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孤城

    这就是江南的三月了，空气里依旧残留着冬的肃杀，清冷的气息寒意阵阵。呵气成霜啊，老兵想，多少个冬天过去了呀！

    车厢里寒潮涌动，不多的几个乘客挤在车头，老兵扫视了一下，然后把目光锁定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

    车子经过新华路，老兵刚来虞城的时候，这里还是老城乡，一溜街低矮的平房，黑乎乎的墙面东霉西烂，屋顶上的衰草积着厚厚一层，但现在处处显示着现代化气息，新落成的电视台刚刚起用，高耸入云的发射塔和气派的演播大厅已经是虞城的标志性建筑，紧傍着的是32层的城市发展大厦，再往前则是虞城唯一一家五星级涉外宾馆。老兵快要认不得这里了，真是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老兵的身子紧紧贴住车皮，人坐得端端正正。车厢已是满座，走廊也站了人，暖意已经在这辆公交车上滋生。老兵还是觉得有些冷，寒气像是蠕动的虫子一样在血管中前进，他的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关节隐隐作痛。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娘上车的时候，老兵正使劲裹了裹身子。车子一发动，大娘不禁一趔趄，身子向前边的少年压去。少年抱紧了她，眼睛四下在车厢里搜索，他看到了末排的老兵，挤过来问：“叔叔，能给老奶奶让个座吗？”

    老兵有些无地自容，他知道车里的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他下定决心摇了摇头，少年失望地挤回去牢牢抓住大娘的胳膊。老兵感到了车厢里惊愕和轻蔑的气息，他痛苦地把头扭向窗外。车子拐个弯就到了市中心塔前街，肯德基门口的大幅横幅预示着情人节即将到来，一字排开的时装店里春装已经上市，影城前新上映的美国大片的海报把广告牌填得满满，川流不息的人群使公交车不得不减速行驶。这里也挥洒过老兵和战友们的血汗啊，去年那个百年难遇的酷暑，他们排的所有官兵顶着烈日在这里协助建筑工人搬运沙石、水泥、混凝土，近一个月夜以继日地奋战，挥汗如雨的战士们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终于在全国卫生检查团到来的前三天，一条重新修缮的塔前街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坐在老兵边上的人下车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少妇坐了上来。少妇疲惫地闭目养神，孩子天真可爱，指着老兵的军装说：“妈妈，看，解放军叔叔！”老兵亲切地摸着孩子的头。车子稳稳又停了下来。少妇睁开眼，一个孕妇艰难挪动着身体，她用手护着腹部，缓缓挤上车。少妇捅捅老兵：“同志，你看，八成快生了，你让个座吧！”老兵坚毅的目光里装着不容质疑的否定，他摇摇头。少妇愤然站起来，把孕妇拉上了座位。

    “现在这些当兵的，唉！”

    老兵闭上眼，寒气逐渐在四肢百骸里作祟，那种若有若无的痛楚又开始折磨起人来。该死的关节炎！老兵依旧紧紧贴住车皮，人坐得端端正正。老兵想起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暴雨连下了一个月，水位猛涨，这几年由于围湖造田，太湖的排涝能力已经大不如前，苏州无锡眼看就要遭受没顶之灾。而望虞河大堤却固若金汤，把大水牢牢锁在虞城之外，为了确保苏、锡这两座工业城市不致遭受重大损失，国务院一声令下：炸毁望虞河大堤，洪水泄入虞城。于是家园变成泽国，路没了，河没了，小船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老兵和士兵们整天泡在水里，抗涝救险，用一个个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道人堤。就是那年，老兵落下了关节炎这个顽疾，每到阴湿天气，就没一晚能睡个囫囵觉。汛期一到，他却总是第一个跳进水里，望虞河大堤炸开后，每年夏天虞城总要面临洪水的考验。

    老兵觉得有人在轻轻拨弄他肩上的徽号，睁眼一看，那个调皮的孩子正忙着把手缩回去。他一把抓住攥在手里，问：“小朋友，长大了想做什么？”

    “做解放军叔叔。”

    少妇猛地把孩子拉到一边：“没出息，当什么也别当解放军。”

    老兵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这远比关节炎的痛楚更让人揪心。前些天，他听首长打电话，首长说：“这个同志，你们一定要重用。”老兵知道，再穿这身军装的日子不多了。

    他也抗争过，首长语重心长地说：“军人嘛，只要不愧对身上这件军装，走到哪儿还不是为人民服务？”

    车子一阵颠簸，老县场到了，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作为市府实事工程，这里很快会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居民小区。陆续下去一些人，又有人挤上来。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军人，他焦急的眼神中满含着失望。忽然，他眼前一亮，他忙挤到车尾：“排长，可找到你了。”

    “小兵，你怎么跑出来了？”

    “大伙等着你呢，他们给你做了好吃的，等着你呢！我以为你准去了望虞河大堤，我在那儿等了足足三个小时。”

    老兵此行的目的原是大堤，早听说近年退田还湖工程进展相当顺利，大堤将要重新筑起，他很想去看看工程的进度。

    老兵严肃地站起身，就在他站起的一瞬间，一股刺骨的寒风把车厢里的人吹得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家回头看那风起的地方，只见老兵身后，一个巨大的窟窿正往车里呼呼灌风，老兵的军装被吹起，正摇摆着迷人的舞姿。

    老兵庄严地向小兵敬了个军礼，小兵什么都明白了，他虔诚地回敬了一个军礼，然后稳稳坐了上去，身子紧紧贴住车皮，人坐得端端正正。

    老兵要下车了，忽然他感觉有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那个小男孩天真地望着他：

    “叔叔，长大了我要当解放军叔叔！”

    少妇的脸红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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