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家大门上挂有一匾,匾上的文字是:“德善堂”。
德善堂的匾是清朝光绪年间挂的,县衙挂的。挂匾是个有讲究的事,自己挂也要有个说词,或家严高寿,或金榜题名,或四世同堂。别人挂,要主家人气好,有一帮子哥们兄弟拥戴,还得有个识文断字的人操持。要让官府挂可不容易了,总得乡邻们有点念想,还要念想到官府的算盘珠上。
光绪三年,那是个什么年成呀?现在听老人们念叨:过去的事情,听得惊怕哩!那年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人们没有吃食填肚子。先捋树叶,再扒树皮,后挖树根。树吃光了,吃干草,吃稀泥。人们说,青泥搅麦秸,吃上活八天。活八天,便宜八天,不吃这,吃甚,总不能吃人吧?吃人,在那年头也不稀罕了,有民谣言传那一难:
人吃人,犬吃犬,
姥姥家煮得外孙子喊!
喊叫也没用,不煮着吃你,姥姥、舅舅就要饿死!
人,饿怕了,饿疯了。
疯了的人,和走兽没啥两样!
这情形真令人心疼。先心疼的是我家的一位祖爷爷。祖爷爷识字不多,知书达礼;身材不高,能犁善耙;光景不错,节衣缩食。至今,我们族里还传续着他的家训:
宁在瓮口省,不在瓮底省。
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
小灯小捻,三年盖座小院。
这祖训适应不适应今日,另当别论,只是那时候我家确实有院,而且,有前院,还有后院。后院是谁也没进过的小院,要进小院,必须进祖爷爷的上房,上房很少人去,小院也就成了没人进去的秘密地方。
知道秘密的只有祖爷爷,祖爷爷用这秘密在河上建桥。河上原有一桥,木头搭的,窄小,只能走人,不能过车。祖爷爷建桥,只请了砖匠,小工都是村里人,还不能天天都干,要每天轮换。干一天,一升麦,现称现过,每天都有彪形大汉押来粮食驮子,日落进村,当下在我家院里分粮。
桥建得很慢,活做得挺细。人瘦,没劲,干着喘气,祖爷爷就喊人歇了。歇了也给工钱,一升麦子不少一颗。
一座桥,从春盖到秋。桥修成了,后小院也空了。那粮食驮子只是个幌子。好在落过几阵暑雨,秋收了,众人有了吃食。祖爷爷用一座桥养活了一村子人。
消息传远了,县官闻知了,传祖爷爷问话,为啥不开仓放粮?
祖爷爷说,众人饿疯了,知道存粮还不去抢,抢了,饱上三天两后晌,又饿,还不是死?只有这么细水长流润个地皮湿,都凑合着过活。
据说,县官听了,连说“德哉善哉”,就展纸挥笔下了三个字:“德善堂”。日后,在鼓乐声中一块大匾悬在了我家大门额上。
八仙桌
八仙桌是方的,四方四正,四面坐人,每面两位,正好八人。能坐八人,不叫八人桌,而称八仙桌,足见多么抬举客人。宾客临门,别说吃饭,落座就美滋滋的,好像自己真成了仙人。
八仙桌上凝结着礼仪文化。
不解的是,这么好的桌子上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刚好透过儿时我那不粗不细的指头。这是个子弹洞,洞中藏着惊怕的往事。
算起来九十余年了,是辛亥革命的时候。那岁月,山雨欲来风满楼,官方也觉得风头不对了,怕聚众起事,腊月里下了告示:年节一律不准闹红火。
过年闹红火,是乡亲们的习俗,不闹腾两天,就觉得饭菜少盐缺醋,一年的日子都寡淡没味。可是,官家有令,小民哪敢违抗?高跷不踩了,竹马不跳了,狮子不跑了,龙灯也不舞了……袖着手在阳窝里晒暖吧!
