸来就会六亲不认,确实给他们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我到指挥部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局里那边杨干事又从团委回到局办任了副主任,估计他是局里当时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不久这位新上任的杨副主任又被选送到民航干部管理学院进修去了;我离开指挥部的前夕,郝椿也由人事处的科员忽然调到团委任了专职干事;冼书记提了正处,成为正儿八经的团委书记了。这几年局里的人事变动确实很大,简直跟走马灯似的,但无外乎是小变大副扶正,我不清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便一一细说。主要原因是我并不想也不喜欢去关心别人的事,谁爱升爱提都与我无关,可郝椿的变动偶尔还是会触动一下我的。

    那阵子赶上我刚调到指挥部,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呢又两手一抹黑,什么也不懂,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也就把郝椿放在一边了。年头年尾,乱七八糟的事情特别多,尽是需要去打点和协调的单位。自从新机场破土动工以后,附近的农民还有一些盲流,经常流窜到工地上偷鸡摸狗,见什么拿什么,夜里还撬了两次指挥部的门和窗子。遇到这种情况就得派出所的人来解决一下,可人家地方派出所跟我们不熟,行动起来难免就迟缓磨蹭,这就需要我们办公室出面协调协调了。

    这天忙完手里的工作,我从指挥部坐车回到老机场,天色早黑尽了。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郝椿的宿舍。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单身房间。房子很小,却布置得很温馨。郝椿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来宿舍找她,开门的时候,她的嘴巴张了一下,表现得很惊讶。等我进去,郝椿多少有点不自然了,她让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自己赶紧回头去收拾晾在门口的小衣物,大概觉得有些不雅。我就岔开话问她吃饭了没有,她笑了一下,说,吃饭就免了,我怕长肉。我说那就出去散散步,不过天很冷,你得穿厚点。出门前,郝椿让我先走,说她随后。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可是在局里啊,我们俩若是成双成对出去,万一碰见别人算怎么回事。这样一想,越发觉得郝椿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我们一前一后一直走出机场路,又故意朝公路走出一段距离,才叫了一辆出租车。我说干脆到市里去,找个好点的地方坐一坐。

    汽车在夜色中行驶,到市中心有近半小时路程。我和她都坐在后排座上,一开始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看着窗外,想着心事。后来,我发现她的左手轻轻托着下颌,右手很乖巧地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那手非常白,手指圆润光洁,不像李丹的手瘦了吧唧,骨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不敢再看,可又忍不住想看,我干咳着清理了一下嗓子。郝椿转过脸关心地问我是不是感冒了,说你每天早晚跑车要多穿点儿。尽管就这么简单的两句,我的心里却倏地陡增暖意。在我们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的左手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压在了她的右手背上,顿时感到一种丝绸般的细腻和微凉的质地。她的手指开始紧张地在我手心里跳动,像被捏住的小虫子那样慌乱地蠕动着,然后那只手就鲤鱼翻身般滑滑地反转过来,跟我手心相对了,然后,我们的十根手指完全不再顾忌主人的感受互相交错地纠缠在一起了,像是一群久别重逢的老友。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手指们不停地耳磨厮守,我们彼此都侧过脸来凝望着,用最微妙的眼神默默交流,任凭汽车疯野地驶向对我们俩来说早巳经不再重要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天我俩到底去了哪里、吃了些什么、怎么玩的,好像全都不记得了,反正疯了很长时间,我能记住的就是一路上我都抓着她的手,生怕那些柔若无骨的手指会从我手心和指隙间溜毛我还记得郝椿不止一次羞涩地对我说你轻点把人家都捏疼了,可我还是没有松开。再后来天空好像飘起了雪,那时我们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正沉浸在无比欢愉和幸福的氛围当中,雪花挂在她的发梢,这使她看上去像极了童话里的女子。就在我专注地凝望她的时候,她却在我不经意中从地上团了一小球雪,调皮地塞进我的衣领里,我惊呼着猛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疯狂地旋转,她在我的拥抱中发出动人的咯咯声……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自己仿佛获得了一种新生,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又无拘无束,而此前自己对生活的种种叹息全部化作乌有,天地间惟有我们俩跟这皑皑白雪存在,也惟有这洁白无瑕的雪才配得上今晚的她。我们俩疯疯癫癫回到机场时早已过了零点,突然被机场大门口的一个值班警卫厉声呵斥住了,那个年轻的战士雪人样矗立在我们面前,狐疑不定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仿佛要扫掉我们身上厚厚的雪花,他肩上扛着的枪在大雪中乌黑发亮。我跟郝椿相视一笑,觉得实在有趣,就模仿电影里的人物乖乖地举起手来作投降状,像被逮捕的犯人那样任由对方异常警惕地盘问来盘问去,我们心里却觉得好笑得要死。

    后来我们相拥着一口气跑回到郝椿的宿舍里,一进门她就忙不迭地取了干毛巾帮我打身上的雪,然后又替我擦去脸上的水珠。我看她的脸也冻得红扑扑的,眼皮都发红了,刘海儿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就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替她轻轻擦拭。我刚擦了没几下,就见一行泪水扑簌簌地从她的大眼睛里滑下来,我怔住了,完全被她弄蒙了,我说郝椿你怎么了?她不断抿着嘴唇将滑下来的泪水咽进去,并冲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可能跟你在一起太高兴了吧,乐极生悲。听她这样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势将她揽入怀中,用嘴唇笨拙地迎接那些逶迤而下的泪水,苦涩的滋味却让我觉出了浓浓的甜蜜来。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一个冬夜啊!我们忘情地互相亲吻,我的身体退后两步紧贴在门背后,她腾出一只手摁动墙上的开关,房间骤然漆黑一片,世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可我们的心中却一片光明。我使劲吻她亲她抚摩她,她的脸颊渐渐滚烫起来,她的嘴唇仿佛在燃烧,她的舌尖如同在喷火,我感到天旋地转了,她开始牵引着我往里面退去……

    随后的日子里,只要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满脑子都是郝椿娇柔妩媚的样子,我的魂儿全让她带走了,我像一只空空的壳,连喝茶看报都没有兴趣,一心只想着晚上要去见她。有一天,好容易熬到下午三点,傅主任他们几个领导都去政府办事,正好工地有辆顺路车要进城去,我就跟其他同事撒谎说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去看看。回到家属区后,我当然没有去母亲那边,而是匆匆回自己家,打算洗个澡,晚上好跟郝椿约会。

    家门钥匙插进去,拧了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以为插错了,又拔出来细看,确信无疑,再插进去要拧,锁却从里面响动了一下。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竟然是航油公司的史总(原来的史处长),李丹的顶头上司。他脸色红润,头发有些乱,冲我很奇怪地笑了笑,说东方回来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一时把我弄蒙了,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我正纳闷时,李丹也从里面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台对讲机,嘴里喊着史总史总……你的东西落下了。她边喊着边撵上去,脚上趿着拖鞋,露着脚趾。我疑惑地走进房间,单凭男人的第一直觉,便已感觉到了家里那种不同寻常的气味。我直奔卧室而去,见李丹的被子胡乱铺在床上,又似乎是刚铺好不久的,上面有明显的新褶皱。我正狐疑不定,听见李丹关门的声音。她走进来,却没有看我的脸,只是随口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没接她的问话,反问,他来我们家干什么,你怎么不上班?李丹显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她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撇向别处,嘴里支吾说,下午身体不舒服,我就没去,史总以为我病了,顺便过来看看。我说是吗?他可真懂得关心女职工呀!李丹不再出声,趿拉着鞋转身进了卧室,我听见她好像使劲把被子抖出扑扑的响声,然后她就躺下了,床跟着发出吱吱声,她早就拿定主意不想再答理我了。我在客厅愣了半天,仿佛这里根本不是我的家,连沙发我也不想坐,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我闭上眼睛,回想刚才被反锁的门,回想姓史的出门时额头挂着的愚蠢的红光,以及卧室里异样的气息和李丹躲躲闪闪的目光,我明白这里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在我的家和我的床上曾不止一次上演了什么,只不过今天我才有幸撞上。这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飞机碾压过的跑道,只有轰轰的巨响还在不断延伸。我在客厅傻站了老半天,室内不知不觉就昏沉了,冬日的残阳在房间里稍纵即逝,我知道过去的时光再也不能挽留了,天要黑了,我的眼前一片浑浊。我想发作,我想发火,我想骂娘,可我不知道该冲谁去,最后,我只是自嘲似的冲墙壁冷笑两声,然后气急败坏地甩门而去。

    过完春节以后,指挥部要实行夜间值班制度,我给傅主任说自己年轻,家里也没有什么负担,可以考虑多给我排些班。绝大多数同志都不想待在这里过夜,我一个礼拜至少能在这里住两三个晚上,办公室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我都乐意给他们顶班。我主要是不想再回那个家,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每个晚上,我在指挥部都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有时还自斟自饮地喝点革命的小酒(指挥部成立以后,办公室就牵头开了一间小商店,主要经销烟酒副食和办公用品等),人喝得晕晕乎乎什么也不想了,倒头就睡,半夜三更往往让巨大的电视噪音吵醒,节目早没了,只有乱蹦乱闪的雪花点。这时我感到空虚而又寂寞,没有人跟我说话,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这地方空旷得要命,风沙不停拍打着窗户,像饿狼的爪子,我能听到的只有鬼哭狼嗥一样的风声。我没有蹲过牢,但我觉得在这里过夜跟坐牢差不多,无非是没有戴脚镣和手铐,也没有人看守罢了。

