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熊-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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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连林的五间瓦房谈不上雕梁画栋,但在渔川方圆百里,也是屈指可数。

    说到底,还是王连林会收拾。房子也不是一下子装好的,最初修屋,也是杨白玉和龚三妹赌气,两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女,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把五柱六的屋架子搭起来了。王连林也跟王延祯学过几天木匠,别人都在外面打工挣大钱,独他守着瓦房,有空了就动点心思,几十年下来,四处漏风的屋倒也装得严丝合缝,密密实实。别人都在修砖房了,他还在琢磨砍几根杉树扩建吊脚楼。王勇二婚时,嫌窗子不好看,拆掉装上了玻璃。窗户上不用糊塑料纸,屋里显得格外亮堂了。他不光把屋里收拾得齐整,屋外也拾掇得清爽。到了三四月份,院子一溜沿的灼人桃花都开爆了,转眼就是七八月,屋前石榴也努着劲儿长,快要撑裂。

    王连林没少在这房子上面费心思。王强说是要搬到镇上时,王连林差点就被说动卖掉了老屋。到后来,他愿意回到渔川,说是在百福司待不习惯,其实,还是因为这老屋里有太多的念想。他住惯了。

    渔川房子被烧掉的也多了去了,王连林从没想自己的房子也会被一把火烧掉,有的人买了保险,他没买。他就认定这样的横祸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那天,天气好得出奇。一丝风都没有。龚三妹只是在火场边哭,她说她前些天就看到了天出现了异象,红旗界那边红了半边天,明明知道上帝发出了警告,她却没来得告诉王连林。她还说,要怪也只能怪王连林,大捆大捆的干柴为什么非要往楼上堆?渔川哪里捡不到柴,他干吗那么勤快?王连林听不得龚三妹的胡扯,只是疯了般冲进火场,放在柜子里的存单没来得及拿,顺手抱了一堆伞出来。眼见得房要塌了,他还要往火场里冲,被人拉住了。

    王连林怄得要死。他守了大半辈子老屋,没想到却被烧了。亲朋好友帮忙,又原地盖了个棚子。王勇似乎看出了父亲的郁闷,也没提房子的事。他大声和人说话,话里话外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依王勇的意思,屋烧了就烧了,反正这两年打工赚了些钱,到百福司镇上买几分地基,再盖套楼房。

    “住上了水泥房子,我就不信火还烧得掉它。”

    到了后来,王勇还有些高兴,好像他的坏运气也被这一把火烧光了。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甚至说要不是这把火,他可能还没勇气去百福司买房。但不管人们谈得如何兴奋,王连林却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成天耷拉着双肩,脸色灰白。别人都在帮他搭窝棚,他却一点劲头都提不上去。偏偏这个时候,王子腾说他想吃狗肉了。孙子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还不能满足这么一个愿望?所以,别人在他的屋场上忙进忙出时,王连林却当上了甩手掌柜。他牵着王子腾的手,走门串户,看看谁家有没有不想要的狗。渔川说大也大,但爷孙俩走了半天,到了血湾,终于有个老太太不想要她家的老母狗了,说是一年到头就是和别的公狗交配,生的小狗实在太多,养不起了。

    确实是条老狗,牵回来的时候,狗双爪在地上直刨,好像知道离死不远了。王连林似乎有意在孙子面前露一手,准备杀狗的时候,终于兴奋起来了。旁边几个看的人,都不愿意帮忙,说是造业。王连林却有点不信邪的意思。绳子就套在狗脖子上,往核桃树上一挂,老母狗就吊上去了。可这个时候,狗的求生欲望也强,胡乱抓扑了几下,竟顺势抱住了树。看的人就笑。王连林着急了。好像是想着这么折腾下去,孙子何年何月才能吃上狗肉呢?他举着手腕粗的竹竿就朝老母狗扫了过去。嘴里还嘟哝,让你再爬树,让你再爬树。他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狗松开了爪子,吊在了空中,他还是没头没脑地打。人们都说王连林杀只狗都杀红眼了。

    可能到底是条老母狗,做出来的肉也不好吃,王子腾吃了两口,就摞下了碗。帮忙的人倒是吃得特别香。王连林呢,狗肉进了灶锅,他好像就有点反胃。也没上桌吃饭,到了后半夜,竟然吐得死去活来。王连林直说可能得罪了哪路邪神了,爬起来,在院坝里,核桃树下,烧了一圈纸,四面八方磕了一回头,这才消停。

    王勇再去漳州的时候,王连林让他把王子腾也带去。王子腾却死活不走,他说他一坐车就呕。不过,说到最后,他居然说他不是害怕坐车,而是想陪爷爷。孙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王连林再撵也就没意思。王强倒是让王连林带着王子腾去百福司住一段时间,王连林却嫌地方太小。百福司好赖也是个镇,怎么就小了?到了后来,王强明白了,父亲是嫌他的房子住着憋屈。老人总有老人的固执,看见一时半会儿说不通,王强也就没再坚持。

    王连林在家睡了三天,起来想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火场刨东西。

    王子腾:“爷爷你在找什么?”

    王连林:“找刀子。”

    王子腾:“刀子早烧锈了。”

    去百福司赶集的那天,一群人还在河边的岔路口议论那个年轻的杀人犯,都一个多月了,还没抓到人。小卖铺板壁上贴的通告被雨水淋得泛黄了,男孩儿浓眉大眼的,怎么会想着杀人呢?人人都在感叹,好像碰到这么手毒心酷的人也只能认命。问题是,被杀的也还都是些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人说那些被杀的本来就是小姐。可小姐就应该被杀吗?她们不偷不抢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的人都说,在外头都不容易,有本事抢大老板啊。说这话的,里面有好多人的女儿都在酒吧上班。埋怨完了又猜测,说是这个杀人犯会跑到哪里去,渔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他进了七姊妹山八大公山,恐怕想抓到他就难了。

    到了街上,王连林叫上杨白玉,祖孙五个下了回馆子,吃了个石蛙干锅,还喝了半斤酒。喝完酒,他让王子腾跟着杨白玉。

    转过身,他就买了一把杀猪刀。

    坐车回去时,人们还问王连林:“你这是准备重操旧业?”

