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尴尬的英文手册和居民区里的电影事务所(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车拐过一个弯,一片长满蒲公英的绿地——绿地有一定坡度,像小型的梯田——赫然出现眼前。蒲公英正是播种的日子,白色绒毛下携带的小小种子正在跃跃欲试,希求乘上往来的风。蒲公英中站着一个打着油纸伞的人。他,或者是她——看不清性别,头发挽作发髻盘于头顶——身着锦缎长袍,袍上绣有紫罗兰色的花,腰间系有青色的腰带。蒲公英的种子似乎都在往他身着的袍中飘动,争先恐后进入内里,再开出更多紫色的花。

    一路除了夏日空调巴士内特有的空调运作声外什么都听不见。汽车碾过路面碎石声。引擎在耳内隐隐作响的轰鸣声。同车人小声的低语和沉沉的鼾声。都没有。如同我听觉的神经被人用线密密缝起。

    车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全黑。车底下站着一群已经抵达的人。不是迎接者。这点很确定。就像确定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站在那的人是被某一辆行驶在我看不见的前方的巴士带到这里的。我走下去,成为其中一员。

    “坐下可以吗?”

    寂静消失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讲话声打断得一干二净。

    我依旧闭着眼睛,脑袋顺着声音的出处转动。一个模糊的漂亮女郎的身影在闭合的眼皮下出现。周围绕着淡淡的橙色光,像长满皱纹的老式胶片电影。我猛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漂亮女郎并不是我梦中的角色。她此刻正实实在在站在我面前。两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下腰,身体前倾,好奇地看着我。女郎留着一头爽朗的栗色短发,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从头发中隐约显出轮廓,模糊如雾气蒙蒙的雨林中的清泉。鼻子虽不算挺,但别有一番俏皮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化妆的关系,眼角妩媚地上扬。她身着一件V字领的青瓷绿的T恤衫,衫上无意义地组合着几个英文字母,T恤外边罩着一件米黄色的式样休闲的马甲。伦敦蓝的牛仔短裤正好到大腿根的位置,两条修长白皙的长腿从裤口蹦跳出来。

    “嗯,不好意思,请随意。”我清醒过来,赶紧挪动位置,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她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要我说,你这样可真不行。”女郎开口道。

    “什么不行?”我疑惑。

    “我是说,像这样的西服套装,不太好。”

    “是吗?”

    “刚才看见你和阿浩一起进来来着。”她将手放在膝上,头转向浩矢进去的办公室方向:“他这个人,虽然德性有时候糟糕了点,不过眼光是不错的。”

    “眼光?”

    “对,我是说挑人的眼光。虽然不是主要任务,不过也算上面给他的兼差。”她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我:“想必是被他介绍来面试工作的吧?知道工作内容吗?”

    我微微一怔:“内容虽不太清楚,不过猜得出一二分。”我顺着她的话说起来:“不过若按你所说,面试工作这样打扮有什么不妥呢?是因为没有领带的关系吗?”确实没有领带。一开始就没有准备。

    “不是领带。是整套衣服都不成。不符合这里的实质。又不是什么金融公司。”

    “所谓实质是指什么?难不成是像公司章程一样的精神领导?”

    “怎么会呢?不是这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太华而不实,就像你的西服一样。”

    “华而不实?”

    “是,完完全全的华而不实。公司章程也是,你的西服也是。说实话,穿成这样来面试失败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像这样的工作,应该更随性一些才是。更简单一些。颜色再鲜艳一些。”

    “因为艺术不是固定形式吗?所以不需要被世人固定的职业套装。”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艺术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你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是会被人笑的。就像穿着结婚礼服开着豪华轿车在路边摊吃关东煮一样不搭调。”

    “那么,下次注意好了。穿得漂漂亮亮地来。不过浩哥不也是一身西装打扮的吗?他是在这里工作,没错吧?”

    “那个人不一样的。他是,”漂亮女郎用手指指天花板:“上面的人。比我们高级得多,需要有交往的人也是穿着西装的人,是真的开着豪华轿车吃怀石料理的。偶尔才会做这种介绍工作,像这次这样的。听你叫他浩哥,想必感情很好吧?”

    “嗯,大概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女郎从长凳上站起:“那么我先做事去了。面试好好加油,虽然穿成这样,‘大概’君。”她笑起来,看我的眼神像看被从高楼泼了水的过路人。

    女郎摇着纤纤细腰渐渐走远,在一个拐角处彻底消失于照不进阳光的暗处。我再度将背靠向身后坚实的墙壁,眯起眼睛,听着屋外不绝于耳的蝉鸣。墙壁冰冰凉凉,像从北极大陆缓慢漂来的冰山。女郎好心的提醒还未完全消失。还在耳朵边缘进进出出,声音时大时小。