    我也多次试图要跟李丹把婚离了,可母亲后来知道了我俩的事总是哭天抹泪的,实在让人于心不忍。母亲说我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亲。这话往往让我无从应答。李丹的态度就更暧昧不清了,看不出她是想还是不想,或者,她还没有彻底想好跟我离了她今后该怎么办。李丹跟史总的关系很快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她几乎公开做着史总的情人。自从航油公司从局里分出去以后,她就不在检验科做化验员了,而是被莫名奇妙地调到办公室做了一名文秘,其实就是收发报刊给领导送送文件什么的,形同打杂,可她高兴得跟过年似的,走起路来头昂得老高。后来,我从一些风言风语里隐约得知,李丹经常以送文件为由,大白天钻进史总的办公室里,很长时间也不出来。老韩有一次还煞有介事地拿话揶揄我,他说对女人就要横一些,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胡闹。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更厌恶老韩这种对别人隐私感兴趣的家伙。

    事情一直那么不尴不尬地耗着,好在我经常可以跟郝椿约会,她成了我那时想回老机场的惟一的理由。我们经常约会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在她的单身宿舍里我们不停地亲吻互相抚慰,她让我再一次领悟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全部秘密,而她也在我们的一次次缠绵爱意中,越发出落成韵味十足的女人了。但她又会不合时宜地说出那句“你真的太像我过去的男朋友了”的话来,这又每每让我感到失意和彷徨,仿佛她说这种话的意思,就是为了时时提醒我,“像”是不能完全取代的,我也逐渐明白了我对于她的意义,她大概不想把一些话说透,事情说穿了就没意思了。我想,自己不过是她此时此刻的一个情感的慰藉者或替代品,因为现实的种种原因,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去跟她心爱的人相依相伴,所以她才选择了我吧。可是,即便有了这样的猜测,我还是乐此不疲地去跟她一次次幽会。有时,我甚至有种很荒唐很阴暗的念头,那就是我要把在李丹身上失去的一切从郝椿这里加倍索取回来。这样一来,又无形中增添了我的内疚和罪恶感,我感到自己非常肮脏,内心充满了迷茫的痛苦和无奈,我是那么害怕见到郝椿,又那么夜以继日地想着跟她在一起的所有快乐时光。以前我不大相信一个人会发疯,现在我确信也许自己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到指挥部工作以后,确实也帮我同学郑粤闽牵线搭桥,成全了他两桩生意,自然我也从中得了他许多好处。郑粤闽知道我调到指挥部,就开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他说合该咱们弟兄发财,这叫天赐良机,天遂人愿。我不知道第一次收到郑粤闽的礼物是不是也算受贿,那年春节前夕他通过航空快递给我寄来一个包裹,打开纸箱一看,竟是一台当时最流行的摩托罗拉精英汉显王寻呼机,有一本小人书那么大块。这种东西局里当然也有一些人在用,不管处长还是普通职工统统别在腰里,每每开会或在车上,那种东西哔哔叫不停的时候,机主都会腆着腰偏垂着头取下来查看,一副业务繁忙而又神气招摇的样子。收到东西的当天,郑粤闽专门打来电话问候,他说小小一个新年礼物,叫我务必笑纳。我说你小子用心不良,是不是想拉我下水。他笑说我太敏感了,同学一场送个礼物不必大惊小怪。他说得轻轻松松,可我还是觉得沉重,我这个人就是不想无功受禄。所以,自打收了人家的礼物,郑粤闽再打来电话问这问那,我就得很耐心地对待,他有问我必答,他托我打听的一些跟指挥部有关的事情,包括工程的进度等,我无不尽量满足了他。看来,老话真是一点不假,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尽管对方是我同学,可这种心理障碍却是很明显的。后来那台摩托罗拉一直锁在我办公室抽屉里,有时开抽屉取东西顺便瞄上一眼,心会莫名地跳一跳,好像是我偷来藏在这里的,生怕让谁看见。

    这个年过得没什么滋味。春节局里搞团拜,齐局长一行领导专门来到我母亲这边拜年,也就是象征性地坐一坐,问寒问暖打打官腔说些体恤百姓的话,本来也没什么,可还是把母亲弄得很伤心,吧嗒吧嗒抹起了眼泪。母亲成天唉声叹气的,李丹跟我又没什么话好说,她自己回娘家过年;郝椿早在年前就去深圳看她男朋友去了,我想找她说说话也不行。好容易捱到年初六早晨,郑粤闽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订好了中午的飞机票,晚上飞过来,让我帮他在招待所订好房间。我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当天晚上这家伙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了,真是兵贵神速,不愧是生意人。见了面郑粤闽跟我寒喧了两句,就言归正传,他说这次来主要是想抓住过年的机会拜访一下齐开河。我见他信心十足的样子,只好勉强答应,不过心里总七上八下的,觉得事情很荒唐。第二天上午,陪郑粤闽去买东西,都是些营养滋补品,我虽然没花一分钱,可还是坚持不要太张扬了,我说碰到人不好看。郑粤闽说东西到时候由我拎着总可以吧,然后他就批评我太爱面子了,说这有什么,中国人过年最讲究礼尚往来,见怪不怪。我取笑他说你脸皮厚得可以,万一人家把你拒之门外怎么办?郑粤闽说这就得看你老兄的造化了,我不信你在领导面前混得这么差!我说确实混得很差,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大白天去领导家显然不妥,人多眼杂,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再说。郑粤闽让我出门前先给齐局长家打个电话,我就按他的吩咐办,省得到时候事情办不成落他抱怨。晚上,到局长家门口,郑粤闽才把他手里的东西交到我手上,刚才一路上都是他拎着的,我怕让局里什么人看见,影响不好。进门口后,我就谎称郑粤闽是自己的远方表兄,是特意从广州飞到这边过年来的,主要是想来看看北方的冬天和雪。齐局长点点头,右手拍着沙发扶手说,好啊好啊,南方人就该到咱们这里看看。郑粤闽早把名片恭恭敬敬地凑过去。齐局长接过片子看了看,又轻轻放在沙发旁边的角几上。郑粤闽就说,老早就听表弟说起过局长的事,知道您是一位很有才能很有魄力,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老领导,这次我一下飞机,感觉到米川的变化很大很大。我心里暗笑,这家伙真会睁着眼说瞎话,上次他来还把米川机场损得狗屁不是,把米川人说得跟要饭的似的,这阵子倒又天花乱坠,还莫名奇妙扯上我垫背,溜须拍马真有一套。齐局长听了置之一笑,说咱们西北跟你们南方没法比呀,太落后了,想改变面貌谈何容易呀,弄不好还要得罪人哟。郑粤闽忙说局长说的倒也是现实情况,哪个地方都有一些思想保守的人,不过我相信在齐局长的正确领导下,将来咱们米川新机场一定会大展宏图大有作为的。这样一来,郑粤闽就很轻松地跟齐局长搭上了话,而且他们好像谈得非常投机。

    中间我知趣地离开客厅,假装去上卫生间,在里面装模作样地待了好一会儿,也没尿出一点尿来。又在镜子跟前照了照,才发现自己的脸红扑扑的,简直像个害羞的大姑娘家,赶紧低头在面盆前拧开水龙头,捧了几捧水扑到脸上,好让自己降降温。我刚从卫生间出来,正好碰上齐局长的女儿齐双从北面的一问卧室里趿着拖鞋跑出来。若不是在齐局长家我根本认不出她了,简直就像个假小子,脸色嘴唇一律苍白着毫无血色,头发剪得只有半寸来长,稻草茬子样一撮一撮胡乱扎着,上身是一件极宽大的蝙蝠式毛衫,衣襟没过了膝盖,胸前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英文字母和一张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西方摇滚乐手头像,我搞不清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她见了我一副视而不见的高傲样子,耳孔好像被耳机塞着,摇头晃脑径自冲进卫生间去。我正迟疑着,局长夫人从对面的饭厅走来,她笑着说你可千万别笑话,那是我们家双双,好好的一头长发剪成那样,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子呢,你齐伯跟我没少骂她,这孩子一长大就不由我们做主了。我忙赔笑说年轻人嘛,她又在国外留学,难免受西方文化影响,也是很正常的。局长夫人稍微压低声音说这孩子去美国待了一年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回来也不跟我们老两口多说一句话,整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连家里来客人都不知道问声好。真是的,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送她出去……正说着,卫生间门咣当打开了,就听见齐双十万分不乐意地嚷道,妈——你到底有完没完,我都替你烦!我这样又怎么啦,真是少见多怪!说完,趿趿拉拉嘟囔着嘴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嘭地一声又关上了房门。局长夫人只好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换成一声轻微的叹息,面情上多少有些尴尬。

