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跑到废弃的教学区去的。但可怕的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它出现在意想不到的错误时间和地点。喂喂,我说胆小鬼,就算这样还是要同我们玩这个游戏吗?”幼时浩矢的声音正经由遥远的过去传来:“在这胧车出没的地方。胧车的故事一定有听说过吧,胆小鬼?这可是每个小孩子都应该做好的功课哟。要是冒冒失失地在外边玩得太晚遇上了是会倒大霉的。”说完他漫不经心地浅浅地笑起来,深度不及漫过脚踝的溪水。但幼时的我却被完全沉溺于其中,肺中尚不得一丝空气。像是脑中吹起一个气球,且吹气速度过快而要爆炸开来一般害怕得不知所措。
现在想来却不是那样可怕的事。尽管疑似胧车的声响还在缓慢向我靠近,但如同先前所说,竟在这样的时间里全然不觉心惊胆战。像是躺倒在弹性适中的布艺沙发上观赏一部希区柯克的悬念电影——墙角处举枪的阴影也好,踢踢踏踏在楼道口响起的脚步声也罢——所该承受的风险和心悸统统交付于角色本身,自己不过是周末下午无所事事寻求刺激的无聊人士中的一份子。享受着步步为营的乐趣,却无需为自身担心。
正如现在。正如我以为这样的声响来自记忆中未加严格看管而断然冒出的某段奇特旋律。我置身事外般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它即将开始的演出,莫若说心下竟还生出些盼望——究竟有什么样的企图?此刻前来此处想传达怎样的口信?——它定同幼时的岁月有着牵连,其中或许还包含着我这次回来试图寻找的答案的蛛丝马迹。
“但已经全然忘记了问题。或说从一开始便从未想到过问题。”白熊不急不缓地用利爪剔着牙齿:“而这个问题至关紧要。否则得出的任一答案都没有意义。”
我没有搭理白熊。胧车的声音变得更加接近。已不仅仅只是碎沙石和车轱辘磨合前进的声音了。它们之间如汉堡连锁店中流水线加工的汉堡一般,被按小时领取工资的兼职员工夹进了五颜六色的蔬菜和肉片。其中一片“叮铃叮铃”清脆地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晃动。仔细听来倒有几分电话铃声的感觉。
曾经也在这样黑乎乎的夜晚接到过不知姓名的人打来的电话。是在念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坐在空空荡荡的周末的宿舍里(高年级后已是一人一间宿舍),一边注视着刚刚清洁过的长方形鱼缸一边同电话中的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对方似乎是个患有严重失眠症的少女。每到周末的夜晚便会打电话过来。时间一定超过午夜12点。像是接替从舞会中匆匆溜走的灰姑娘般落落大方地出现。
“水晶鞋也好,南瓜马车也好,这些东西都留给先前的漂亮女郎了,照你这么说的话,”她曾对我“灰姑娘”的比喻这么回答道:“也不要紧?即使我只是个穿着灰扑扑的补丁裙子的鞋匠的女儿也不要紧?”
