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的榜放了三日,无人敢揭。第四日,忽然就被扯下了。
谁吃豹子胆了?敢揽下这活?盖这么大的祠堂,别说是小小的箩村,就是整个县里,也难找第二家!
揭榜的叫莫子松,一位黑发青须的红脸汉子,目光如炬,身材瘦小。此人是箩村泥瓦匠师前头领黎放的高徒,还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主儿。
唐老爷捋捋花白胡子,走进内屋,问太太,莫子松,怎么样?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啊!太太微笑着,继续精心修剪一盆文竹。
唐老爷看了看,就出去了。
莫子松还有个条件,工地上的事他负全责,主家不能干涉。还讲为保证质量,每天每工规定砌十一块砖,十五年交工。
十五年啊!一天十一砖!还不要人管!他能盖,唐老爷也不定能应呢。难怪黎匠师过世后他总揽不到活儿!众人哗然。乡下人盖房,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三五载,谁有那么大的耐心啊?
可唐老爷应下来。
阿爸,莫师傅要求用糯米粉!太离谱了吧?一天,大儿子急匆匆进来说。
给他。
原来莫子松是要把糯米粉和到灰浆里,增加黏性。
莫子松招了几十个大小泥瓦工,也不急开工,先讲做活的规矩和工艺。他说,凡事要靠心,用心做,慢工出细活。盖房的,更得讲良心,弄不好,是给人家挖坟墓!
开工了,他每天早上6点必到工地:
先泡砖(头一日选定的十一块砖),并不是十一块同时泡,而是按顺序,哪块砖泡多长时间,他拿到手里,捏一捏,就有数了。
再选砖(选第二日要砌的砖),拿起砖,抛一抛,便知斤两,选出十一块上上好的,记上号,叠起来。曾有好事者,把他选的砖放秤上称,拿尺子量。十一块砖,块块都是同样的斤两,同样的尺寸,毫厘不差!
接着拌料,称好沙子石灰糯米粉等料,拌均匀,堆木盆内。
拌好料,不急着加水和浆,他喝酒呢。从腰上取下酒葫芦,两腿一盘,一旋风坐在料盆旁,仰起脖就灌,咕噜有声。直喝得双眼迷离,两腿发热,微醺微醉站起来。
和浆喽——嗨!猛喝一声,吐口唾沫,搓一搓手,运足气。
灌水。搅拌。腾身一跃,跃入料盆,踩浆!两条结实如木锤的腿你起我落,轻重有韵,踩出了锣鼓般的节奏,从凝重缓慢到轻盈舒展,如痴如醉。而脚下那盆沙子石灰混合物在一双黑瘦脚板的揉搓下,逐渐柔软如泥。
最后砌砖。砌砖前,他照例先灌一通酒,小工执砖在旁候着。两只眼睛这次却越喝越有神,忽地放出两道亮光,提身上墙,唱一句:“砖来——”双脚刚点上墙头,一砖已抛上,伸手稳接。立即抹浆,反手便扣,砖刀正括一下,反括一下。十一块砖,一气呵成,几分钟搞定。把砖刀往腰间一插,一拍手,腾身跃下。此时,盘龙庙的昏钟准时敲响。回头看那墙,青砖一片,看不到一点白灰浆,只一条条错落有致光滑细小的线,不像是砌的,倒像是画师在画板上画的。再看地上,异常干净,不落一丁点儿废浆,而那盆他踩熟的浆也刚好用完。
众人无不喝彩叫好!
莫子松要别人也这样做,背着砖刀四处转,眼睛火把般在墙面上照来照去。大工歪鼻二心中不服。歪鼻二在村里泥水行当算个人物,跟莫子松交情也铁。可歪鼻二没耐性,没几天便烦,就由着性子来,一骨碌砌了二三十砖。莫子松默看一阵,蓦地拔刀飞身上墙,像只燕子轻点几下,又飞身下墙,不看人,径自就走。人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头看,那两三米高的墙上已多了十一块砖,连砖缝都看不到!跟歪鼻二那二三十砖一比,简直是18岁的细妹子跟80岁的老太太。歪鼻二的歪鼻子早臊得像只红辣椒,灰头灰脸爬下了架子。
唐老爷闻得莫子松征服歪鼻二之事,慢踱方步,摸摸胡子,颔首道,嗯,莫子松,十一砖,砖十一,砖王啊!
太太也听说了。太太不言语,微微一笑,跟平日一样叫人往工地送粥。太太从不去工地,可从挖地基那天起,她每天都会下厨房亲自煮一锅粥,叫人送到工地,春冬煮瘦肉皮蛋粥,夏秋煮绿豆粥。可不管是皮蛋粥还是绿豆粥,砖十一好像都喜欢,三大海碗,一气喝个精光。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就十余年。
唐家祠堂有条有理地按规划施工,15年后如期完成!站对面盘龙山顶望下来,一座青砖黑瓦攀龙附凤的巍巍大宅,在蓝天白云之下如一只威武的青皮虎,半卧在狮虎山下。
可是,在竣工的爆竹点燃之后,却不见了匠师砖十一。唐老爷命人去找。
家人回来报,砖十一上了盘龙山……
唐老爷摆摆手,阻止了家人,望望对面山,起伏如卧龙的山峰上,苍翠的松林中,隐约露出盘龙庙的一角。
唐老爷背手转身踱入内堂。太太正给文竹浇水。
他上山了。唐老爷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棵葱郁的古松。
哦。太太直了直如水的腰肢。文竹滴下一滴水珠,颤了颤。
老爷,文竹长新叶子了!太太又说。
咚——咚——盘龙山上传来一阵钟声,悠扬绵长。
后世人在唐老爷手撰的《唐家祠堂总序》里,看到有记载,祠堂始建于嘉庆二十年,历时十五年,建造者乃箩村名匠莫子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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