    从局长家出来,当我们路过那排单身宿舍时,我突然发现郝椿房间灯竟然亮了,我几乎喜出望外,一想明天就是初八,局里要上班了,所以她赶回来了。跟郑粤闽分手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了郝椿那边。郝椿早换上了浅粉色的棉睡衣,估计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睡了一会儿了,面容倦倦的,面颊浮出两团绯红色的晕儿,眼睛似乎都睁不开,还冲我打了个哈欠。她给我开门后转身就回去缩在被子里了,我走到她床边坐下来,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这一摸我顿时吓了一跳,她好像在发高烧;再一摸额头,果然烫手呢。我紧张地说郝椿你是不是很难受,咱们得去医院看看。她略微睁了睁眼睛,气息微弱地说不用的,睡一觉就没事了。我说哪怎么行,快起来穿好衣服我陪你去吧。说着就伸出另一只手想把她从床上搀起来。郝椿说谢谢你,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回去吧。她像是在下逐客令,说完她又把被子左右往紧裹了裹,就掉过头不理我了。我知道一时拗不过她,可又不能这样撒手走开,就起身到面盆跟前把毛巾用冷水投湿,然后走到她跟前,将她的脸扳正,把湿毛巾轻轻地敷到她脑门上。我们彼此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眼神交流,过了一会儿她的眼角忽然莹光一闪,两行泪水就慢慢地涌泄出来,顺着她太阳穴的位置逶迤而下,一直穿过她鬓角缭绕的发丝,然后钻进她耳朵眼里。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在我伸手去帮她擦拭泪水的一瞬间,她猛地侧过身紧紧抱住了我,嘴里发出委屈而又难过的呜咽声。她好像还在嗫嚅着什么,可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我只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一直东方东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把眼泪沾到我的衣服上。我也把身体压低搂着她,这种时候我觉得她简直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说你别怕有我呢我哪都不去。就这样,我一直靠着床头呆坐在她身边,不知不觉竟自己也迷糊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才从她宿舍溜出来,径直坐班车上指挥部去了,因为是长假后第一天上班不便于跟领导请假,郑粤闽中午的航班我没办法去送。他倒是临上飞机前,从候机室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上午又专门去了一趟局里,特意跟齐局长道了声别,还说临走给齐局长塞了个红包,局长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具体多少钱他没说,只说局长女儿在国外读书,算是他的一份心意。郑粤闽叮嘱我说这事心里有数就行了。我自然也就懒得再问他。但听郑粤闽的口气,真的是不虚此行,如此一来我也算间接还了他一个人情。心里还是暗暗佩服这个个头不高的南方同学,郑粤闽跟我年龄几乎一般大,人家做事却比我强了百倍,我这人在领导跟前通常说不上几句话,就会面红耳赤不知所云了。

    过完年很快就到了三月初,局里开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通报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免去了机场公安处邱达同副处长职务,会上只含糊其词地说了邱副处长玩忽职守,节日值班期间擅离工作岗位,给局里的春运安全工作造成不良的负面影响。传说是因为邱达同过年喝醉酒去歌厅找小姐,偏巧那个小姐不愿意出台,他就来了个霸王硬上弓,掏出枪来威胁,结果枪走火,还误伤了隔壁的客人。另外一项是,局里三产实业公司正式成立民航无线寻呼台。业务技术方面由航务处牵头,处长兼寻呼台技术顾问,马晓勇被任命为台长(副科级待遇),主要负责日常人员管理和寻呼业务市场的开发。这样一来,马晓勇这位通信技术骨干就不再搞业务了,从宣布当天起他就离开了偏僻的远台,一门心思风风火火干起了三产经营和管理工作。我觉得这倒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有关传呼台前期的筹备工作我知道得并不多,不过马晓勇带人去广州考察传呼设备的事我倒从郑粤闽嘴里听到一些。出发前齐局长好像有过一些交代的,大概的意思是到那边一定要货比三家择优选购,自然少不得要推荐他们去粤闽无线通信技术设备公司去看看。对于齐局长的这种暗示马晓勇当然是心领神会,他坐飞机一到广州,郑粤闽立刻展开了一通强有力的攻势,早茶夜宵花天酒地,都不在话下,生意很快就谈成了。马晓勇考察回来,又跟局领导汇报了设备情况以及几家公司的报价单,最后三产公司的头头碰在一起简单议了议标,比较而言,粤闽公司价格和售后服务最好,于是供货合同便签定下来,粤闽公司提供设备安装和技术服务,同时也包括培训一批寻呼小姐。郑粤闽很快又亲自率几名技术人员来到米川,这次他很聪明,事先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让我去机场接他,更没有再让我陪他上齐开河家里,而是等一切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才单独约我出来找个地方聊聊,整个过程滴水不漏,外人不得而知。

    我少不了要举杯祝贺他一番,郑粤闽说生意是成了,可这次也赚不了多少钱,权当铺路搭桥无私奉献,我知道他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新机场上,传呼台充其量只是他在米川的一次热身。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倒经不住好奇要跟他打听打听马晓勇的表现。郑粤闽说马台长这人也是鬼精鬼精的,在广州那些天他总想从我嘴里套一套我跟齐局长的关系。我问他怎么回答的。郑粤闽却笑笑说,这属于商业秘密,东方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也就不便再细问。过了一会儿,郑粤闽说,马台长毕竟跟我们差不多大,年轻人都好那一口的。他说得很隐秘,不过我从他的眼神里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那晚分手前,郑粤闽又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硬塞给我,他说一点点小意思,就当请我喝茶,非让我收下来。我本来推辞再三不想拿的,郑粤闽反说我看不起他这个老同学,还说什么做生意讲的就是有钱大家赚。我实在懒得跟他探讨所谓的生意经,只好勉强收下。回到家才悄悄打开来看,里面装了三千块钱,我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帮忙归帮忙,总觉得自己不该拿同学的钱。

    我小姨子李卉连续复读了两年也没能考上大学。有天傍晚,我刚从指挥部下来,老岳母就带着小姨子上家里哭哭啼啼的,非要让我们帮忙想想办法,意思是给李卉在机场找个事做。李卉是李丹娘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让爹妈惯坏了,学习不怎么努力,考学实在没有指望了,人高马大的窝在家里看着闹心。我岳父岳母都年迈了,没有什么门路,孩子考不上学,老两口愁得吃不好睡不香的。老人的难处我自然清楚,可我不太想插手这件事,一方面自己又不是什么干部领导,位微言轻,根本也办不成什么事,另一方面,完全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不满和怨恨,我跟李丹的关系都那样了,自己又不是缺心眼,干吗还要帮她的妹妹去求人说情?再说了,李丹现在不是有个靠山了吗,眼里早没有我了吗,那就干脆让她去想办法解决吧。所以,她们诉她们的苦,我只淡淡地听了听,然后我装作关心地说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又说航油公司倒是成立时间不长,增加几个临时工应该不成什么问题。这样,我就把球踢给李丹了。李丹当然听出了我的话外音,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跟我针锋相对,只是很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尴尬的神色。这个细微的发现让我忽然感到心花怒放。刚才我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也只是顺嘴那么一说,而李丹那副怪怪的表情却又提醒了我。我立刻意识到让小姨子去航油公司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这简直就是一箭双雕,如果真的如我所愿,我倒要看看李丹怎么在自己亲妹妹的眼皮底下跟姓史的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于是,我不等李丹说话又跟岳母说,航油公司的老总跟李丹都很熟的,我估计李丹去说说好话应该不成问题的。岳母听了自然兴高采烈,当即就带女儿颠颠地回家听信儿去了。她们前脚一走,李丹气得鼓鼓的,她使性拌气地说白东方我真没看出来,你这么阴险!我冷笑着对她说我一直就这么阴险。说完,我就美滋滋地撇下她出门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过了。

    几天后,母亲突然病倒了。其实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父亲去世后更是每况愈下,再加上前一阵子我跟李丹那么一闹腾,母亲抱孙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她饭量明显小了,整天心事重重的,家里又没有人跟她唠话,时间一长像是有点忧郁成疾了,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那天母亲出门,感到一阵晕眩,还没走下楼就摔倒,从楼梯上滚下来了,额头也撞破了皮,身上多处受伤,幸好让邻居发现了,把她送到局里的医务室。多亏了殷大夫给我们及时打了电话,我慌慌忙忙从指挥部赶下来。局里医务室条件有限,殷大夫只给母亲做了简单的止血和镇痛处理,她建议我赶紧把老人送到外面医院去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这一送不要紧,查出母亲受了脑震荡,手腕和指关节都有点儿骨折,另外母亲还有非常严重的胆结石和贫血,怪不得母亲老嚷着身上不舒服。这样只好又给母亲做了一次激光结石切除手术,又住院输了几天营养液,觉得问题不是很大了,才出院回家慢慢调养。我和李丹白天都要上班,岳母知道我们有了难处,又一心想让我们给李卉找工作,就做主把我小姨子派来住在母亲这边伺候病人。其实,李卉除了上学念书,基本上干不了什么家务,好在局里有食堂,她每天只需端上饭盆去外面打三次饭,然后回来搀母亲坐起来,母亲就可以用一只手勉强吃两口饭。母亲要去方便什么的,她就扶着母亲去卫生间,还有就是烧点开水给母亲喝,喂母亲吃药。等晚上我们下班回来,小姨子把这一天的情况简单说一说,我们也就放心了。反正不管怎么说,家里多这样一个女孩,总是给我们省去了许多麻烦。

