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往后看去,身后的来路,近处可见水流、水迹,远处已是粼粼一片了,再远处又是山了。是那颇显奇崛的山,是那露尽峥嵘的山,那山摩肩接踵已经紧紧连为一体,锁合了所有的空隙,似乎在那里水并不存在,并没有那么条清静柔和的江流。可是,漓江恰恰是从那儿来的,而且,我可以见证,刚刚乘船从那严实的山中漂流过来。是的,只一会儿漓江即消隐了身后的踪迹,不像世间那些浅显的徒儿,硬要把过去的琐屑显摆成人为的辉煌。
漓江默默负载着船只前行,也负载着我和游人前行。游人和我无疑是在漂游漓江,可是,更多的目光,或说那目光用于的时间,更多的是观赏两岸的山势。最为明显的写照是,相机的镜头总是指向那崛起的峰峦。每见一种突兀的山岭,游人就慌忙举起手来,将相机对准突兀,似乎拍不下山的倩影就抱憾终生。
可是,有几人曾经想过,正是得益于水,得益于舟下汩汩流淌的漓江,才能这么舒缓地行进,才能极目两岸那别开生面的林林总总的峰峦和山岭。也许这是无意地忽略。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忽略,都是对漓江的辜负。然而,漓江平静如常,不怨,不怒,表现出的似乎是一种麻木,是一种迟钝,是一种愚鲁。不过,若是用不惑的岁月去度量这麻木、迟钝和愚鲁,就会发现那才是人生修炼到最高境界的返璞归真,才是生命大彻大悟后的宽怀和容忍。不是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要发笑么?而漓江却不,对那些追寻和思考的人们,漓江没有动容,依旧平静如初。发笑的年岁早已过去了,过去了的青春虽不再来,可青春留下的经历已炼制成漓江最宝贵的财富。比之上帝,漓江似乎更老练些。
我曾经读到并且记得一位作家对桂林的评价:画山绣水。山是画的吗?不似,即是画山,那也需要吴道子这样的大手笔。画与不画,这里我姑且不论,至于说水是绣的,我则以为那就大错特错了,至少说,这种说法还缺乏对于漓江的应有理解。在我的视际中,画也好,绣也好,皆脱不开一个制字,或者制作,或者制造,或者把层次搞新鲜点,换个新名词:研制,只是制作方式的不同。既是制,必然有个过程,不会一蹴而就,不会浑然天成。而今天,我站在这游轮之上,前后眺望,仔细品吟,怎么也看不出这江水与山峦、与平畴的焊接痕迹,不见天工,不见斧匠,一切都是那般天衣无缝,风流自然。
这漓江水,随兴到极致了。想直就直走,想弯就绕弯,想快就快行,想慢就慢爬。到了高兴的时候,便清清脆脆亮出几嗓子,不管你听得是否过瘾,她唱够了,立时就沉寂不语了。偶尔高歌,也不是怒吼,不是咆哮,声响中没有威严,没有厉势,看似平平淡淡,可哪一声也是纯正的心律。尽管那音响的外形远远不如溪流和山涧甜脆,可是,也极像原始森林的地表上刚刚脱颖而出的嫩芽,透过千百种掩映更见其生命的勃发之力。
至于漓江那直,更具有直的技艺,不是毫不节制的耿直,也不是蛮横无理的直撞,而是随和的直,当直则直,直而有度,哪怕只直了一分一寸,在这里,在这时也是恰如其分的,也是难能可贵的。若是品赏漓江的弯,那更有味了!弯,是人生习惯评价为不幸的东西,似乎谁和弯搭了界,谁就有扭曲之嫌,这扭曲便是道德、情操乃至人格的堕落,好玄好玄!于是乎,随俗的大流就不断显摆自我的正直,即使根本没有直路可走,也硬要往悬崖峭壁上冲击。结果非但没有撞开生路,还活活折杀多少无辜的生灵。相形之下,漓江的弯多,倒是有了个性。漓江不怕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没有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拐弯,拐得自如,拐得随和,拐得圆润。江流一个弯连着一个弯,真真弯出了世间少有的胆量和风度。这种直和弯的气节,岂是人间工匠绣得出的吗?不知他人如何看待,我是大有疑惑的。
