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滑翔-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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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到了父亲的祭日,这些年每一次母亲都要亲自去看一看父亲,在那里陪他说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守着他。父亲躺在米川西北方向山脚下的那片公墓里。这里其实离老机场很近,父亲待在这里依然可以时时眺望他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时过境迁,如今似乎没有人再去想那场可怕的空难,一切好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远得仿佛已经不是我们自己的事了。或许,只有像父亲这样长眠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机毁人亡前的难以形容的恐惧与无助,活着的人总是习惯于沉迷在所谓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在父亲坟前焚纸烧香的时候,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我的心情始终沉甸甸的。

    齐开河离开米川后,我似乎只跟他通过一次电话,我大致说了说自己的状况,他除了长辈式的几句寒暄之外,就是叮嘱我要好自为知。这话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好像他对我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而且很不满意。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人走茶凉,这种感觉在我身上体现得那么明显。我想,是茶终归会凉下来的,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茶不但要凉,最终还得倒掉,我已经不能忍受喝隔夜茶的滋味。

    马晓勇已被正式调到蔚蓝工作了。前些日子,杨局长在蔚蓝宴请一拨客人,饭后他在308休息时跟我吹过风,说马晓勇在寻呼台干过几年,有较强的实际工作经验,尤其对经营管理比较熟悉,他过来跟我正好优势互补,以便今后更好地开展工作。我没想到马晓勇这小子活动能力这么大,上一次开三产会他跟我寒暄的时候,我还只当是他信口开河随便说说的,不想转眼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他来了,我自然得礼节性地摆桌餐饭迎接一下。这小子今非昔比,拳高量大,谈笑风生,能说会道,难怪领导会赏识。酒席桌上小薛总喜欢跟我交头接耳,他悄悄跟我嘀咕,说东方你看出来没有,人家可是很有群众基础的,又会走上层路线,让我要多加提防。

    饭后,我跟小薛又找茶楼多聊了一会儿,表示我很尊重他的意见。小薛替我分析,马晓勇在寻呼台的时候,把局里上上下下的领导都哄得不错,现在寻呼台办不下去了,人家当然能迅速抽身,而且想去哪就去哪。我觉得小薛的话确实有道理,又试探着问他有何高见。小薛说,路得自己去铺,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并不说破,只含糊其词地说,难啊。小薛是明白人,也不再往下说什么了。我们抽完一根烟,小薛又跟我说,马晓勇这次一来,说不定局里很快就会下文了。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口说有这种可能,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说实在话,马晓勇的到来,确实对我形成了直接的威胁:我们俩年龄不相上下,又都是从通信上出来的人,过去几年他一直经营民航寻呼台,他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局领导对马晓勇还是相当器重的,如果这段时间我再毫无作为的话,也许前景真的不能乐观了。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啊,马晓勇毕竟新来乍到,我总不能摆明了要跟他对着干,那样显得我很没有风度和容量,也许还会适得其反。我觉得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些天我几乎焦头烂额的。局里的空管改革已迫在眉睫,年底米川空管中心要正式挂牌成立,有关人员和财产的前期划归方案已相继出台了,原航务处所属的管翩、通信、气象、雷达等部门在编人员,原则上都要划归到未来的空中交通管理中心。我还得到两条不太明朗的小道消息:局团委冼书记因为年龄偏大,已不再适合担任团委的领导职务,这次正好是个挪动的机会,局里考虑派他去空管任党委书记一职;而原机场建设指挥部解散后,傅主任回到局里职务问题也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这一次也极有可能会调整他到空管的领导岗位上去,具体职务尚未明确。这些消息对我而言,比切实关涉到自身利益更让我惊讶。