    转眼两个礼拜过去了,母亲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吃饭时正儿八经跟我说,非要我去想想办法,给李卉找个事情干干。我就知道母亲为人心地善良,李卉倒也手脚勤快懂事,白天没事就跟母亲解闷说这说那,母亲就觉得欠了人家似的,受人滴水之恩,也要报答的。我只好答应下来,说一定去想办法。其实我心里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抵触这件事了,我就算不看李丹的面子,就算跟她怄气,可两边老人们的意愿难违啊,再说小姨子肯帮忙照顾母亲,这个情分我总是还要讲一讲的。

    我听说我们指挥部电话总机上要招俩临时工,说最好是年轻姑娘。这天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我就顺口跟傅主任提了一下这事儿。傅主任说确实有这事儿,我就把小姨子的情况原原本本给他说了。傅主任当时听完也没有表态,只是淡淡地说回头领张表先让她填一填,就把话题转到民航寻呼台的事儿上了。傅主任说那个马晓勇跟你还熟吧?我说我们一起在远台待过一阵子。傅主任又问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我一时搞不明白傅主任为何会问起这样的问题,更不知道他跟马晓勇有什么交往,只好避重就轻地回答。我说他人聪明,又肯钻研业务,也有工作热情,站里处里的领导都很赏识。傅主任说这样的同志就应该留在业务部门,说到底咱们机场是靠技术吃饭的,离开那些搞业务技术的,保障飞行安全不就成了一句空谈吗。这个马晓勇也是,放着自己好好的专业扔了不干,偏跑去经营什么三产寻呼台。我随声附和说主任说得很在理,又说这也是人各有志吧。傅主任说老早我就听说马晓勇想去团委工作,后来好像没去成吧。我说好像有这档子事。傅主任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看着我说,年轻人还是要持之以恒脚踏实地,不能老是好高鹜远,这山看着那山高的。之后,他就不再谈论马晓勇,却笑着说我听说寻呼台那边也正在招聘呢,咱们两条腿走路,你也可以让你小姨子去试试,再说当传呼小姐不是更风光些?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这并非全为小姨子个人的事考虑,我忽然意识到,假如她真的来指挥部,就要跟我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起码上下班坐车得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那该多别扭啊。我们的关系会由亲戚变成一般同事,万一她有什么不周之处,挨了领导的训斥,十有八九要哭鼻子抹泪的,我呢夹在中间毕竟不太好,再说让人家领导也不太好处理的。这样一想,我赶紧谢过傅主任,说要不是主任提醒,自己差点儿把这茬儿忘了。

    那天下午,我正好要去找规土局的领导批阅一份重要文件,办完事时问还早,就让司机把我送到老民航招待所。民航寻呼台就设在招待所的一楼,牌子已经挂出来了,面街的一间营销部已经装饰全新,里面崭新的玻璃柜台里已经摆了各种款式的样机,可谓琳琅满目了。墙上挂了一溜质地精良的外地厂家或公司的代理牌匾,其中一块上赫然刻有“广州粤闽无线通信设备技术有限公司”字样,我觉得又亲切又怪诞,仿佛看到了我同学郑粤闽那张充满狡黠神情的南方商人的面孔。

    我敲门进去,马晓勇见了我稍一愣,忙起身示意让坐,他把手里的话筒往低压了压说,东方我他妈的都快忙疯了,这些天把过去几年没说的话都说了,你听听我嗓子都哑了。说着,就冲门外喊了一声某某的名字,说来客人了快倒水。很快有个穿制服的女孩把一只装满茶水的纸杯热情地递到我手上,我注意到纸杯上已经印了“米川民航寻呼台欢迎您”的字样。这时,马晓勇就又拿起话筒哇哇讲起来。我坐在他的大班台对面,看他身体在靠背椅上一转一扭的,无聊地听着他打电话,听他不停说着关照拜托之类的客套话,心里很有感触,仿佛走错了地方找错了人。看得出来马晓勇的头上打了些摩丝,头发不再像过去那样乏乏软软地趴在额头上,而是一味地往后梳上去,这样他的眉眼和额头就都露了出来,倒是有了几分生意人的样子。再一看他身上的衬衣也是有板有眼,袖口的扣子严密地系着,领带挺挺地立在胸前。马晓勇这样整齐的穿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就知道眼前的人已今非昔比了。心里便多少有些打退堂鼓,好不容易等他打完电话,我还是犹豫不决的。马晓勇倒是先开口了,他说早就想找老弟坐坐的,最近一直忙着筹备开业庆典的事,没想到你来了,晚上咱们聚一聚吧。我说马台长现在可是大忙人一个啊,我哪敢随便打搅呢。又说自己正好办事顺便过来看看。马晓勇笑笑,说,嗨,什么台长不台长的,我天生是干活的命,身不由己呀。我暗想这小子真会说话,听他的口气好像来这里是迫不得已被人捆来的,别人不知道,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若不是他跟方站长套近乎拉关系,这个位子不定是谁的呢。心里虽这样想,可嘴里还得称是。我说领导这么器重你,你正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嘛,总比待在远台强了百倍。马晓勇说东方你不知道,万事开头难啊,技术这边我倒问题不大,寻呼这玩意比我们在机场搞通信导航可简单多了,可还有方方面面工作要做,就说眼下,要搞庆典要请领导要找媒体要做宣传,里里外外部得动脑子操心。听他唠叨了半天,我有意想把话题转开,就说那倒也是,你不妨招聘两个精明能干的替你跑跑腿。马晓勇说一提招人他就一肚子气,真正要从社会上招倒好了,可尽是局里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亲戚孩子,找局长托处长说情的一大堆,现在把这些姑奶奶都安排进来了,将来管理上肯定又是个大问题。我觉得他言之有理。这本来就是咱们的民航特色,从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地,哪怕是用一个临时工,也要内部消化掉。有时连候机室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洁工也有不可小觑的背景,那些主管领导哪里惹得起,凡事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到头来什么抓安全抓管理抓落实,只能变成一摞文件和一堆空话。我们又胡乱聊了一阵,我始终没有提小姨子的事。眼看快到六点钟了,马晓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对我说,东方你跟那个傅主任关系怎么样?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哪个主任?他说就是你们指挥部的傅成功嘛。我这才醒悟过来,又觉得十分好笑,今天是怎么啦,这俩人都跟我打听彼此的情况,跟商量好了似的。我说人家是领导,我们上下级关系而已。马晓勇听了就没再说什么。

    我们随便在老招待所附近找个地方,要了几道时令家常菜和五瓶青岛啤酒。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此刻马晓勇知道了我跟郑粤闽的关系,知道了郑粤闽又是我一手引荐给齐局长的,那么他会是怎么的态度和表情?他还会不会这样坦然地坐在我面前,跟我推杯换盏谈天说地?世上很多事情不去想并不觉得怎样,可稍微一思考,就觉得奇妙无比玄机颇多。大家就好像爬在同一张巨网上不停忙碌着觅食的蜘蛛,有的人身处边缘,有的人位居核心。可无论在中心或在外围,都是为了捕捉到一只作为食物充饥的虫子而处心积虑忙碌奔波,可若是谁从更高的地方俯瞰一下,就会发现彼此间又似乎存在着某种秘密的联系,不论从哪个角度牵动这张大网,都会发生动荡溅起涟漪来。

    这样一想,我倒是突然来了兴致,加上又喝了酒,少不了要轻狂地拿话撩一撩马晓勇。我问他去广州跑了一趟感觉怎样,跟咱们传呼台合作的那个公司如何?马晓勇起先闭口不谈,我们又喝了一会儿酒,猜了一阵拳,他又比我多输了几杯酒,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个粤闽公司的老板好像跟局里一个领导有些私交,所以他去那里不过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我说原来是这样呀。又故意装傻把结果猜错。马晓勇听了摇摇头,凑近我耳朵低声说,我跟你实说吧,想你也不会到处乱说的,是齐头!东方你知道就行了。我赶紧装出吃惊非小的样子,心里不由觉得好笑,再一掂量马晓勇的话,又觉得有点不自在,马晓勇怎么肯定我不会四处去说呢?这一来好像我又被他将了一军,看来他深知我跟齐开河有些关系,说不定是故意把这话说给我听的。没想到我本是套问他的话,反倒受了人家的暗算,将来万一这事传出去了,马晓勇说不定就会跑去跟领导汇报,说是我白东方说出去的。于是,我就不再接这个话茬。马晓勇后来说起哪天想以传呼台的名义请一请指挥部的几个处室领导,他说傅主任这边还是想托我来递递话。我说你直接请吧,傅主任人很随和。马晓勇说东方我实话实说吧,传呼台刚开始,客户不多,我想先把指挥部这一块做下来。我说领导们都是公配126台的,你怎么做,总不能一人配两部吧。他说那就想办法往过拉呗。又问我是哪个台的,我说也是126台。马晓勇说那就连你老弟一起,这个面子你得给吧。听他这么说我就自然而然把小姨子的事顺带提了一下,我说只要你工作做到家了,我没二话,要我怎么帮忙你只管开口就行了,无非是在主任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嘛,累不着我。马晓勇当即承诺这事成了要白送我一个好一点的传呼机。可我一点儿也不想要他的东西,郑粤闽送我的那部BP机还扔在办公室抽屉里睡懒觉呢。我说那就不必了,我这些天为给小姨子找工作,弄得焦头烂额的,老岳母和老娘部跟在后面像催命一样。马晓勇就愣了一下,他肯定没想到我会向他提这个要求,想了想才说,东方你说得太晚了,早说几天我保证一点问题也没有。听他这么一说,又想到他刚才发的牢骚,就知道没戏,便不好再强人所难了,我只淡淡地说原来这样呀,那这事你给多想着点儿,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说东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老哥一定给你记着。我打哈哈说那敢情好啊。