    王连林没结婚前杀过一段时间的猪。

    王连林说:“杀什么猪,老子要去杀人。”

    人们好像感觉到了冷,也没再接他的话茬。回渔川的路并不好走,卡车在七姊妹山的回头线上来回绕行。接近山顶,满是云雾的天空落下了尖细的雪粒。人们拥挤在车里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只有王连林脸色通红,死死地用双手撑着,直喊后面的人不要故意挤他。哪里是别人故意呢,不过是车子摇晃的惯性。

    回到家,王连林就蹲在院坝里磨杀猪刀。几天下来,磨刀石又下去了一截。过路人天天听见王连林磨杀猪刀,都说他受刺激了。确也是,好好的一座屋说没就没了,谁能不受刺激?可在农村活着的人谁没有受过点刺激,值得如此较劲吗?到了后来,就没人问他了,倒是一些小孩子会好奇地凑到他跟前,问:磨刀干吗呀?还没等王连林说,他们就喊了出来:磨刀杀人。接着一哄而散。

    过了两天,村长李安德来了。李安德问了会儿王连林的打算,终于讲出了实话:“老叔,就别和人赌气了。还得好好活人,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法律的途径去解决。前些天村里来了个杀人犯,就害得大家睡不好。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我没法儿活了。”

    “又没人逼你,怎么没法儿活?”

    王连林不说话。

    有人劝苏良英先出门躲几天。苏良英却不干。几年前,王连林就别着把杀猪刀在她家门口转了几天,现在他害得她男人坐牢不说,又来这么一出,谁还不知道他那点把戏?

    “杀条狗都吓得半死,我就不信他还有胆子杀人。”

    期间王强回来过一次,劝了王连林半天,王连林油盐不进。没有办法,王强只好藏起了杀猪刀。王强好像突然就不忙了,每天也不打电话了,就坐在那里陪王连林抽烟。王连林去哪里,王强也跟着。王连林说,你别这样,我不会寻死。王强说,我知道。王连林说,我就是去看看你哥哥栽的杉树长成什么样了。王强说,我也去看看。父子俩顺着公路翻过山,看见了那成片的杉树林。那些杉树是王勇当年还在苏家的时候栽的。王连林把那几块荒山都给了王勇,算是嫁妆。后来王勇没心思经管,王连林每年都会把灌木杂草砍一遍,起初只有尺来长的小树苗,现在都有一楼多高了。远远地看上去像什么呢,就像年轻人唇边刚长出的胡须,不那么黑,然而却让人看得到青春,看得到希望。王连林说:

    “这是你哥哥的投资。再过几十年,不比李安彪砍掉的那片黑老山少。”

    王强陪着说了些宽心的话,说什么穷人欺侮穷人的悲苦事件多了去了,人们圈在这里,较劲,就会窝里横。王强开口闭口穷人,好像他的心胸早看穿了一切。王连林嘴里应得特别好,心里却特别不服气,好像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他本来听不太清,到后来索性也懒得再争论。王强眼见得王连林心思活泛了,又回了百福司。

    王强前脚刚走,王连林入了魔怔似的,又在火场里刨,好像里面还有没化掉的金银宝贝。刨了半天,除了几截没有完全烧完的顶梁柱,也没找见什么东西。他好像做什么都没了心劲,看到角落里的几把伞,几下把伞衣扯了,磨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磨根伞骨干什么。伞骨磨尖了,还接了个木柄把。他也不怎么去地里了,有事没事儿,就在那磨,好像看着越来越尖的伞骨,心里就痛快得不行,有回他竟然吹起了口哨。

    这时过了白露。好几天,和杨白玉打完电话,王连林还坚持和王子腾聊了几句。挂了电话,王连林又掂了掂伞骨,像是发神经般,把尖利的伞骨朝猪栏上扔去,竟纹丝不动地插在了上面。本来酣睡的猪也被王连林吓到了,发狂般围着猪圈跑起来。他拔下伞骨,顺便给猪丢了捆草,又习惯性地出门打望。

    翻过岭,看见王勇栽的杉树,王连林还算了笔账。地里也不种玉米了,全种上了杉树,王强早就不让种地了,他就是闲不住。看着渐渐成林的树,他也不担心老木料了。就是将来在王强那里待不下去,他也有底气回到渔川给自己搭个棚子。山风一吹,他打了两个喷嚏。风声吹得树林直响,远远地还能听见延春诊所热闹喜庆的声响。他的房子要是不烧,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冷清吧?她苏良英是故意显摆她家和人兴旺吗?

    就跟鬼上了身似的,他提起磨得尖细的伞骨就去了延春诊所。门口的大音箱放着《喜刷刷》,震得人心慌。院子里围着一群人在打牌。看见王连林进来,李安德喊:“苏水生,你爷爷来了,快喊爷爷。”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人堆里站起来,怯怯地,冲王连林叫了声爷爷。小男孩活脱脱是王勇的翻版。王连林慌忙掏口袋,尖利的伞骨也掉到了地下。他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小王勇,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低头去捡伞骨时,却碰到了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手细嫩,暖和,烫得他半天没回过神。周围的人和他说什么,他都没听清。也顾不上拿伞骨了,只是抓着小男孩,半天,终于挤出几声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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