    生活有时候简直像在跟人开玩笑,我忽然从冼和傅这两个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存在的荒谬感。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即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那种根本对立:他们一旦被客观有机地统一在一起,目的好像就是为了互相牵制。他们曾经有过一次不算激烈的交锋,当时可以说是以冼能平获胜而告终的,事隔多年以后,这两人又将重新面对,所谓不是冤家不聚首。这不能不让我佩服局领导们的远见和卓识,他们简直就是高瞻远瞩事半而功倍,局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干部,偏偏选中这两个人,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其实,别人的事我根本懒得费什么心思,我真正关心的只有我自己,因为空管一旦从局里分离出去,势必要影响到我本人的前途和发展。况且,早在今年春节的时候,欧阳书记就曾给我打过一次预防针,现在局里的改革政策好像是一刀切:也就是说,我跟马晓勇都有可能再次回到空管去,一切就像难以抗拒的宿命,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这么说来我又得重新面对冼能平和傅成功这两个人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

    计划总是不如变化来得快。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次空管改革绝对是大势所趋,谁也不可能扭转当前的局面。但这并不说明,大伙会一味地听之任之,留在局里或到空管去,成为职工议论的焦点,听说找领导的同志整天络绎不绝。有人哭着喊着,死也不肯离开局里,有人却又打破头,争先恐后要去空管:前者多半是些老同志,在民航干了几十年,有种故土难离死心塌地的情愫在骨子里作祟;而后者,更多考虑到的是,空管属于事业编制,经费开支全部由上级拨款,至少以后工资奖金会旱涝保收的。还有一些头脑比较清醒的人,很快就从当前的形势看到了未来的发展。因为说白了,机场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依靠的是空管的资源和人力,一旦离开管制通信气象雷达这些最基本的业务保障部门,机场就等于被架空了,别的且不说,飞机根本不可能正常起降。而成立一个新单位,总是会提拔和安排一大批人,这叫树挪死人挪活,趁这个机会找找关系走走路子,兴许能混到一官半职。

    如此一来,局里上下顿时人心惶惶。我也私下里拿话套过马晓勇,他跟我说只要还吃民航这碗饭,到哪还不都一样干,看局里最后怎么安排吧。我就料到这小子会跟我唱高调,未必他心里像他所说的这样平和吧。小薛一直跟蔡处长关系不错,而且又刚刚检举揭发过邱达同,算是有功之臣,我估计他这次十有八九会托蔡处长的人情。但小薛的回答更让我恼火,他一本正经地拍着胸口,说,东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说了要跟着你干,就绝无二心,除非你这里不想要我了。好一番信誓旦旦的话,简直把我顶得无话可说了,他妈的,好像在这件事情上,我比谁都心急火燎,他们倒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俗话说,鸭子凫水——动作全在下面呢,鬼才相信他们真的不着急。反正,这种节骨眼上,我不能不动动脑筋了。我想先去见见杨局长,可他在电话里支吾我说最近他很忙,整天都在开会,实在抽不开身,有什么问题回头再谈。我从杨局长的口气中能感觉到,他当然猜出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在有意回避我。他可真是个滑头,难怪官路通达呢。

    转念又想起上一次,杨局长带着局经管处的一个处长来蔚蓝的情形。当时我和马晓勇都在场。我把草拟好的蔚蓝航空酒店对外承包事宜的若干细则拿给局长看,他随便扫了两眼,然后就传给了一旁的马晓勇。马晓勇认真看了看,一言不发。杨局长问他有没有补充,马晓勇才说,如果完全按这个细则操作,将来势必对民航方面不利。我没想到马晓勇会突然来这一手,因为起草前我跟他碰过一次,他说暂时没意见,一切按我说的办。可马晓勇却当着领导的面,又提出他认为不利的因素,主要是有关经营和管理权限、利润回收比例以及承包方如何确保民航机组用餐等方面。局长听了频频点头,还要求我把马晓勇提到的都加进去,弄得我既被动又尴尬。那天后来陪领导吃完饭,马晓勇提议我们几个陪局长放松一下,308新进了一套自动麻将桌,四人正好一桌。杨局长也没有明确反对的意思,于是我们就陪局长打了一晚上牌,我因为马晓勇的事心情很差,所以总当炮捻子。几圈下来,我已身无分文了。好在局长也说累了,牌局才散。经管处处长和马晓勇先后都走了,我也想回家,可杨局长说东方你别着急,我还有事情跟你谈。我脑子嗡地一下,几乎不假思索地扯谎说,老母亲这两天病了,家里没人,我非得赶回去伺候。杨局长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而我几乎是夺门而逃。