    到家后,我把从指挥部带回来的招临时工的表格当着母亲面给了小姨子,说你先填填表,还要两张一寸相片。小姨子高兴得脸都红扑扑的,母亲这边也能凑合说得过去,虽然这事还一片渺茫,可我总算有个办事的态度吧。晚上李丹过来,李卉唧唧喳喳地又把事情跟她姐姐唠叨了一遍,李丹嘴里没说什么,只是很奇怪地抬头望了我一眼,那样子好像在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跟李丹的关系就是这样,只要见面彼此都无话可说,有时简直像陌生人一样冷漠,招呼也懒得打一个,偶尔目光相对,看到的都是对方内心的种种不满和肆意戏谑。我们从相爱开始,如今又开始互相伤害,我总是把眼前的李丹跟郝椿作着各种比较,然后发现李丹竟如此的庸俗不堪,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她堕落得不成样子了,爱和不爱之间的差异原来有这么强大。而我却无法否认,我曾经是很喜欢李丹的,我还记得第一次带李丹来我们机场时的情形,那时她梳着两根黑黑的辫子,辫梢上扎着好看的蝴蝶结。我们偷偷地溜到空无一物的跑道上,然后手牵手顺着飞机轮子碾压过的痕迹一直走到跑道尽头。四周寂静而又空旷,连鸟都没有,那时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两颗心靠在一起,鲜活灵动,怦怦乱跳。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那种浪漫的感觉一点儿也不比后来轰动一时的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差。那时的李丹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只是一门心思地跟我亲吻,我们双双躺在跑道旁边的草坪上,看夕阳慢慢从天边落下,看星星和月亮悄悄地露出脸来冲我们微笑,然后让无边无际的黑夜将我们俩一点点吞没殆尽。那时的她的确很温柔,也懂得体贴别人,蚊子叮了我那么一下,她都会煞有介事地帮我挠一挠,还回家帮我擦皮炎平,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现在,我知道那种美好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人是感情动物,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却丝毫没有感情可言,有的只是嫉恨敌视和冷嘲热讽,这种日子还怎么过!更多时候,我不清楚这种结局该去怪谁。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把李丹带进民航,她除了是我的妻子,而跟民航没有丝毫关系,事情又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一只大染缸,把李丹这样一个女人浸染得面目全非了,她进民航工作以前和现在早已判若两人,或者说,眼前的李丹才是她本来的和最终的样子?这样想我又觉得李丹也是有点无辜的,她已经来到了这个环境,适者生存,她别无选择。

    又过了几天,傅主任通知我让把小姨子带到指挥部去面试,其实这事我真的没抱任何希望,我之所以领张表回来都是权宜之计。所谓面试主要是听听普通话讲得怎么样,说话声音够不够清晰响亮,毕竟是挑选总机话务员嘛。李卉给傅主任念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刚念了一段傅主任就举手示意停,又大概问了些家庭和她本人的一些基本情况,就算面试过了。那天出门前李卉好像特意收拾了一下,头发洗得香喷喷的,梳了很精干的马尾,化了很淡的妆,还跟她姐姐李丹借了身时髦的裙子,这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黄毛丫头了,倒是添了几分女人味儿。李卉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她正式到指挥部总机工作,主要是查号服务和转接来电什么的。李卉倒也争气,把指挥部跟机场相关的电话号码记得滚瓜烂熟,加上她说话声音又甜,傅主任好像很满意的样子,在我面前还夸过一次,说领导们比较满意李卉的服务。

    那几天李卉高兴得孩子似的,姐夫长姐夫短把我叫得浑身发腻,她说姐夫你可真行,又说要好好谢谢我呢。我故意逗她你个小丫头怎么谢我。她说等我领了工资一定请你吃饭。我说不稀罕。她就有点为难,想了想,突然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着实吓了一跳,说你要干什么?她说姐夫你紧张什么,然后就咯咯地一个人在那傻笑。我说当心让人看见,我可说不清了。她笑够了,又眨着眼睛问我,你跟我姐是不是要完了?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小孩子家少管大人的事。哪知李卉说,谁是小孩子?又没大没小地跟我说,依我看你们还不如离婚算了,我真不明白当初你咋就看上我姐了,她有啥好的!我听她越发张狂无忌,就狠狠批评她两句,威胁再胡说八道就别想到指挥部上班。她才不得不就此打住。李卉到指挥部上班一周左右,我接到马晓勇的电话,说他那里有个女孩最近不想干了,说过几天可以考虑让李卉过去,然后他就言归正传说想请傅主任吃饭的事。我听他话的意思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说李卉的事让老兄费心,她暂时找到一份工作了。马晓勇听了立刻又跟我寒暄了几句,说以后再有啥事尽管开口。我也就卖个人情给他,我说傅主任可以帮他约一下,但成与不成我可说了不算。他说只要能约上就感恩不尽了。

    这天快下班时,我抽空到傅主任办公室。出门前我要锁抽屉,一眼瞧见郑粤闽送给我的那部摩托罗拉BP机,想了想,觉得自己留着实在没啥用场,放着也怪可惜的,正好又欠了傅主任一个人情,索性送他算了。一来人家是领导,用着也体面些;二来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马晓勇跟傅主任拉上关系,马晓勇十有八九会送这种东西给傅主任,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先做了这个人情。这样一想,心里竟一阵莫名的激动,好像破解了什么重大难题,又好像偏偏要跟马晓勇对着干一场似的。反正我发现自己的想法真是越来越古怪了,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了,表面上我明明是答应帮马晓勇的忙,可潜意识里却有这种不地道的想法。我把东西放在傅主任办公桌上,说,我外地一个老同学送我的汉显寻呼机,我一直没用过,想送给主任用。傅主任马上回绝说,那怎么行,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我有呢。我说主任您别客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来这里工作您一直很关照,还有我小姨子的事也怪麻烦您的,以后还得您多多关照。傅主任说区区小事,再说李卉确实也符合招聘条件嘛,咱们民航又历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你别放在心上。我说主任您要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说着,又把那只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傅主任还是很坚决地又往我这边挡了一下,我说主任一定要收下,以后我还少不了要麻烦您的呢。我本来想借机把马晓勇请客的事说了,可话到嘴边又忽然咽下去了。我不由得多了一个心眼,我给傅主任送礼物,再替马晓勇说话,那不等于说这BP机是马晓勇送给他的吗?我又不是弱智,干吗做这种蠢事!于是,在傅主任的再三推辞中我硬着头皮放下东西便夺门而出,尽管傅主任在后面一连喊了我几声,还是让我溜之大吉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越想越觉得事情办得漂亮,忽然又意识到达竟然是我今生今世第一次给领导送礼,并且成功了,心简直跳得不可名状,没想到刚才我在傅成功面前却表现得应对自如滴水不漏。

    至于,马晓勇托我的事情,我后来一直没跟傅主任提过,但他的计划后来好像还是实现了。因为有一天指挥部开会,傅主任说咱们民航寻呼台开业有一阵子了,考虑想把指挥部原有的电信用户统一转到民航台去,主要目的是支持一下局里的三产事业,也算利局利民嘛。这样没过多久,我们公配的BP机就集体转户,全加入到民航寻呼台了。以后偶尔再见到马晓勇,我也只好寒暄两旬,说自己在傅主任跟前没少说他的好话,说他如何如何吃苦能干。马晓勇也摆出感恩不尽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多亏老弟在主任面前美言周旋呀。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确实又滑稽又阴险,简直就是个伪君子,满嘴没一句真话。

    在修新机场的同时,新民航住宅区和后来建成并投入使用的蔚蓝航空大厦这两项重要的工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其实,蔚蓝当初并没有要建成高档宾馆的意思,充其量也就是建一个民航招待所兼市内售票中心,后来齐开河通过多方面积极努力和争取,设计方案和预算资金才一变再变,楼高也由原先的五层拔高为八层,另外增加了两部上海产的三菱电梯。我记得有一次,请地方计委和设计院的领导和工程师们吃饭,当时指挥部的几个老总好像都在场。席间有人半开玩笑跟齐开河说,将来齐总可以放手经营酒店去,这也算是干部领导下一次海嘛。我记得当时齐局长哈哈一笑,他说到时候就怕我老眼昏花,脑筋跟不上发展需要了。后来实践证明,齐开河的确对蔚蓝大厦的后期建设和装修过程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和热情,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难怪很多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说这件事齐局长当然上心了,因为说白了,新机场那是给下一届班子建的,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蔚蓝大厦很有可能是齐开河不久以后的一个最好的归宿。这种说法到后来就有点不言而喻了。

