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种姿态很快就被变幻莫测的老天爷击了个粉碎,更大的痛苦和恐惧又悄然降临到了我们身上。
返回到东会,感觉天气一下就不对劲了——黑云滚滚,冷风飕飕,麻雀乱飞,鸡鸣狗吠。
所有迹象表明,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临。
还有十多里山路,而且是最令人恐惧的那段山路,我和三弟立刻加快脚步,近乎小跑起来,想在大雨之前赶回村庄。
我们终于被大雨夹在了山上。
到了半山腰,随着两声闷雷响过,大雨倾盆而至。我们在万般无奈的雨水浸泡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避雨的去处——侯家崖,一个早已被遗弃了的破败村落。
这个村落,在日本人侵略进来的时候,最为兴旺。沟沟岔岔,几十间窑洞,住着满满当当的人家。这里山大沟深,前有悬崖绝壁,后有大山遮挡,甚为险要和隐蔽。所以那个时候周围的山民们把这里看成是最安全的处所。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残害,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千方百计借宿在这里。而等日本人从晋西北撤退以后,这里一下子就冷清了。又过了几年,政府让整体移民,这里的人们分别搬到了附近的几个村庄,于是就剩下了那些残垣断壁。现在有少数窑洞还立落在那里,但大多数已塌得不成了字样。
我外祖父家就是侯家崖的。母亲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所以对那片废墟很有感情。小的时候,她就经常领我们来这里砍柴割草。来了以后,就领我们转那些破败院落,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到伤心处,母亲难免会流一些泪水出来。所以,我们对那里的院子以及院子的主人以及主人现在的去向也就有了大体的了解。
天本来就黑了,又加上大雨如注,眼前顿时成了一团漆黑。我和三弟在雨水中前后拉扯着那根木棍,慢慢摸索着向侯家崖走去。经过艰难的摸爬滚打,终于来到了最为近便的那个破院。我们知道这是侯大老爷家住过的院子,母亲小时候扎着小辫儿曾经在这里和她那些并腹姊妹们一起吃过住过耍过。东面的那两间土窑洞早已塌成了一个小土坡,并被一人来高的蒿草所覆盖;西面的那间直口子石窑洞还算硬气,只是前门面上有几块石头突出来了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于是我们别无选择地进了这个敞口子的烂石窑。
我们首先把破衣服全脱下来,拧去了雨水。
和白天不同,和母亲领着我们更不同,雨夜的废墟特别恐怖。听着暴雨对山体的猛烈抽打,听着沟壕里发下来的那轰轰隆隆的洪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破窑洞门口,我们兄弟两个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手里抖抖簌簌握着那根棍,以预防来自任何方面的不测。
三弟战战兢兢地在我的耳边说道:“二哥,咱以后出门,千万得带个火柴,这里边黑洞洞的,很怕。”
“别怕,怕甚哩,下过了雨,大人就来寻咱们呀,等得哇。”其实我何尝不怕,但面对比自己小两岁的三弟,只能这么说话,而且一不小心又引用了一次“等得哇”。
“二哥,这烂窑里有蛇哩,上一次我们来这里掏鸟就发现了一条,两三尺长,是荣贵给打死的。”
“三弟,别说了,好天气蛇才出来,一下雨蛇就缩在洞里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
“二哥,这门口冷得厉害,咱们到窑掌子去哇。”
“好的,咱们慢慢地往里摸索。”
我摸着东面的墙,三弟摸着西面的墙往里面走去。那窑本来不算太深,几步就可以走到后墙。但我们却像排地雷那样,先用木棍在前面敲打着探路,然后慢慢地向前挪动。
突然,三弟“哇”得一声,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感觉他的身上已抖成了一块。他这样一弄,差点把我吓死。
“三弟,怎啦,摸见蛇了?”我急忙问他。
三弟十分紧张地说:“那,那,那面有个柜子。”
我说:“你太过紧张了,几十年不住人,哪来的什么柜子?”
无论如何紧张,我也得打起精神来去验证一下三弟的说法。我过去一摸,三弟说得没错,果然是一个柜子,而且很大。再摸那上头,还放着些水果之类的东西。
三弟问我:“二哥怎么回事情?”
