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猫和不认识的少年和移民者的房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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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叫做“未来”的女孩抬起头看看身后的人,这才转过来对着我叫道:“拓也叔叔。”叫完她便绕到起居室里来,把纸门拉得更开。我这才看到门后人声的面貌。

    站在那里的,尽管已经过漫长岁月,皮肤间纹理的密度和肤色都有了变化,但微微卷曲的短发和脸上和善的笑容还是立刻提醒了我眼前这个人正是直树。他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鼻翼两侧有深深的眼镜脚留下的印痕。他正冲着我笑着,微微露出牙齿,是与幼时别无二致的、不论多久来看都足够真诚和包容的笑容。但眼前的直树却有着与幼时记忆极不协调的地方,像是屋中挂着的那幅彼安·蒙德里安的画般不自然。

    他似乎矮了一大截。不再是能提着我和浩矢的耳朵走来走去的样子。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在身前撑着行走用的支架。从外型上看,不论是双脚还是整个人寄宿的皮囊实质确与30来岁的男人别无二致。合适的五官搭配倒不如说还挺能吸引女孩。但这“正常”朝前偏斜了不正常的角度。脚不能正常行走,我咽下呼之欲出的话,不能说出来,不必再对真实所见之物再添评语。

    “直哥。”我叫他。他正慢慢挪动进来,每一步都似走在无处下脚的铺满玻璃碴的地板上。小女孩乖巧地走上前去扶住直树的右手。直树转过头对她温柔地一笑。

    “你去玩吧。等下叫吃饭的时候再来帮忙摆餐具哟。”直树对她说道。

    小女孩没动。她抬起头直直地望向直树的眼睛。直树叹了口气:“未来,我没问题的。”说完还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背。小女孩这才收回目光,从直树身后的门里跑了出去。

    “不好意思啊,阿拓。那是我的小女儿未来。小学二年级了。”直树走到我旁边说道。我匆忙想站起来,直树用手按住我的肩膀。

    “很可爱的孩子。”也不全是恭维,除了有些强硬感,说起来确实很可爱,眼睛像夏夜中的星斗般明亮:“这孩子,也叫未来吗?”

    “是的。是阿姨本来打算给小孩用的对吧?没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希望你别介意。”

    “不会。妈妈要是知道有人到现在还如此珍惜这个名字一定很高兴的。”我说:“倒是直哥你……”

    “有什么话不如吃完饭再说。”浩矢插话道:“反正大家晚上都得装模作样地守夜,有的是时间呢。”话毕,身后电视里适时传来一段滑稽的配乐。先前不小心紧张起来的气氛像被人用针扎了的气球般,顺势便瘪了下去。

    “是啊,晚点说吧,有很多话想对阿拓说的。”直树对我说:“炉子上正煮着东西,浩矢先陪你聊聊吧。”说完他转过身,又一步一步吃力地挪了出去。几次我都想起身帮忙,浩矢却向我投来“不要多管闲事”的目光。

    “如果他没有开口的话千万不要出手。”浩矢说:“让他自己决定什么事能做到,什么事不能做到才是。”说完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将手插回裤袋里。从幼时起他就喜欢这么做。或许对他来说这便是他独有的机器猫的空间口袋。内里是较之外部所处狭小屋檐下全然不同的广阔世界。将头和脚全伸进去也不在话下,说不定住下几百人都绰绰有余。

    “啊,居然还有颗牛奶糖。”浩矢从包里摸出一个花色纸包着的东西:“喂,给了你,接住。”他将糖果隔着桌子朝我扔来,我伸出一只手接住。

    “噢,对了,”浩矢又一次从地上翻爬起来:“你先去泡个澡好了。老实说,看你穿成这样我难受。”他拉开身后的门又一次进到那个房间,出来时手上抓着一套衣裤。

    “行李找到以前先穿我的衣服好了。可能大了些,”他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总比一直罩在麻袋里好。皮肤会缺氧而死的。”

    我接过他递来的衣裤,是一件大号的暗红色短袖T恤和一条灰白色的及膝短裤:“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添了不少麻烦。”衣服确实很大,肩线有些下垮。裤子倒是还好。

    “话倒说得十分中听。”他对我露出一笑:“我去厨房看看。你去洗澡吧。从这里出去,”他指指矮柜那边的拉门:“左转就是浴室。”