    我之所以要单独说这件事,是因为就在米川新机场建成通航之后,指挥部接到了局里通知,让我立刻交完手头工作,然后到蔚蓝大厦去报到。说那里要成立一个大厦事务管理中心,主要是作为甲方(民航)代表正式跟建设施工单位进行后期交接。我当时的感觉可想而知,除了吃惊和愣怔之外,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实上,在指挥部工作的最后半年,大伙都蠢蠢欲动起来,其主要原因是,机场指挥部属于临时性机构,随着新机场工程逐渐走向尾声,指挥部也就不可回避地要面临撤销和解体了,说白了就是大家散伙各奔前程。很多原先非机场职工就开始私下里找门子跑路子,纷纷去求几个老总和局头们,想方设法要留在民航继续工作。这本来也是明摆着的事,机场规模空前扩大,人员自然要成倍增加,地方上的那些同志因在指挥部苦苦熬战了几年,这种时候当然是打破头也要往民航这只大锅里跳的,准都知道民航这碗饭好吃啊。而像我们这些原本就是民航的在职职工,因为连续几年不在局里上班,有的人当初前脚刚一走开,自己原先的那个萝I、坑就被别的什么蒜给填补进去了,如今却又要回去,面临的问题就十分严峻了,真是去时容易回时难啊!若是一般群众倒还好点,干部就得好好地动一番脑筋了,如今自己跑回去干什么,有没有一个现成的位子坐?现成的例子,就是我们的傅主任,其实他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难题。傅主任回局里当然得回机关,这是原则,上面说哪来的回哪去,可问题是,傅主任原来的办公室机要科科长位子早就有人坐了几年,显然他不能回去给人家打下手,再说他在指挥部这几年一直是按副处级对待的,回去做科长显然不合适。让我去蔚蓝大厦报到的事是傅主任亲自跟我交代的,我看他的样子有些伤感,他跟我说东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在一起共事几年很愉快,你走我从心里是舍不得的。傅主任这样说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一想到这几年他对我确实提携帮助很多,自己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只嗫嚅道,我还是愿意跟主任在一起干。傅主任说别说傻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也得走了。我问他会去哪里。他只是叹口气说,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不过走是肯定的。我真想对他说主任您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可这话根本说不出口,刚在脑子里一转弯连自己都觉得幼稚,因为现在的情况是每个人都有点泥菩萨过江的意思,谁还顾得上谁呀!此时此刻,我和傅主任似乎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傅主任召集办公室的几个同志提前为我送行,大伙基本上都去了。这顿饭吃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沉闷,不再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猜拳行令。因为我要走的事情,大伙的情绪多少都受到了些许传染,都对自己的前程感到非常渺茫,说来说去话题总是离不开将来每个人的何去何从,后来就约定谁再提这种事罚酒三杯。自从指挥部出了那场车祸以后,傅主任已经很久没有喝那么多酒了,我靠他坐着,几次想把他手里的酒杯拦住或抢过来,都没有得逞。傅主任喝到后来一个劲儿拿手掌拍我的肩膀,还不停地说东方去那边好好干,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啊。其他同事也都随声附和,也有人揶揄我说白东方你以后当上蔚蓝的老总可别忘了大伙。这些话听起来都像是醉话,我更无言以对,只能傻乎乎地给每一个人敬酒,频频地跟他们碰杯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好像我真的会有发迹的那么一天似的,自己一点儿也不懂得客气,眼睁睁把谦虚变成了虚伪。

    当晚,连喝酒带唱歌一直闹到半夜,我才回到新机场家属区,心里空落落的。早在新机场通航一个月之前,全局职工就提前搬进这片崭新的家属区住了,这叫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生活保障有时候比工作更重要,连古人也说安居才能乐业嘛。我也跟大伙一样永远地告别了伴随我出生到长大成人的乐园——尽管老生活区多以旧式平房为主,生活条件艰苦,但我还是更喜欢那里一些,发展自然是好事情,可有时也会让人感到迷惑和茫然。

    好像有那么两三年时间,我跟李丹保持着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都睁一眼闭一眼,互不干涉,各自为政。直到我在指挥部工作的最后一年,局里决定要分配新家属楼房时,我们之间这种古怪的关系才被打破。按照局里的政策,像我们这批已婚(或已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职工理所当然能分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还有一条,离婚者(单身职工)一律不予分配。这个风一刮出来,很多人都跃跃欲试,谁不想弄到一套新房子啊!一时间离了婚又要复婚的,单身职工则开始突击办理结婚手续,有人甚至弄虚作假,随便找什么女人去领证,准备蒙混过关以后再行离婚。而我也不得不开始考虑我跟李丹的问题,假如我们都默认了这种关系,将来万一婚姻有变,房子归属权就是一个大问题;当然,我更多考虑到的还是郝椿,人家跟我不明不白地好了几年,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她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过,可我作为男人总不能也装糊涂吧。那些天我都在考虑怎么跟郝椿摊牌,关键是我想知道,我在她心里究竟重不重要。我甚至异想天开,如果郝椿愿意,我会立刻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理由是我跟李丹分居多年感情破裂),然后再以闪电般的速度跟郝椿办理登记手续。

    可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手心,没等我做出任何有效行动,李丹就开始对我实行她积极主动的亲和政策。那段时间李丹晚上几乎不怎么出门,心无旁鹜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故意没话找话跟我搭讪,还假模假式地织起了毛衣,从毛线的颜色和款式来看,十之八九是织给我的,尽管我始终没有问起,而且,也不稀罕她的任何东西。有一晚,我大概快睡着了,李丹简直像个幽灵,飘进来就降落在我身上,然后把她嘴里鼻孔的热气吹到我脸上,她的手就像女妖的魔爪,藤条一般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了女人的温存和体贴。李丹的身体跟郝椿是截然不同的,郝椿在这种事上总是带着女学生式的羞怯和遮遮掩掩,而李丹则不同,她完全是展开的主动的攻击型的。当她钻进我的被子里面以后,彻头彻尾变成了女妖。她马不停蹄地抱我吻我亲我抓我咬我,她的嘴巴扭曲着喉管深处发出夸张的呻吟,我的欲火突然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了。我变成愤怒而又饥饿的雄狮,突然扑向她并捕捉住这只猎物,然后跟要报仇雪恨似的一次次撞击着她的身体,任由她叫得欢实而又骚情。

    到底李丹比我聪明多了,她似乎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那次之后,她变得更加贤淑有礼了,她开始像个贤妻良母,为我精心准备饭莱,不知疲倦地替我和母亲洗衣服,时不时钻进我的被窝里风情万种,连我都觉得她真的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她甚至还借妹妹李卉的嘴传话给我,说她跟我之间有些误会,但她还是想跟我好好过日子的。李卉自然也添油加醋帮着她姐姐说话,她说姐夫你别吃着饭里还看着锅里的,其实我姐对你还是挺好的。我不客气地回敬小姨子,我说她对我好不好你最清楚。李卉当时也语塞了。

    事实证明,这次我是对的,如果说结婚以前我看错了李丹,那么这次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事。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直跟郝椿待在一起,在外面吃过饭后我送她回宿舍。那晚我终于鼓起勇气,很郑重其事地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在郝椿的宿舍里,我把她像妹妹一样从后面搂着,我问她咱们将来怎么办。她明知故问,说什么将来不将来的呀。我用下巴上的胡茬儿一下一下摩蹭她的脖子,她咯咯地不停发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这让我觉得她真的很容易满足。我说我都想好了,我要跟她离婚。郝椿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开玩笑似的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小坏蛋,我这都是为了你呀。她听了默默地挣脱开我搂她的手,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然后目光幽忧地看着我说,东方别这样好不好,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我说郝椿你别再骗自己了,远水解不了近渴,除非你下定决心永远离开米川,我保证不再跟你说这种话。她稍作思索道,其实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啊。我理解她的意思,所以我更坚定地说,现实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东西,你我都拿它没有办法。郝椿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见她一脸的忧愁,心里也很不舒服,又过去把她揽进怀里了。郝椿突然变得忿忿然的样子,她说东方不是我不想,你比我更清楚局里的情况,这几年我之所以还能跟你私下里来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去了指挥部,在某种意义上你是远离了局里的人事纷扰,若我们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想我早就失去了这种勇气。我一时愣住了。我当然能听明白她的话。是啊,还有什么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更好的交往策略呢,在这个大环境里我们最好是做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人,我们不应该有任何的奢望和追求。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我真的离婚再跟郝椿走在一起,局里那些赤红的眼球和灵巧的口舌会怎样地不可理喻。伤害到我这倒也无所谓,反正我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跟李丹的事在局里可谓家喻户晓吧,我戴绿帽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好我总算没有死心踏地做忠诚的模范丈夫。可郝椿人家毕竟还年轻啊,毕竟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啊,毕竟她心里还装着一些梦,让她不管不顾铤而走险,我又于心何忍呢!我真的没有勇气再跟她谈下去了,我除了紧紧地抱着她,一遍一遍亲吻她,此外,我的一切想法都是苍白无力的。