西面有个村庄,村名贾册。贾册,据说是皇后贾南风的册封地,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过年走弯弯就是那年头遗留下来的习俗。说是走弯弯,其实是时下的转迷宫。不过,贾册那弯弯比迷宫气势大,岔口多,弄不好转晕了头,大半天出不来。越是出不来,人们越觉得有意思,转悠的人也就越多。过大年的时候,人们从东西南北涌过来,钻进去,绕前来,转后去,走得眼花缭乱。弯弯当中间搭着个高阁,高阁上有龙有凤,龙凤旋舞得忽忽悠悠!龙凤阁里风光过贾南风。贾南风望四野子民潮涌,看足下人头攒动,得意扬扬着听曲儿,曲也多了醉音。这古风荡荡漾漾,荡漾到了这个多事的辛亥年头。
有人说,不让闹红火,拉倒,这弯弯该走吧!众人闲得浑身发痒,就附和,该走,弯弯不算红火。
于是,弯弯就热闹起来了。没想到这年,贾册成了四乡八村过节的乐园,吃过饺子的人都聚来走弯弯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热闹闹热了老爷爷的心,老爷爷那时还正壮硕,他的老爸却发白齿脱,年迈七旬了。人过古稀,就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到了晚景。他想让老爸风光一回弯弯。既是风光,就不能让走,要抬。抬也不能坐轿,轿里暗面,不能赏脸,要明抬。乡村里坐明轿的有的是,多是由儿子、孙儿抬了八仙桌,桌上绑了太师椅,让尊者落坐,亮亮敞敞地观景。
明轿体体面面出了村,过了桥,在曲曲的田间路上颠达着,颠达着千年孝道,一路的人都夸老爷爷好孝顺,都夸太爷爷好福气。孝顺载着福气颠达得风风光光。
正行间,忽然,官道里黄土腾起,像滚滚的烟雾。烟雾下头一队快骑急火火地疯跑。正不知啥事,“呯呯”的枪声响了。闻声,人们炸了伙,四散逃窜,老爷爷他们紧忙落轿,扶下老人,就听耳边子弹飕飕地飞着。众人不管新衣新裤,伏了一地。
乱一阵儿,马队过去了。去了贾册,横冲直撞,把那弯弯阵踩了个稀里哗啦!还不解气,押走挑头的人,进城下了大狱。自此,弯弯再没有人敢绑起。
马队过去。老爷爷他们连忙爬起,只见弯倒的桌子面穿了个洞,子弹打的。谢天谢地,没伤着人,搀搀扶扶地退回了村里。
注斗
注斗,斗的模样,比斗稍大点,没底没盖。
斗是用来装粮食的,注斗也是用来装粮食的。斗装了粮食,或是量称粮食,或是担运粮食。注斗是从当间注入粮食,这才叫做注斗。
注斗是水磨里的用具,水磨是我家乡的风景。我的家乡在龙祠泉水的下游,清清的水流蛇绕而来,在村外转悠了半个圈,南去了,村边就落卧了好几座水磨。
水磨正好盖在河道上。清水奔来,端端地流至水磨,猛然一跌,跌进磨下的木轮,木轮被水猛冲,悠悠地转了。转动的木轮中心支一根木柱,木柱顶端是磨扇。磨扇是两叶,一叶连着木柱,随着木轮转动;一叶悬在房梁上,固定不动。动的和不动的摩擦起来,就把小麦、玉米碾碎了。而这碾碎的细物正是从注斗里流落进上叶的磨眼,再从磨眼涓涓滑进磨缝。
水磨转动着家家户户的生计。
我家的棚上闲弃着一个注斗。我很好奇,家里为啥会有这无用的东西?奶奶说,水磨上有过我家的股子。水磨是个挣钱的地方,我家却挣不了,就退了股,扛回个注斗,留作忆念。
那年头,磨面不交钱,磨完后随手往磨坊里丢点面。丢多少?没有准定的斤两,一要看磨面的大方不大方,二要看磨主顶真不顶真。轮到我家掌股作主,老爷爷操办磨坊。他看见哪位磨面的都可怜,见他们端的籽颗,不是半布袋,就是半箢子,一瞅都是东凑西挪地糊弄肚子哩,怎忍心丢面?抬抬手让人家去了。人家欢欢地走了,自己却蔫蔫地叹气,叹人家日子艰难,叹世道实在无奈。这样,我家掌股的收益,正月是五八,腊月是四十,白忙乎一年不说,还贴了整修拾掇的钱,贴来贴去,贴不起了,只好转了股东。
磨股给了侯家,侯家很快发了家。侯家掌柜的嘴一份,手一份,能说能干,往磨坊一坐,每日都有斗米斗面的进项。有一回,村里的大拐磨面,大拐排行老大,有条腿不得劲,常拄根拐子,就被人叫成大拐。大拐种植庄稼不便,日子过得甚是紧巴,磨面提了个小斗箢。就这,丢面时侯掌柜还是重重铲了一铣。这一铣剜疼了大拐的心肝,他吊着脸说:“丢这么多呀?”