我定了定神,瞎猜测着说:“没啥,没啥,听说这地方经常有人来耍钱,想必是赌博汉们准备下的,今天这么大的雨,他们被夹在外面,不会来了。”我们就再没多想这件事情。
再往里走,发现地下还铺着一些柴草,这就更证实了我的判断——一个刚刚准备好的赌场。
这倒真的不是什么无端的猜测。那个年代规矩很硬,不让人们在村子里耍赌。倘若在村子里发现了赌摊,在场者都得去坐禁闭或者劳动改造,家里人还得承担连带责任,村干部也逃脱不了干系。所以侯家崖那个三不管(三县交界处,谁家也不去管)的废弃村落,倒成了方圆几十里的赌徒们相聚的一个理想场所。我们经常听村上的人们私下议论,谁又在侯家崖输了谁又在侯家崖赢了等等事情。感觉那里是个出新闻的地方。
到了半夜,雨还下个不停,想必赌徒们不会来了,父母也不可能寻来了,不知不觉就在那摊柴草上睡着了。
我突然听见三弟怪怪地吼叫了几声,许是梦魇住了,赶紧把他推醒。问他怎了?他说梦见长舌头鬼了。于是,我们两个又紧紧地依靠在一起说了几句壮胆儿的话。
说完话,饿得睡不着了。我俩爬起来走向那顶柜子,想看看那上面究竟有些什么吃喝?首先摸住了河曲产的一盘夏果子,再伸手往里探,又摸捞见一碗烩菜一碗蒸馍,再就没啦。
真是蹊跷极了!上午碰了一盘油糕一盘烩菜,晚上竟在一个几十年不住人的破窑里又碰上这种东西。上午那油糕烩菜不仅没有吃上,而且还带来了一肚子气。这破窑里的吃的究竟是谁放的,又是什么兆头,又会给我们带来些什么?
我和三弟仔细闻了闻,觉得不曾有什么发霉变质的味道,甚至还算新鲜。我们断定,这些吃的并未隔夜,就是今天置办下的。
“二哥,敢吃不敢吃?”
“我看吃吧,俗话说‘见吃不吃有罪’,今天上午那罗锅子递过筷子来,倘若我们将计就计,也不会惹出后面那些事来。”
“主人不在,吃了会不会有麻烦?”
“咱们不要吃光,吃上些剩下些,估计不会有甚麻烦。何况,今天雨下成这样,绝不会有人来了。”
于是,我们在极度饥饿中先把一盘夏果吃完,每人又吃了一个馍头,因为没有筷子,所以就没有打动那碗烩菜。吃了一点东西,不甚饿了,接着又在柴草上睡了回去。
估计到了后半夜或者就快明了,感觉那地上的柴草非常潮湿,三弟提议到柜子上睡吧,我也觉得这个主意极好。因为柜子不宽,所以只能轮流着去睡。三弟睡了些时候,我也上去睡了些时候。
第二天早晨,雨终于停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俩从那个可怕而又神奇的窑洞出来,拔腿就跑。因为这时我们心里实在着急,一来怕赌徒过来找我们的麻烦,二来怕误下上学刘老师找我们的麻烦。
刚刚走到梁头,就听到了吼人的声音。过一会儿就发现父亲手提了一根大棍急匆匆价迎面走了过来。父亲说他一夜未曾合眼,只是雨水过大不能行动,早上雨停了就赶快出门。
母亲看到我兄弟两人跟着父亲回来了,放开嗓子就哭。边哭边数说着,说她积下德了,并不曾葬了良心,所以才能平安无事。又说她昨天一个白天眼皮就跳个没完,知道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又说她一整夜都不安什么好心了,怕是凶多吉少了,再也见不到我那二三小子了。呜呜,呜呜呜。
父母并不问白天卖兔子那些事儿,最关心的是大雨来了之后,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我和三弟就一五一十地给他们做了讲解。没想到,不讲便罢,一讲母亲吓得抖成了一团,父亲也吓得满脸没有了一点血色。
这次回来,父母不只是宽宏大量,没有细究我和三弟贱卖兔子和擅吃饼干柿饼之类的违纪问题,而且还表现出了空前的怜爱之情,很长时间没派我和三弟出去做“量盐卖菜”的兔子买卖。
当天,我和三弟要去上学,父母说啥也不让。白天用一把大铁锁子把我两锁在了家里,中午还背着其他姊妹兄弟给我俩偷吃了一顿面条加荷包鸡蛋。
第二天,我们去了学校。一上去,就听孩子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故事——
后沟村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和本村一个特别精干的小伙好上了,私定了终身。这位姑娘的父母嫌那位小伙家成分不好,怕受到连累,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结果,这位女子在侯家崖的山梁上找了一棵爬娃娃树拴了个麻绳就把头伸进去了。那小伙子听说这事后,也拿了一根麻绳吊到了同一棵爬娃娃树上。哎呀呀,世上还有这等痴情的男女哩!按照乡俗讲究,这种屈死了的小口,是不准回村、不准进坟、不准用棺柩的,只能各背一顶柜子,在野外祭奠打发了事。许是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老天。那老天爷竟整整地为他们哭了一夜!
……
事情就出在前天,也就是刚刚过去的星期天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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