    仔细想来,这样无须回报的好心也曾出现在别的地方。我脑中某个细胞与之存在的特别内容快速反应,像溶进水中的盐般,迅速贯通整个大脑。大脑像长久未被人使用的废旧工厂突然间接通了电源。先是某处头顶的日光灯咔咔作响,飞虫于忽明忽灭的灯管四周惊起。接着铺着厚厚灰尘的电子设备屏幕也开始闪出‘输入指令’的提示。整座大脑工厂突然复活过来,通风设备呼啦啦地转换着陈旧的空气。

    母亲的形象在脑中某处的电子屏幕上被连接出来。从轮廓到实体不过几秒的功夫。母亲站在某处。后来听到有风吹过。不是强行突破某个狭小界限的风声。风来自四面八方,毫不吝啬地铺张其特殊的力量在目之所及的各处。是如穿越无可阻抑的大草原般的自由的风。

    我强行睁开眼睛——在风的直接打击下流泪不止的眼睛——看见崖岸形状奇特的巨大石块,看见暖融融的傍晚夕阳同湛蓝海水连接处突起的不连贯的黑色群山。这时我才注意到眼前一切事物均背光而行。唯我双眼仍展露在四合的暮色中。唯我仍面对太阳直立。母亲就在身前。她蹲在我面前,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胳膊。

    能够感觉到我的身高仅仅超出蹲着的母亲的头顶些许。稍稍低顺下眼睛就能看见母亲埋没在阴影中的五官。眼睛如被漆上黑色颜料的不透光球体。因疲惫和病痛而凹陷的面部皮肤干燥如无人问津的过期面包。脖子上的血管突起,皮肤薄得像绷紧的橡胶皮。

    我不清楚她是否在注视着我。我读不出她眼中我的倒影,仿佛她早已将我舍弃。风吹过她干枯的长发,长发披散着,拂过我手臂时有种被刺痛的感觉。一切都显得瘦小的母亲,唯独肚子大得同本体不成比例。里面住着我未出世的妹妹未来。

    “妈妈从没觉得拓也的出生是错误的。你就像是妈妈的奇迹一样,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妈妈就觉得这孩子以后一定会有一个厉害的人生。或许现在你还不懂得生而为人的美好,但是妈妈要告诉你,不管还有多少令人难过的事在你人生的道路上等你,不管还会遭遇多少不幸,拓也,只要足够耐心的话,总会有让你惊喜的事发生。妈妈曾经想试着猜一猜未来的拓也——会是穿着制服的公司职员呢?还是提着公文包的大学老师呢?还是怎样怎样的人——这样那样想了很多。但妈妈始终不能确定下来,拓也的未来的话,想象不出,完全不行。但妈妈就是觉得,如果是拓也的话,无论怎样都没问题。”

    “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留下来呢?”我问她。但她像从未听见我的话一样,自顾自地又开始说话。

    她开口说话时一块厚重的铅云正好盘踞在她的上方。但只有她在云下,我依旧在让人可睡的温暖光芒里等待同浮于表面的海水共同蒸发成汽。唯有母亲保留在那里。她的口型不断变化,是在持续地说着什么。但头顶的阴云如漏斗般将她所言由尖细的一头收入,然后再无序由顶端圆口随意放出。

    “……每天要穿干净衣服,如果太脏要学会自己清理。油渍的话用……”

    “……尽管可以有自己独特的口味和爱好,但是蔬菜多多少少也是必须吃下去的,如果想长成厉害的大人的话……”

    “……男孩子不能老是哭哭啼啼,但也不能失去心中的怜悯。不要伤害比自己弱小的东西,但比自己强大的也无须畏惧……”

    “那么就这样吧。拓也。妈妈要走了。要和未来去某个地方。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见不到拓也。但拓也不必觉得寂寞。因为拓也有留在这里的意义。拓也必须留在这里。或许有一天妈妈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一定。如果拓也没有留在这里,没有等候妈妈回来的话,妈妈一定会寂寞吧。”最后的话语终归回到自己应在的轨道,所有声响同图像契合,母亲抬头,用手梳理我被风吹乱的刘海:“我知道这是个很任性的要求。但是拓也,就留在这里等妈妈回来好吗?”

    “抱歉这次不能带着你一同前往。带着你的话,你就变成妈妈的负担了。对不起,但已经无法再承担对拓也的责任了。”仰视着母亲缓缓站起的身影,她的面孔深埋在不明所以的阴影中,似早时贵妇帽檐边垂下的薄纱,背部轮廓由身后的夕阳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你走吧。不用回头再看。”

    我顺着母亲的意愿朝着离岸边更远的道路走去。然后,当我再回过头时,母亲同妹妹已变作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的黑点。再一晃眼,黑点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以下,同四下合二为一。

    “不被人夸赞表扬,也不以为苦。我,就是希望变成这样的人。”

    脑海中突然出现宫泽贤治的诗句。像干涸已久土地上突然生出的湿润泥土一般不自然。是曾在某本书或某个同学的笔记本上看到的诗句。“不被人夸赞表扬,也不以为苦。”是否母亲就是希望我过这样的人生?

    但母亲不会回答。她已将自己投身海底。而那时我不懂她的良苦用心,执拗地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归期不定的远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