侯掌柜牙尖嘴快,顺口回敬:“我儿的多!”
这简直是活欺负人,磨主丢的面再多,也多不过磨面的呀!大拐不再吭气,瞪了侯掌柜一眼,提起小斗箢一歪一扭地走了。大拐出了磨坊,听见了侯掌柜哈哈的笑声。
岁月真会开人的玩笑。没几天,闹起土改。打墙的板上下翻,贫的富的颠倒颠。侯掌柜家大财多,是富农,斗争的对象。斗争这日,工作队一声吼,押上去了侯掌柜。侯掌柜还没站稳,就挨了一拐子,是大拐出手的。离了拐子,大拐站不住,慌忙拄好,扇侯掌柜的耳光。扇来扇去,手疼,还不解恨,就揪那撮山羊胡子。一揪一根,不费啥劲。侯掌柜却一揪一颤,流下了泪。大拐来了劲,揪一根,又揪一根,咬着后牙说:“我儿的多!我儿的多!”
胡子没拔光,侯掌柜栽了后去。
太师椅
我家的正厅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旁贴墙靠着两把椅子。椅子没有上过漆,却油黑发亮,是核桃木的。核桃木家具是好,越擦越亮。高高的靠背雕刻着花卉,坐下的四围镶着花板,精细的工艺好像在炫耀着尊贵的名份——太师椅。
惟一令人惋惜的是,椅子的右扶手断了,外边套着一层皮子,影响了通体的完美。
不过,就是这伤痕,给了椅子少有的荣光。
别看椅子大名太师椅,太师并没有坐过,只是虚名,而真正坐过的是个县官。县官管着方圆百里,千家万户,能坐到谁家的椅子上也不是容易事儿。我家的太师椅有福气让县太爷落坐,是因为那时候老爷爷在村里应事,也就是时下的村官吧!县官到我们村里来,是缘于我们村发了案。
村西头住着章家,章家有个俏媳妇。俏媳妇居然和停活的灰头好上了。停活的是住在主家干活的,也就是书上常写的长工。两人好得明铺夜盖,掰也掰不开。俏媳妇所以和停活的相好,是因为男人在外头和别人相好。男人能说会道,算是村上有能耐的人物。可惜,投靠了小日本。小日本过来后,本分人从城里逃出来,躲了,而俏媳妇的男人却从村里进了城,弯着腰替鬼子跑腿。可能是老弯腰的原故吧,众人背后喊他虾米。虾米名声不好,千人指,万人骂,不过,这只是私下里。官面上,虾米威风着哩,看谁不顺眼,咬他个共匪,不死也得掉张皮。虾米在城里挺阔,能钻的被窝很多。
虾米天天在城里钻热被窝,媳妇夜夜在村里熬冷被窝。熬不住了,就让停活的给暖被窝。没想到,这一暖,暖上了瘾,夜夜想让暖。停活的也乐意暖,暖得日月风流了好多。
村里人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灰头给俏媳妇暖被窝的事,先传遍了村里,又飘进了城里,虾米耳朵里也刮进点风声。是夜奔回家里,想问清实情,毙了灰头。可是晚了,一进门,就被人扑倒在地上,用被子捂严了,捂得虾米喘不出气,光蹬脚。俏媳妇也不闲着,一屁股坐到腿上,压了个服帖。一时三刻,虾米就躺展了。
半夜子时,章家泣沥出哭声,俏媳妇哭闹:“男人得猛病去了。”去了,埋了,就完了!偏偏小日本觉得虾米死得唐突,指派县官下来问案。我家的椅子就是这时候风光的。县官带的人人马马不少,却没有带一把椅子。在村上应事的老爷爷只好把自家的椅子搬到庙院,请老爷坐了审案。坐就坐吧,县官真不多心,就不想想椅子是借的,不是县衙的,竟然嫌俏媳妇不老实交待,一发怒站起来,站得过猛,掀倒了椅子。太师椅跌得可怜,当下折了一边的扶手。俏媳妇哪经过这场面,尿了一裤子不说,把灰头给招出来了。
老爷爷带路,领着衙役去抓灰头。老爷爷走着想着,这灰头杀人是过,可杀的是祸害呀!要这祸害活着,不知还要有多少遭殃!猛抬头,没想到正和灰头碰了个照面,这灰头卯里不摸榫里的事,还吊儿郎当呢!老爷爷高声说:
“灰头在家么?我们抓他呢!”
