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长刺的大魔王和像白天一样的黑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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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后就去洗澡。我把你的行李送进你的房间,你和千帆共用一个,没有问题吧?不过所有用具都是新的,这个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她站起身收起自己的碗碟放进厨房的水槽。我几口扒完盘中剩下的土豆泥。牛肉几乎没动。她拿过我的盘子,向我说明了浴室的位置——位于一楼最里面拐角处的小间——我便去洗澡了。

    浴室里已经放置有我的浴巾和新的睡衣,我拧开莲蓬头的热水后,连着脑袋上很久没剪的有些扫眼睛的头发一起钻进了水幕里。从今往后便是要进入这样的世界,我心中想着,仿佛置身于浪潮之内,水如石头般在我周围落下,声势浩大。

    要走出这层水帘筑起的帷幕。要离开名叫“拓也”的8岁少年。要进入某个说着与我“血脉相连”的从未预想过的世界。日文也好,夏季里穿过的白色背心也好,冬季新年中的料理也好,装饰在神社檐下的注连绳也好,都随着哗哗而下的水流一同被冲进了小小的下水道口里。

    “天还亮着。尽管还亮着却已经是深夜。也想白天能像下班一样准时离开,但这里是阿拉斯加的夏日,没有办法。第一个晚上总是这样,无论怎么尝试也无法睡着,但此后大脑便会如习惯拜访别人家要按门铃一样习惯这强烈的光线的。”关上房间门时姨母这么说着。她的一只手搁在黄铜门把上。表哥钻在自己的被子里玩着最新款的游戏机。游戏机的光亮似幼儿般渴求着厚实窗帘外偶然透过来的有如母体的日光。姨母说完话便关上了房间门。门响时表哥抬起头。

    “喂,你,”他转头对着我,游戏机摊在他放松的手掌中,人造的虚晃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到这里来。”

    我顺从地从床上下来,走到他的床边。他突然就以没拿游戏机的右手抓住我的衣襟,动作迅速如青蛙捕食经过的飞虫。他将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虽看不清表情却能听见他声音里满含的冰块般的寒意,仿佛阿拉斯加的冬季提前到来。声音刻意压低,如自然课做过的连接着金属丝线的纸杯电话般,仅仅对话者双方能够听清。

    “我不管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或许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也不一定。但是我不喜欢家里无缘无故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管是冒冒失失闯进来的野狗还是什么奇怪亲戚家的小孩,都不喜欢。当然更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同我分享本该独属于我的东西。明白了吗?”

    我僵硬地挪动了下脑袋,示意我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希望在我能见到的任何地方见到你的身影,也不希望在我能听到的任何范围你发出声音。但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赶出房间,毕竟这么做会给我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妈妈那边也无法简单搪塞过去。那么你说怎么办好?”

    “我——”

    “——不如你把枕头毛毯都拿到我的床底下来,你看怎么样?”他放松了抓住我衣领的手,我同他的距离稍微隔远了些。

    “从今以后你就住那里。有兴趣的话,或许还能自己检验一下床底有没有怪物。”他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嘴角边的青春痘在微弱的游戏机光线中红得发亮。我低下头看了眼他的床板离地面的那截黑色空隙,转过身走回自己床边,顺从地将枕头和毛毯放在了他的床下。

    “只要能顺利长大成人,阿拓,无论怎样的委屈、怎样的无理、怎样的不甘心都要咬牙忍受。一旦被人视为麻烦一般的存在,便会被人所抛弃了。”母亲在海边梳理我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时这样说过。

    只要能顺利长大成人。只要能这么做的话,即使睡在床板底下也没有关系。那时候我心中尚有一息未能熄灭的蜡烛般细小火苗。它日复一日烘烤我逐渐被阿拉斯加冰冷空气冻僵的内里。火苗中映出母亲、直树、浩矢他们的脸庞。映出日本早春的樱花和无法回去的鸟羽夏日的海滩。它就这么燃烧过阿拉斯加阴冷的夏日,转眼迎来暗无天日的冬天。整个夏日我都蜷缩在表哥狭窄的单人床下,面朝墙壁的方向侧身躺着。