    周一,我照例去机场开讲评会,才知道局里接连出了直接威胁到航空安全的不良事件。航务处气象预报室的一名观测员,凌晨连续漏报了两个钟头的天气实况。据说,这名单身小伙头天晚上跟几个朋友喝得醉醺醺的,值夜班时竟睡过了头,直接造成第二天早晨首班飞机的起飞时间顺延将近一个小时,乘客纷纷投诉,影响很坏。无独有偶,当某航空公司机组(飞行员)到签派室办理飞机放行单时,那里的一名值班签派员正在电脑跟前,戴着耳机摇头晃脑陶醉在流行音乐当中。人家机组叫了好几声,他居然待答不理地说,着什么急,又不是赶着去投胎。于是双方发生了不必要的口角,机组人员还恼火地拍了桌子,口口声声要找领导反映情况。那名签派员也不示弱,说就是找天王老子他也不怕。人事处已对两名肇事人员拿出了相应的惩处措施,观测员待岗学习三个月,扣发半年绩效工资和年终奖金,同时扣发有关责任领导当月绩效工资;签派员除了接受跟上述相同的经济处罚外,当然还得公开向机组人员道歉,保证今后绝不再犯类似错误。会上,欧阳书记再三强调,当前各单位一定要做好人员思想工作,防微杜渐,确保飞行安全。会后,我提心吊胆地去见了欧阳书记,书记跟我也是泛泛而谈,他说这次空管改革涉及到的面很广,情况非常复杂,现在只是一个初步意向。他还说局里正在抓紧研究有关的划归方案,一定会对每一位干部职工负责的,他让我务必要安心工作,思想上不能有半点儿松懈和马虎。我心里一片茫然,脑袋还是冲书记点了又点,生怕让领导看出我满腹心事。

    晚上给蔡处长去了个电话,我装作很关心的口吻,不厌其烦地询问殷红的病情,并说我很想去家里看一看。蔡处长在电话里接连说不用不用,又说心意他领了。放下电话,我很是沮丧,好像大大小小的领导,突然之间都把自身严密地包裹起来,摇身变成一只只坚硬的堡垒,坚不可摧,全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根本休想接近他们。这种状况实在让人烦躁不安,我一时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

    七月流火,局里似乎也沸腾起来。空管改革工作有了实质性进展,相关人员和财产的划归方案已定。杨局长要在蔚蓝宴请上面派来的空管工作领导小组的几位同志吃饭,听说这些干部是专门来督促检查我们米川空管改革事宜的。我事先为客人安排好了一切。我估计杨局长用过餐后有可能会到房间休息一下,或者,就算绞尽脑汁也要把他拽上来,我要抓住这次机会,跟他好好谈谈。为此,早在下午的时候,我就让服务员帮我把308的房门打开,我以检查房间为由,轻而易举将一台事先准备好的SONY微型摄像机藏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并且确定从这个角度基本可以拍到房间的景物,而且还要便于临时操作又不被人发觉(这种灵感来自某个晚上的飞行梦,来自黑匣子和舱音记录仪,对于一名优秀的飞行员来说,第一手原始资料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这有利于意外或事故发生后澄清真相)。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是按部就班的,就像每盘棋一开始比较容易走的那几步,险棋和怪招一般总要留在最后。客人来了,我跟马晓勇下楼迎接。陪同客人一起来的,包括处长在内的航务处的三位领导,以及冼能平和傅成功等。冼能平红光满面,一副大展宏图的样子,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是叫冼书记或别的什么;傅成功倒是老样子,目光温和,表情沉稳,只是头发显得疏朗多了,眼看有秃顶的迹象。我喊傅主任,他跟我热情握手,说东方咱们好久不见了,我说是啊是啊,他客套说找机会咱们再聚一聚,我说好啊。冼能平只是冲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到吃饭的时间,杨局长按时赶到,然后客人和领导纷纷入座,笑语喧哗,推杯换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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