    但是,就连这种微不足道的温存也不能够了,至少在这间宿舍里会让人战战兢兢手忙脚乱。那天夜里,李丹突然带了两个人破门而入,其中一个男人是李丹油料公司的司机,一定是这个五大三粗的帮凶用他铁块一样的皮鞋踹开门的,另一个则是我年迈的母亲——她老人家本该早早休息的,却被该死的李丹傀儡一般弄到这儿来见证他儿子的风流行径。我太低估李丹了,她在最关键的时候,一下子扭转了我们的婚姻局面,她像是精心策划了这场阴谋,变被动为主动。她抓住了我的把柄,稳操胜券,激活了原来的一盘死棋,并且,还让我的老母亲也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和耻辱。我知道这个女人真的疯了。人一旦发疯,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这事后来不了而了,但风言风语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好在不久房子如期分下来,我就想提出离婚,跟这种心狠手辣的女人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李丹则敲竹杠似的提出她的条件:房子要归她,我卷铺盖走人。这一条我基本没什么问题(充其量我搬回去跟母亲一起生活)。李丹又乘机提出,父亲的那笔空难赔偿金,她要一半。我说你不要得寸进尺,那是我父亲用一条命换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李丹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她甚至几次三番跑到我母亲那边纠缠不清。我见她一点诚意都没有,再一想这女人把我跟郝椿都祸害得不轻,现在又摆出这副无耻的嘴脸,我干脆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在我这里什么也别想得到。拿定主意后,我就绝口不再提离婚的事,索性就这样耗下去吧,他妈的看谁能耗得过谁!可是,究竟没撑多久,我们还是协议离了婚,好合好散吧,我灰溜溜搬到母亲那边住了。

    这次,我的确没有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领命去蔚蓝大厦报到,傅主任也催过我不下三次,我只推说不着急,手头的工作还没彻底弄完呢。傅主任知道我有情绪,也就不再过问。我考虑再三,终于熬到周六晚上,随便拎了点东西去了齐局长家。到那里才知道齐局长昨天临时出差,他亲自带领局里两个处长去跑成都和昆明的航线,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回来。

    局长夫人一个人在家,我来了她也不把我当外人,很热心地问长问短。我正好把自己心里苦闷跟局长夫人一吐为快。话又说回来,若是齐局长真在面前,我不一定能表达得这么清楚透彻,我骨子里对齐开河多少有点胆怯。我说阿姨您也知道,这几年我把自己的专业也丢了,不过在指挥部倒也学会了很多东西,这都得感谢齐伯伯对我的厚爱。现在要安排我去蔚蓝工作,我心里就有点想不通,说到底蔚蓝是个经营性单位,我对此的确是一窍不通,怕去那里闹出什么笑话,到时候反倒辜负了齐伯伯的厚望。局长夫人听了我的一番话,也站在我的立场上,她点头说就是嘛,局里那么多年轻人,为啥偏叫你去呢,回头老齐回来我跟他好好说说,让换个谁去不就行了。听她这么说,我赶忙连声道谢,觉得局长夫人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不太像有的官太太架子比官还大。

    我的问题还未见出分晓,李卉这边偏又有新的情况了。事情还是母亲最先发觉的。李卉自从安排到指挥部工作以来,因为要赶班车,隔两天还得值一次夜班,她时不时还跑过来住在母亲这边,这样一来倒也能陪陪我母亲。母亲悄悄跟我说李卉那丫头不对劲儿,光在她面前就吐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呕得莫名奇妙的。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就猜到她很可能是怀孕了。我顿时吓了一跳。其实在这之前我也听到过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了,多少都跟李卉有点关系,说她晚上值班有事没事总爱往领导的房间钻,陪领导打打牌搓搓麻将,还说她老爱跟某些领导撒娇,而这些领导似乎又很喜欢她伶俐可爱的样子。我倒是一直没太在意,现在似乎得到了证实,看来大伙说三道四的并非无中生有。

    我本无意答理这件事,从理论上讲我跟李丹已经协议离婚了,李卉跟我也就没什么瓜葛了。可一想她毕竟是经我介绍才进指挥部的,我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担心李卉这次真的惹出什么事来,到头来再影响到我那可就糟了,尤其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所以,我才决定找李卉好好谈一谈。我说我这两天烦得要命,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转一转。李卉自然同意了。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问她,这事直接问当事人好像是有点那个,尤其李卉毕竟是我的小姨子,就更加难以启齿了。她倒先发制人,说姐夫你一定是为自己的工作烦恼吧,又说指挥部现在人心惶惶的,还不都是为自己的去留问题想办法找路子呢。我心想你一个临时工话务员知道得倒不少,嘴里却说谁说不是啊。又故意拿话引她,我说李卉你想没想过指挥部到时候解散了,你怎么办?哪知李卉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说得很轻松,她说车到山前自有路,大不了回家去算了。我赶紧说其实我也不是没替你想过,可我自己还不是泥菩萨过江啊?李卉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不过她还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下,说,姐夫你少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位置人家领导早就替你安排好了。我一愣,佯装生气问她,你这丫头听谁说的?这种话以后可不准乱说啊。李卉赖兮兮地坏笑了一声,说,你紧张的样子怪好玩的,现在指挥部成天都在传这些事情,谁不知道!我说我就不知道。李卉说那说明姐夫跟不上形势,就连我们总机上的几个女的现在都跟仇敌似的,整天谁也不答理谁了,都暗地里较着股劲。以前我们几个人可不是这样,简直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如今树倒猢狲散全都翻了脸,一个不理一个的,你说到底为什么?说穿了还不就是为了去留问题吗,谁有本事谁有后台谁有门路,将来就能留在民航上班,运气好还能转成正式工呢。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又回想起以前李丹跟我说过的话,李丹说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不懂政治,老是糊里糊涂分不清形势,明明别人都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忙碌奔走,惟独我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活像个白痴。如此看来,我竟然混得连自己的小姨子都不如了,我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得让一个黄毛丫头来替我分析当前的形势,这不能不说是种悲哀吧。我也许真的有些木讷吧。

    原来是想等李卉在我面前作呕状时,再适时把话摊开来说,这样至少显得自然一些。可是我们在街上这家小茶楼里坐了快两个钟头了,她也没有要吐的迹象,弄得我左右为难无计可施。后来,李卉的BP机叫了起来,她查看屏幕信息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她一下。我忽然觉得所谓的黄毛丫头和年幼无知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事实上,我面前的李卉早就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了。她嫩白无瑕的瓜子脸,娇艳欲滴的嘴唇,散发出阵阵幽香的披肩长发,得体而又时新的衣裙,以及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都充分表明了李卉成熟的女性气质呼之即出。换句话说,眼前这个女孩子既漂亮大方又颇有心计,根本不像是糊里糊涂做蠢事的那种女中学生,我的担忧似乎是有些多余了。我还想起一句老话,仓里有粮,心中不慌。李卉在我面前能表现得轻松自如谈笑风生,甚至还拿我这个当姐夫的寻开心,难道她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和坚实的后台?考虑再三,等李卉从那边的服务台复机回来,我还是没有拿定主意。李卉却说她有事要先走一步,我也就只好作罢。

    就在我坐卧不安的时候,局里那边人事处蔡处长突然打来电话,他倒是直言不讳得很,问我是不是去找过齐局长,我就猜到很有可能是局长夫人在后面起了一些作用。蔡处长在电话里说,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去蔚蓝的事,是我最先向齐局长极力推荐过的,当然这也是领导的意思嘛。这一点我确实没有想到。我话里藏话地说,处长真是太器重我了,就怕我不能胜任啊。蔡处长说,东方你千万别这么想,你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指挥部解散是早晚的事,这几年你老弟的事我可一直放在心上的,现在时机来了,老兄这里有心替你谋划一下,我个人觉得当前去蔚蓝是你最好的一个选择。我说,那也不见得吧,再说我去那儿能干什么?蔡处长说我不妨先替你分析一下,航务处是个业务性极强的单位,这个不用我多说了,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你离开了这几年,业务也相对生疏些了,回去怕是很难安排的,让你再干回一线的值班员,于理不通,于你也不公,可若放在某个领导岗位上,下面的工作人员又不见得能服你,这倒可以放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据我所知,现在那边大大小小的位置都填满了,你回去基本上是死路一条。听他这么一说,我原先拿定主意要回航务工作的心思就动摇了,是啊,即便上面同意,我也绝不会再跑回远台死心塌地当值班员吧,跟老韩马晓勇他们曾在一个坑里鏖战的日子,至今我还没有忘记呢!再说这几年在指挥部虽没有多少功劳,可苦劳总还是有的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不信领导眼睛都瞎了吗?于是,我也直截了当地问蔡处长,除了蔚蓝还有别的可去的地方吗?蔡处长说东方你是个聪明人,有一点不用我说你也是清楚得很,老爷子对蔚蓝可是寄予了厚望的哟!他这话说得很含蓄,我想自己也许领悟到了什么。我嗫嚅着说那让我再考虑考虑。蔡处长说,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就挂了电话。