“不要紧的。反正这边也看不见。听声音倒是比灰姑娘更加动人。”我继续注视着那个已经没有热带鱼的鱼缸。鱼在一年前全部死了。具体原因尚未查清,就连生物系的朋友也说实属罕见,这种集体死亡的事。或许是自杀——鱼得了忧郁症,毕竟是生活在这样狭小的鱼缸里,绝无可能比及原来所触及的世界。
“一旦见识过广阔的世界,便再无可能被限制于小小的天地。”养父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他坐在某个夏日夜晚的一楼檐廊的一头。身前放着本来搁在我的房间里的高倍数天文望远镜,手中还握着没有喝完的啤酒瓶子。
“喂喂,如果真那么动听的话怎么会接二连三漏掉我说的话呢?莫不是身边真的坐着什么灰姑娘?两个人一起吃吃地嘲笑着我?”失眠少女在电话那头不满意地大声嚷着。我回过神,将电话从左边耳朵换到右边。
“不,不是的。没有什么灰姑娘。不仅仅是灰姑娘,连长发姑娘,白雪姑娘,拇指姑娘,什么姑娘都没有。就算有的话,也是七个小矮人吧。”隔着薄薄墙壁传来隔壁几个人嘈杂的吵嚷声。或许打着有意思的电视游戏。或者看着这一赛季的篮球、橄榄球或足球比赛。不,应该不是足球比赛,我摇摇头,相比足球,他们更喜欢橄榄球吧。但从没有参加过他们的活动,也不甚了解他们为人——虽然刚入学时曾被好心邀请,但都无疑坚定地拒绝了,不是喜欢一起喝着啤酒看比赛或评头论足漂亮姑娘的人——但能够想象得到。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有人气急败坏地摔了煎鸡蛋的平底锅。
“小矮人们被皇后偷走了白雪公主。”我说道。
就是这样同什么都无法联系上的信口开河的对话罢了。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五个月之久。都只是周末打来,失眠少女说作为有良心的人是不会在工作日断然打扰的。从最初时因被惊扰美梦或打断论文进度而感到懊恼的电话渐渐变成了每个周末心中期盼着的电话。偶然一次没有打来反而会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会不会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情?具体什么样的不幸虽不可知,但一定是强烈到必须中断电话的不幸。但即使担心得无法入睡时也从未主动向对方打过一次电话。像是害怕着长久以来双方小心维系的平衡状态会被自己就此打破。不能向对方跨进一步——两人都站在正好制约翘板平衡的点上——如若这样贸然往前,两人都会因为这随性而为付出代价。不能过于亲近,过于亲近就意味着失去和背叛。
后来终于打来时已临近凌晨四点。电话响时我从床上翻身坐起,朦胧间几次都没有按开床头的灯。失眠少女在电话那头带有嘲弄意味地笑了起来。
“担心我来着?”她在电话中问。
“不,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吵醒起来,还没有完全适应。”
“这可不是睡得好好的人的声音哟。”
“那睡得好好的人应该是什么声音?”
“这一点尚不清楚。但无论我说什么,不妨就相信的好。对你,我可是有相当信心说中的。”
“明明连面都没有见过。”
“正是因为从没见过。喂喂,小矮人,不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从声音中看到你吗?如果一不小心见到面了,所有客观的评断标准都会土崩瓦解的哟。如果你恰好又是个天生的演员就更是如此了。比如现在你或许就会装作一副睡得昏天黑地的满足样子同我说话。而看见你样子的我也无法再心无旁骛地听出你真正的声音了。”
“声音比画面更有说服性吗?”
“简单说来就是如此。我更相信听见的声音。现在就是因为我迟迟没有打来电话而微微恼怒又睡眠不足的声音。将才一定睡得十分困难吧?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睡吧?想着这家伙会不会在回家路上被什么小混混给强奸了什么的。第二天说不定电视新闻还会播报呢。”
“没有的事。即使担心也不是这样担心的。”
“你果然不会伪装自己的声音啊。”她叹了口气。
末了便自顾自地挂断电话,仿佛接近天亮时分的电话从未发生。我尾随着电话余音呆滞地坐在床上,左脚折过来搭在床边,右脚漫无目的地点着地板。窗外鱼肚白的天空也被冉冉升起的朝阳顺手抚平了凹起的淡青。气温开始从夜间躲藏起来的角角落落陆续钻出,空气回暖。
失眠少女最后几次打来电话时已近深冬。虽大学所在之处不及阿拉斯加那漫长寒冷的冬天,但半夜起来接听电话依然成为了一件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先撇去窗外比起夏季更加黑得不见底的天空让人睡意倍增,余下还有诸多问题亟待解决——尽管宿舍一到冬天便会供应暖气,但不知是宿舍墙体材料过于老旧还是什么样的问题,保温的效能并不算太好,尤其到了气温陡降的夜里,更是觉得唯独裹在厚厚的被子里才能得以于夜中幸存。
但是为了接听少女电话而不能钻到被子里去。冬季的夜晚里我便套着厚厚的毛衣外套斜靠在床头半坐半躺地读书。肩胛骨的尖部硬生生地抵在床头板上,像寻到基座般稳固的雕塑。那期间算是仔仔细细地读完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鸽群中的猫》。茱莉亚与詹妮弗交换的网球拍柄里发现的优素福亲王的宝石在夜色的校园一处闪闪发光。波洛垫着脚尖在偃旗息鼓的校园里进进出出,搜寻混进鸽群的猫,猫的眼睛闪烁着宝石色的光芒。
真相大白的那个晚上,波洛拎着猫的耳朵走出鸽群的时候,失眠少女在电话中说她遇上了不得了的麻烦。
“总之是个不能启齿的事情。小矮人,要是手上有什么闲钱的话不妨借我一点。五百就行。一定会归还的。这点说到做到。”
第二天便去银行将一千块打进了失眠少女告知的账户中。老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用钱的地方,所以不知不觉攒下了一笔虽不算太多但也可观的数量。按照少女所说还多添了一倍过去,相信不管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麻烦都会顺顺利利解决干净的。少女的声音中有这样的自信。就像把头和手找准正确的位置套进毛衣一样。
晚上再次接到失眠少女的电话。
“竟然真的这么做了,小矮人。真不知道是该说你率真还是愚蠢,就这么随随便便把钱给了一个面也没见过的人。”
“声音比画面更有说服性。这不是你说的吗?”