灰头一听,知道不妙,忙答:“在哩吧!”
待老爷爷带人马过去,灰头转个弯,撒腿就窜,没了踪影。
灰头没捉住,只带走了俏媳妇。县官带人走了,我家的椅子红了,人们吵嚷这椅子有福,轮流着坐。大人坐完了,把小孩撂上去,说坐了会有功名。
时光真快,好像只打了个转身。先前轮流坐过太师椅的人都过世了,椅子的荣光没人知道了,只看得到扶手上的伤残。
饰件
饰件消失在大炼钢铁的狂热年代。
后来看书读报,知道了当年的钢铁狂热事关民族气节。那一年,伟大领袖出访苏联,苏联元首赫鲁晓夫同他会谈。伟大领袖告诉苏联元首,明年中国要产多少多少万吨钢。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数字,伟大领袖告诉苏联元首,是自己兴奋,也想让他兴奋。孰料,赫鲁晓夫不识抬举,非但不兴奋,居然还撇了撇嘴,轻蔑地一笑。这表情忽闪即逝,赫鲁晓夫笑过可能早忘了,而伟大领袖却没忘,却要以钢为纲,扬眉吐气。
我家大柜上的饰件就消失在那扬眉吐气的年头。
饰件本是个不起眼的小物,谁会想到能和国际大气候有了关系?那小物是来装饰大柜上的门关的。安门关是为了上锁,放东西牢靠。可是只装门关有些秃,就在下面垫了一张铜片,还剪裁成圆的、方的,或方圆搭配的,这就是饰件,装饰物件。我家的饰件是长圆形的,外围圆得如同西瓜,铜面黄亮,亮堂在漆黑的大柜上。那一年,铁队长在山上倒了炉,回村搜铁,饰件也就被顺手撬走充数了。
平日有饰件,大柜不见得多么好看,而没有了饰件却好不难看。那个大柜已有好些年岁了,没卸饰件尚觉漆面挺黑,去了饰件,那尚黑的漆面只能说是灰暗了。因没了饰物而露出底面的那黑圆,我怎么看也像是个包公脸。那安过门关的窟窿活像两个眼睛,只是两个眼珠都被挖去了,似是骷髅。夜里躺在炕上睡觉,我不由得要瞅那被剜去眼珠的包公。瞅着瞅着,就进了包公戏。那是铡美案,结局是包公铡那昧了良心的陈世美。而我的眼前滚得却是包公的头,我一惊,哭醒了,手指着大柜喊:“包公死了!”
妈妈不知我说啥意思,抱紧我,哄着睡。一会儿,我睡着了,却又看见了铡刀边的包公头,一惊,又哭醒了,又喊:包公死了!
如此闹腾了几夜,左邻右舍都说,屋里有鬼。连忙撵鬼,绑一个火把,照亮旮里旮拉。拿一面大锣,咣当咣当敲打,哄闹好一阵,估摸鬼吓跑了,才停手。我瞅着大柜睡了,一会儿,一惊,又醒了,又喊:包公死了!
后来,不知大人怎么明白了是大柜作祟,抬走了。眼不见为净,没了大柜上那个包公脸,我不做恶梦了,睡实稳了。妈妈说:谢天谢地!
多少年后,我看到一篇游记。作者游到了赫鲁晓夫墓地,看到了一块很特别的墓碑,无字,是块黑白分明的大理石。我忽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被撬掉的饰件和梦中那滚落在铡刀边的包公头,便想写篇文章:前苏联元首和中国少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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