    我不习惯一切脱离轨道的原有事物,尽管这有违我即将开始的人生。这个持续不断的白昼将我从本该保有的黑夜里剥离出来,耳边还剩余剥离时皮肤与黑夜边缘粘连处撕裂的声响。

    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带来厚实沉重的人为黑暗的窗帘底部仍留有两指宽的缝隙。我便是背身躲避这窥视屋内的凝聚的光线。那被不公平处置的光线如同无法开启的某场舞台剧的帷幕。我长时间抱着膝盖背朝它躺着,以为有一天帷幕会被开启。只是我不知道我是观众还是演员,不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天应该如何表现。

    我便是如此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这个家中。心底带着一丝窃喜般地遵守表哥定下的规矩——倘若他得知我心中想法,必定会重新反思他做出的决定,毕竟他是想让我不痛快的——老实说,即使他不这么警告我,我也很少能做出提醒他们我仍然生活在这里的举动。

    吃饭时姨父偶尔用中文或英文同表哥聊起学校的生活,也有过和姨母商量家用的谈话,但从未主动同我说话。姨母倒是偶尔想同我搭话,但我做出不甚理解她所说话语含义的样子,久而久之她便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实际上刚开始时确实无法理解某些话语的意义。但是随着在这里生活时日的加长,不论中文、英文都开始像攀着梯子般朝着屋顶进发。每每餐桌谈及话题也能理解明白。但无意插入其中。加之饭菜并不算可口——姨母其实烧得一手好菜,不论是中国料理还是西式料理,但实在无法习惯加入料理中浓郁的奇特口味的调味料,料理的方式也无法很好接受——我总是匆匆吃上几口便离开让人不快的微妙气氛。

    不知道哪里出现差错。但确实在本该融洽不已的餐桌上充斥着奇怪的冷漠氛围。姨父口中同人说着话题,眼神却永远只关注自己眼前餐盘,语气总是不紧不慢、不强不弱,毫无感情得像是对人念着书页下角无关紧要的页数编号。每日例行公事地问起表哥诸如午餐、老师、学校、课外教学、成绩卡等话题,不待表哥回答(他也不会怎么老实回答)便又转向姨母,说起大学中的聚会需要携太太参与的事情。姨母对这个话题并不关心,草草敷衍两句便一如母亲对待幼时的我般,将中间盛放沙拉的大钵中的蔬菜盛到我和表哥盘中。

    明明生活在如此空旷的小镇里。明明住在如此宽敞的两层木制屋里。我却很难从中找出自己的栖身之所。倒不如说表哥床底那一席无人打扰的安宁较之于这里赋予我的一切更让我为之着迷。

    我想起我在那床底瘦小地、被按入灰尘中轻轻下凹的人形痕迹。到我离开的时候,它便那么安静地躲在那里,无论我几次在通向大门的走廊中回头,它都打定主意不再跟来。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舍弃我般。

    “‘说着,喂,从此以后你便又是一个人了,这样的话’,心里是这么想着的,对吧?想着人形这么说着?”白熊懒洋洋地用舌头数着牙齿。我回过神,空气里的温度陡然提升。安克雷奇市以北小镇的寒意被抛在脑后。

    这里依旧是2010年7月的日本奈良。是浩矢某个移民新西兰的朋友的房子中。身上裹着珊瑚绒的薄型空调毯。睡在榻榻米上。身下垫着白色柔软的褥子。褥子上还带着壁橱里沉闷的灰尘味儿。穿着暗红色大了一号的短袖T恤和灰白色短裤。头发晚饭前洗过。已经干了。带着淡淡的柑橘味。可能是洗发水的关系。

    “但不是这样的。后来你心中应该也已明白。人形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东西。毕竟是你为那房子带来的,自然沾着你的习性。而于我来说,你委实是个优柔寡断又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人形这么做其实是出自好意的。是对你说着:‘不会再需要我了,以后的生活的话。一个人也没有关系,而且能够保证不会一个人很久。一定是这样的。有人在等着你。就在前进时间中的某一点上。老老实实地往前走就行。不需要做什么伟大的事情或挑战什么艰难的任务。放心好了。’”

    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我心中这么想着。真的遇见过人形所说的那样的人,不再让我,或者更加霸道,不再允许我独自存活下去的人。或许还预见到了我终将回到这里。回到直树和浩矢所在的这里。真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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