    郝椿要被调整到团委任干事的消息,也是蔡处长打电话时无意中透露给我的。所以,放下电话,我立刻给她打了个传呼,并留言衷心祝贺她高升。过了好一会儿郝椿才把电话回过来,才知道她并不在局里,这个礼拜她要在市里参加一个企事业单位团干部培训班。我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她在电话里说现在还不知道组织方有没有别的安排,有空她会给我打电话的。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我都沉浸在一味发呆的状态中,把蔡处长电话里每句话想了又想,似乎不无道理,像我这样荒废了专业的人,的确是不便于再回业务单位工作的。但又觉得不甘心,难道蔚蓝真的成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假设这一切都是齐开河的意思,那么,领导对我的将来是有所考虑的,我应该毫不犹豫地去就是了,不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这样想的时候,我渐渐地意识到自己在指挥部埋头苦熬了四年原来并不是浑浑噩噩胸无大志,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在这里押下了一个赌注。换句话说,自从我第一次踏上去远台的道路的那一天起,齐开河的言行就开始牵动我的每一根神经,他早已成为了给我引领方向甚至是为我保驾护航的那个人。这些年我就像一架随时待命远航的小飞机,一直默默地停泊在寂静的港湾里,期待得到他的最后一道指令驭风而起,而现在蔚蓝大厦似乎变成我非要飞去的那个目的地了。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傅主任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感觉好像刚在大领导那里挨了训一般。所以我没等他开口说话,自己抢先站起来说主任我想好了,实在不行就过去吧。傅主任似乎把我的事淡忘了,看来他并没有想来过问这件事的意思,他只是随便哦哦了两声,说你还没动窝呢,咱们这里又有两个同志要走了。我好奇地问都是谁。傅主任神秘地冲我一笑,反正有你小姨子呗。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呢,忙说她一个临时工能去哪,撑死了回家呗。傅主任却说,现如今可别小看临时工啊!然后,他就欲言又止了。我掂量他的话,分明话里有话的,又看他的表情多少有点郁闷,就不好再问什么了。傅主任出门前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们李卉说话声音动听,人又年轻漂亮,当然主要是,服务也很到位嘛,领导赏识,所以要把她调到候机楼查话台去工作了,那可是咱们米川机场的窗口服务单位。不知怎的,我觉得傅主任在说“服务也很到位”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屑和嘲谑的味道,这种不屑和嘲谑甚至是直接冲我而来的,我顿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晚上,终于收到了郝椿的寻呼信息。我赶紧打的直接去郝椿开会下榻的梅苑宾馆,电梯里有镜子,我特意照了照,发现自己的脸红得有些暧昧。郝椿在房间里安静地看电视,跟她同住一室的女伴外出了。自从上一次被李丹那么大闹过一通之后,我跟郝椿已经很久没再见面了,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来的路上想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真正见了面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是木讷地说了声要祝贺你啊。郝椿淡淡一笑,说又不是提了处长局长,还不是跑腿的命,有啥好祝贺的?说着就去帮我倒了杯茶。然后我们面对面坐在两把圈椅上,中间被一只实木小圆几隔着,正规得好像两个生意伙伴在正儿八经谈判。电视画面上的人物在眼前闪来闪去,播映着跟我们毫无关系的节目,除此之外,只有两张洁白的单人床,整整齐齐又无声无息横在我们面前。

    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此刻的她和我都有点装腔作势,好像我们初次见面,彼此变得客气而又矜持。郝椿问我你决定去蔚蓝了?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说那还能怎么样呢。郝椿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去吧,其实在哪还不都是那么回事。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于是,就把白天蔡处长来电话的事跟她详细说了一遍。郝椿听了后很不客气地说,蔡处长这个人最老奸巨滑,我提醒你还是要当心一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之所以主动找你,还不是想变着方儿讨局长的喜欢,你别以为他那是为你着想。见我表现出很惊诧的样子,她又问我,那么,你知不知道蔡处长的爱人殷红,也要去蔚蓝的事吗?这的确是我做梦也没有料到的,白天蔡处长对此只字未提。我疑惑地冲她摇头。郝椿说仅从这一点看,蔡处长对你还是有所保留的,但是东方你想过没有,等你一旦到了蔚蓝,跟殷红成为同事或者上下级关系的时候,以你的为人是不是得老念及蔡处长的好,得跟殷红想办法搞好关系?你甚至还得投其所好,这叫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你说是不是?我真是没有想到郝椿会把这么件简单的事分析得如此透彻清晰,对她便有些刮目相看了。

    我终于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绕到她身后,俯下身体从后面把她的脖子搂住。她的脖子细腻光滑,摸上去手感极好,我忘情地抚摩着。郝椿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最后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了,她的呼吸却渐渐地急促起来,接着我听到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发出一种似痛非痛的呻吟,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了,似乎不受椅子的任何支撑了。我猛地将她从圈椅里像打捞一条美人鱼一般整个抱在怀里,然后顺势跟她一起压向离我们最近的一张床。我迫不及待像剥笋一般扯她身上的衣裙,她也像是受到了我的巨大鼓舞,也十分动情地伸出几根玉指,像采花蜜的蜂儿一般争分夺秒地解除我衬衣的纽扣。当我们身上所有的牵绊和障碍都变成蛇蜕一样,散乱地僵死在床上地毯上和桌椅上时,她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她身体上的所有器官都最大限度地被激活了,开始思考开始说话。而在我的一番柔情似水的摩挲、挤压、拥吻和逗弄之后,她就摇身变成跳动的火焰,变成了汹涌的浪潮,变成披头散发肢体摇曳实施魔法仙术的女妖,一簇一簇,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火辣辣潮乎乎地淹没了我滚烫的身体。我们紧缠在一起,仿佛一只灼热的火球,从床头燃烧到床尾,又从床上燃烧到地毯上。最后,我们甚至把这团烈焰带到了潮湿的盥洗间的浴盆里,然后,我们像两个调皮的孩子,不顾危险打开了冷热水龙头,顷刻间,我们又在莲喷所制造的狂风暴雨中,死死拥抱相依为命了。

    等我把她从浴室背到客厅,双双重新回到床上温存的时候,郝椿又懒懒地躺在那里了,平静得像波澜不惊的一池春水,身体也跟岩石一般冷却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又仿佛刚才的那一叶爱情小舟遭受了罕见的风浪侵袭,此刻正孤立无援地泊在水边。郝椿的声音又轻轻在我耳边响起,她跟我说她男朋友的事。说他一开始在深胡I那边干得还不错,他说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她接过去了,他们可以在那边结婚生子,可后来两年他又炒股票了,他的钱全让套在里面了。前一阵子他们通过一次电话,她觉得他消沉得吓人,她一直在替他担心,她好几次表示要到南方待在他身边,可他坚决反对,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更重要的是他想维护自己的一点点尊严,如果她去他会感到更加地痛苦不堪。我不知该对郝椿说点什么好了,想了半天只敷衍说原来是这样啊。她不无严肃地说,东方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我去深圳跟他同甘共苦,要么我待在米川踏实工作。假如我选择了后者,那么就意味着我从此必须得有所改变!我是说再也不可能像前几年那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至少,我不会像我男朋友那样到头来一事无成自暴自弃,他可以失败,但我必须成功。此情此景,这些话一股脑从郝椿嘴里说出来,竟让我感到无比汗颜起来,我知道她也许无心对我这个人作出评价,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从本质上说,我比起郝椿男朋友可差远了,人家起码当初敢于出去闯天下的,算一条汉子吧。而我呢,不过是仰仗父亲的老脸面在民航混口饭吃,更让我觉得羞愧难当的是,在父亲去世几年以后,我不是还得依靠着齐开河不断提携吗?——尽管有时候我是非常被动接受的,但这并没有太多区别。这些年我的几次小小变动全都由别人来操纵,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我除了跟自己的老婆搞得鸡飞蛋打,除了会藏在这里跟小情人幽会偷欢之外,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甚至还不及一个马晓勇,尽管这些年来我一直是瞧不上他的,可人家如今在局里也算一方小诸侯,把民航寻呼台搞得有声有色的,上至局长书记下到航务处的处长和通信站的几位站长,哪一个没得到他的实惠领过他的人情?人比人气死人啊!我觉得自己还属于那种贼小名声大的家伙,在局里人看来好像我很有后台的样子,可事实上呢,我还不是庸庸碌碌图有虚名?我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原原本本说给郝椿听了。她说,别人巴不得有你这种好背景呢,所以,东方你要学会好好把握机会把握现在,而不是怨天尤人自轻自贱。我反问她,你是说让我像马晓勇老韩他们那样去做人处事吗?郝椿说,没有人会让你非去怎么做,关键在于你自己的感受,你也可以不像他们那样,但我觉得在咱们米川局里,那就意味着你从起点走到终点,只能有一种结果。我问是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说出四个字,蹉跎半生。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冷静,语气却很坚定。这时我们彼此早巳分开了,身体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我依稀闻到她淡淡的体香,那种类似于茉莉花的气息实在让人着迷,可我再也没有去碰她一下,直到她对我说,东方你真的该走了,我估计人家快回来了。说着,她用眼睛看了看对面那张整齐的单人床。

    我们俩不声不响各自穿好了衣服,就像一对嫖客和妓女那样,注定此后不再逢面。郝椿去盥洗间对着镜子梳头补妆。我悄悄跟过去,镜子里的她依然显得文静而又大方,我很想再上去好好抱一抱她。她却扭过头淡淡地说,你该走了。我还是站在盥洗间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对着镜子轻轻摆了摆头发,黑发像瀑布一样在镜子里流淌,我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嘴里却无声地对她说着再见。我的脚迈出这间刚才还充满柔情蜜意的客房的一刹那,仿佛又感到一股凉风从后面袭来,让我不寒而栗。然后,我像下定决心似的,一口气走到电梯口,匆匆按了下键,神情恍惚地等待那清脆的丁零声响,随后身体重重地往下降落,像是坠向黑不可测的深渊,又像是无声无息地朝着未知的地方轻轻滑翔。终于脚踏实地了,终于木然地离开宾馆大厅,迎宾小姐木偶样恭身施礼,我毫无反应地来到人车熙攘的街上。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她的香气,但我好像已经把她的模样忘了,我强制性地让自己完全融入到灯火阑珊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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