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学

    豫西人多剽悍，豫西亦多匪，位于伊洛河间的夹河滩的人虽相对本分，但是在旧社会时许多人都曾为刀客，也叫匪。不过，这匪为散匪，不可与占山为王安营扎寨的绿林强匪同日而语。他们日常在田地里荷锄劳作，有事了就执枪弄棒聚啸一处，或明火执仗地打劫或为事主打冤家。旧中国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出点这样的匪也就是正常的了。

    何庄街和夹河滩的其他村差不多，那时几乎户户都有枪支。这些枪支有些是用钱买来的用粮兑来的，有些则是抢来的自造的。八路军皮定均的部队夜过何庄街时，一名蹲在草窝里拉屎的小兵的枪就被人“借”走了。西街的何老大在国军部队当机枪班长，部队溃散了，别的啥也没带回来，就带回来了两挺机枪一把盒子炮。何老大弟兄俩从此在村里走路头总是仰得很高，连绅士何路也让着三分。许多人见识过何老大的枪法。何老大练枪时看也不看，盒子炮一抬就把山墙头前插的一炷香打成两截，香头上的青烟袅袅飘忽了一袋烟的工夫才颓然倒下。再看何老大，此时的他脸上狰狞如常，被鬼子子弹洞穿的面颊伤痕灼灼发亮。从此，夹河滩里打冤家，只要听说对方有何老大兄弟俩，另一方就会偃旗息鼓。

    日本人到达豫西的那年秋天，蝗虫如云遮天蔽日，夹河滩的粮食几近颗粒无收。东街的何成武去年欠了南街何贵50斤红薯的饥荒没还，何贵就想起向何成武催要。何成武手头无粮可还，就耐着性子与何贵周旋。初时双方都还念着同宗同族乡里乡亲的，话都没说绝，及至三番五次地对阵，耐心也都磨蚀殆尽，说话的口气不免都硬了起来，最后话就说得“死扣”，大有不共戴天之势。何成武说，要红薯要粮没有，命倒是有一条，你来取吧。何贵也回道，那也行，取了命，那50斤的红薯俺只当喂狗了。

    当下，何贵就来到何老大家。何老大听了，倒也没说什么，抽着烟袋锅沉思。何老二沉不住气了，他与何贵是酒肉朋友，就催促何老大应允了此事。何老二说，咱掂枪的不就是干这事的？人家承当给咱一袋麦子呢。何老大把烟袋锅在门槛上重重磕了磕，脸上的疤痕顿时红亮起来。那好，初一不见十五见。

    那时节，50斤的红薯就能要一条人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炉庄的王思就是为了3斤小米死不松手，被劫道的刀客一枪给崩了的。

    这天的夜晚，黑如锅底，何成武照例在西街与人闲喷罢回家，路过村边的沟渠时，突然就被人给蒙了头捂了嘴架出了村。吭吭哧哧间，何成武被整到了伊河滩上的柳树林里。紧接着，被揭了面罩的何成武又被踹了一脚，身子扑倒在沙地上，半面脸沾满了细沙。黑暗中，何成武看到了一明一灭的烟火头，又听到了何老大不紧不慢的声音。何老大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也就罢了，还要赌命，俺也只好成全你了。俺是为人办事，到了那边别怨恨上俺们。何成武咿咿呀呀地说不成语，只听“砰砰”两枪，身子一颤便不动了。何老二俯身探了他的鼻息，这才恨恨地朝何成武的身子踢了一脚，提着机关枪跟在了哥哥的后面。

    兄弟俩回到村边，何老大说要抽袋烟，就坐在了村头的大石头旁。烟火明灭间，何老二看到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何老大说他的眼看花了，哪会有人影呢。

    30年后，挖渠的“五类”分子里三个人扎堆说话。走资派何成武说，嘿嘿！那年没等你们回到家，我就跑回去拿了东西参加了老皮的队伍。富农何贵黑着脸说，你们合伙来骗我的麦子，如今是报应。只有“坏分子”何老大悠悠地抽着“花城”烟，脸颊上的疤痕仍然灼灼生亮，成武啊，当年只给你的裤裆留了俩洞，不如往上抬几寸，省得你现在再来受这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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