    我点点头。他从刚才进来的门走了出去。我把牛奶糖的糖纸剥掉,把像珍珠丸子一样的糖粒塞进嘴里。糖一入口,便漫出一股淡淡的陈旧的味道,像是梅雨季节壁柜底部发霉的棉被味儿。我用舌头把它顶向一边,站了起来。

    就像连锁快餐店里的炸鸡块全世界都是一个口味一般,世界上很多事的评判标准都是一样的——如我现在大半个身子正泡着的温度适中的热水般,对热水温度舒适程度的需求是一样的。我用手捧起一些水来,在脸上搓了两把。然后我把背靠在身后的浴缸壁上,闭上眼,手脚都闲置于缸底。

    这里是小渔村附近某片仅有小鱼漾过的浅滩,此时阳光正好,水面风平浪静如有着光滑表面的穿衣镜。然后我就从这片平整中突兀地崛起,碎掉的水面挂在我的眉宇发尖。正是从这里登陆了,由那片极寒的乃至无法穿透头顶冰层破冰而出的北极的海长途跋涉至此。我抖落头发尖上湿漉漉的朝露般剔透的水滴,睁开眼,发现白熊醒了过来。

    “喂,我说,真的没问题吗?”白熊吐着舌头趴在地上说道:“自己一个人躲到这样的地方来?”白熊的温度很低,像是冷柜中的一支雪糕。

    “是海鸥们告知的,如果想找什么的话,不如到奈良去吧。”

    “没有这么聪明的海鸥,巴尔的摩的话。我说阿拓,你不会是试图从某处逃离吧?从水压巨大的深海底部跑到阳光明媚的浅礁里来?不会是羡慕那些把头扬出水面晒太阳的家伙们吧?”

    “不能这样,阿拓。扬起头的话,你就死定了。”

    “死定了?”

    “对。因为只有鳃。阿拓你,没有能脱离海底的呼吸系统。”

    所以不顾一切都要浮到水面的话,就会变成一堆泡沫。不仅是肉体与肉体的分离,连骨与骨缝隙里最后保有的空气也将同气泡炸裂在灼热的阳光中。不是常规死亡中常规消散的方法,到时候,连身体里最后一丝养分也将止息于此。

    我心里是明白的。明白的,但不愿顺从白熊的意思将话题继续下去。我深深将一口空气吸进湿漉漉的肺里,然后一头扎入了水下。白熊在水花溅起时便躲进了冰造的小屋,空余我一人在温热明晰的水底睁大双眼数着从口鼻处意外钻出的小气泡。

    洗好澡后我回到起居室。木制矮桌上已经放好碗筷及一个盛满青菜沙拉的大钵。直树把行走用的支架靠墙上放着,自己正面对着佛龛坐下。看起来是想盘腿而坐来着,但因为腿疾的缘故姿势很是奇怪。未来和浩矢不在。但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的锅碗响声。

    “水温还行吗?”他转过脸来对我说。

    “痛痛快快地把汗都抹掉了。”我拉拉T恤的领口。

    “是吗?”他笑了笑,目光又移回佛龛:“还是来打声招呼吧,阿拓。”说完他朝一旁挪去,给我腾开了空间。我走过去,心中想象某堂东亚研究课上讲到的日本的正坐规矩,照着记忆里的样子跪坐了下来。

    佛龛里正中间供着继父的灵位,上面刻着“白石孝雄”。一张装在黑色相框里的,应该是他年轻时的照片摆在灵位之后。他的灵位两旁还有着另外两个灵位。一个写着“白石晋俞”的摆在左边——那是我的生母的灵位;另一个写着“白石若叶”的——直树他们生母的灵位被放在右侧。照片上的若叶夫人也好,母亲也好,面容均是年轻安详的,似乎为死亡带来的流逝设下了路障。

    “好年轻的样子,他们。”老实说我也不太懂与逝者打招呼的礼节,双手合十在心里叫道:“我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已是我能想到的极限。不擅长双手合十。不会诵经祷文。食物毫无禁忌。无斋戒,周末也不去教堂。这么多年来凡是人类正统信仰的均无法将我劝降。不是心中毫无敬畏,也不是地道的唯物主义者。相信很多奇怪的东西,例如白熊。但就是无法实实在在、诚心诚意向特定的神祈求什么。对死者的礼数也仅仅记住军队中举起右手的庄重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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