在漓江漂游,最忙碌的是导游。导游的嘴一刻也不停歇,对着手中的话筒连连呼喊,一会儿指点九马画山,一会儿指点净瓶卧江。不时讲一个传说故事,那故事不是男欢女爱,就是仙女下凡,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时候再看漓江,漓江仍是沉静的,寂然不语,丝毫也没有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智者,一位颇有见地的先贤。只是履行着一位驮夫的角色,默默无闻地将你将他将我驮来,驮到这林立的山峰之间,让你观看,让你发现,让你消受。漓江绝不把自己的一孔之见当作千秋辉煌而光焰万丈地照耀你。可悲的则成了导游,你再看那举止,听那言辞,忽然想到特定历史条件下报刊上出现的小评论,或者想到时下某些专栏作家的普遍造诣,明明是些陈词滥调,是些千人一面的货色,惟恐世人说咱江郎才尽,硬要滔滔不绝地倾诉出来。这作派违拗了漓江的一片好意,影响了漓江素有的娴淑风韵。可漓江却不吭不哈,默认了。
偏偏有那么些人,不知哪家的票子鼓圆了自己的腰包,花钱的胆子出奇的大,桌上摆满了菜,上好了酒,还不过瘾,还要大呼小叫地猜几拳,争个高下。顿时,噪声飞起,滋扰了漓江千秋的静谧,万代的柔情。有人好奇地围了过去,对之的兴趣似乎比对漓江山水还要浓烈,有人则扭转脸去不屑一顾。漓江对此作何反映?我看漓江,漓江依旧如故,我行我素,没有丝毫的怨怪。可是,细心的人则会发现,在素常的平静中,漓江很快收拾了这鹊起的喧闹,动作之麻利、之迅捷,让人想到在餐桌边彩蝶般轻盈来去的服务小姐。不过漓江在完成这一切时,没有留下让人注意的身姿,却将那鼓噪的声音打扫了个干干净净,无踪无影。好个高明的收拾!
在漓江泛舟,不能不观赏水中的倒影。岸边所有的景物,都可以在水中找到自己的姿容。看山,是山,高低错落的山,与岸上的形态似乎别无二致;看树,是树,摇摇摆摆的树,与水边的绿荫几乎一模一样。甚而,一处屋舍,一头水牛,以及刚刚在江中拎起一桶水回眸朝游人发笑的姑娘,都是漓江美妙的风景。仔细品赏,这水中的风景与岸上的物什又有些不同,不同点恰恰应合了艺术的某种规律:在似与不似之间。所谓似是外形的相像,水中的形象是岸边姿容的真实写照,自然也就不乏逼真了。所谓不似,则是指神采。岸上那山,是别具一格的山,是超群拔俗的山,是孤傲卓然的山,绝然没有混同他处山势的奢求。那山有着自己的个性,任你凭借自我的阅历和心性,把他联想成大象饮水也好,骆驼苦旅也好,他都没有什么怨言。山就是山,既然有横亘的,有连绵的,为何不能有如此简炼而又突兀的?因而,桂林的山也就突兀了。尽管这突兀中没有那纵横连绵的突兀险峻,可是这罕见的奇崛也足令世人刮目相看了。当然,这奇崛的突兀是稳定的,是凝固的。这稳定和凝固给了山一种恒久的耐力,却也使之少了几分生动。这是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事实似乎在强调一切事物都难以完美的道理,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缺陷,或多或少的遗憾。这事实似乎又是一段有意的留白,让江水的精灵来弥补群山的缺憾,在赋予灵性的同时,展示了映衬的不凡效应。
于是我看到的漓江水是平的,是缓的,平缓中的水没有浪,只有波。波也不大,粼粼涌动的碧波不急,不闹,准确地说,只是一圈一圈、一环一环的涟漪。随着那涟漪的泛动,映在水中的山也蠕动了,并且动而不乱,动而有律,绝似轻音乐导引下的舞蹈。舞蹈着的人,翩翩翔飞,飘然若仙;舞蹈着的山呢?此时此刻,那水中的山,绝不是岸上板着面孔站定的山,绝不是一味要用凝固来标榜自我稳定的山,而是水中艺术化了的山,起码也是注入了漓江血脉的山,这山也就有了少见的生趣和灵性。
漓江用自己的情愫和灵性,映现和再造了两岸的山。山水一体,浑然天成,方有了这景物的风流,或许,这也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因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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