“喂喂,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这么说,是因为声音的主人是你,但你却没有办法确认我也是遵照我的声音塑造出来的人格。况且并不认为自己的声音会有什么信用度在里边,而你竟也不管不顾地——好歹问问是什么样的事情,有没有值得的价值——就转了钱来。”
“一定是很麻烦的事情吧。女孩总有些不能大白于众的秘密,作为绅士或许还是不问的好。而且你不是坏人。不是声音或其他什么我也不太懂的事情,就这么觉得了,就这么固执地相信连续五个月的周末晚上打来电话的人不会是言而无信的人。”
“已经五个月了吗?”
“嗯。”
“那或许——我是说或许——这五个月来,我只是为了骗得你这么些钱而一直做着铺垫呢?或许本来就是靠着这样工作为生的人呢?毕竟客户千千万万,也不只你一个。这国家其他角落的某个人说不定也在不同的月份里——可能是秋季或是夏季——被我骗到不少的钱呢?”
我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
“还是不相信我吗?”失眠少女又叹了口气。与我的谈话中她常常叹气。
“没有人会在晚上骗人的。”
“这个世界上失眠的人很多,因为失眠而觉得无聊的人也很多。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只是做着一个失眠人的兼差,一直牢牢握着鱼竿等你上钩呢?已经咬钩了所以不服输吗?不愿意将嘴里锋利的鱼钩吐出然后坦诚被骗吗?或是说已经深深嵌进舌头而无法吐出了?如果鱼有舌头的话。”
“就像你有你的自信一样,我也同样有这样的自信。黑夜是用来失眠的,是用来没完没了喝着啤酒找人搭讪的,是用来无拘无束哭泣和感伤的,或许感到孤独,或许感到无助,或许什么都没有感到,只是坐在床沿发呆,但绝不会用来骗人。黑夜里的人是没有那种心情的,黑夜里的人唯一能骗的只有自己。”
“所以我是在骗着自己,而不是你?”
“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想着或许是同我一样的人吧,你的话。”
“那小矮人是怎样的人呢?”
“现在没有办法描述得很好。未来某一天倒是说不一定。要是想到了什么富有哲理性的句子一定第一个转达给你。”
“好,那就这么讲定了。毕竟我同你是一样的人,你没有定义我便也失去意义。那么就安心等待你代我找到意义的那天吧。千万别偷懒哟,小矮人。”
“电话是从哪里找到的?”我弓着身子坐在床上,搭着被子的膝盖像矮矮的山丘:“我的电话。”
“啊啊,这个啊,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水晶鞋,所以仙女可怜我便给了我你的电话。”她第一次爽朗得笑了。然后笑声在快速的“咔哒”声中消失得无隐无踪。失眠少女挂断了电话。且从此以后也再没打来。我没有再见到我打出的一千块照原样般又回到我这里,但心情却出奇得轻松。全当做这五个月同我聊天的费用好了,钱的话。心里这么想着便又浮现出失眠少女最后爽朗的笑声。毕竟是在五个月的黑夜中让我感到不再是孤身一人的电话。
我朝后退了一步。电话铃同胃部不适的感觉都已经消退。我又朝后退一步。脚后跟正好踏上不知被哪里的风刮来的一片树叶上。树叶咔擦作响,看来已干枯很久。随着我又倒退的几步,先前经过的人家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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