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叔-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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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的时候,母亲过生日,我带女儿回老家。吃过午饭,我便去国叔家看望他,我很担心他的病。

    洪萍见到我,非常高兴的样子,赶紧拉过在一边玩积木的儿子,教他喊“哥哥”。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女儿都那么大了,这么小的家伙还喊我“哥哥”,怪不得重阳和秋芬心里始终接受不了。

    洪萍说,你叔刚上楼午睡,你上去坐坐吧。

    楼梯并没有装修,全是水泥底子,上面有很厚的灰尘,扶手上搭着一些好像没洗的衣服。屋子里零乱不堪缺少收拾的样子。大概洪萍当了母亲,既要服侍国叔又要照顾孩子,忙不过来。我上到楼上,国叔裹在被子里偎着,脸色很不好,见我进来,抬抬身子,要起来,我赶紧制止他。我坐到床沿上看着国叔的脸。

    国叔说,成刚,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什么事啊?国叔,最近身体还好吗?

    国叔嘴角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乎压抑着痛楚。他低沉地说:成刚,那两个畜生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过,你常与他们见面吗?他们在忙些什么?

    他们是给人家打工,请假很麻烦。再说——我迟疑着,后面的话不便出口。

    我知道,他们在生我的气,不愿回来。

    国叔伸出手去拿柜子上的烟,我问:你还抽?

    哪还戒得了?抽一辈子了,陡然不抽会生病的。国叔仍是那么自以为是。

    你叫他们回来一趟,家里的事总该要了结一下。

    我不解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晓得,我这样子是不久了。洪萍还不清楚。我必须趁我还清醒时,把家里的财产盘盘,有些话要早说。这栋楼房,是我和你婶娘起早摸晚做起来的,看在她的份上,她的那份就给重阳,我的一份得给这个新阳,新阳还小,他今后还要上学,娘俩还要过日子。这个小店虽然收入不多,还能顾得了日常开支。所以,这房子得等到洪萍不在了时才能分割。老房子就给重阳,随他去处理吧。

    我看国叔心里十分了然,一桩桩一件件都盘算得很在行在理,国叔的安排里尽管一点都没有秋芬的份,但我不便多说什么,这毕竟是在农村,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农村里,出嫁的女儿是没有资格参加娘家财产分割的。

    我同国叔东拉西扯起来。我知道,我的很多疑问,如果不趁现在弄个水落石出,恐怕以后再没机会了。国叔最爱听奉承话,所以我打定主意玩点小手段。我说,国叔,你是我的小叔,说心里话,我从内心里佩服你。你一点不像我爸,你有现代男人的气派。你什么都敢做,这点我最服。我今天说的话你可别让我老婆知道了。

    国叔笑了,枯黄的脸上绽开着春天的花朵瓣。他忽而起身,从床下拉出一个木头箱子,箱子很旧,被灰尘厚厚地蒙着,木头是本色的,但因时日久了,仿佛涂上了灰黑的颜色。

    我正疑惑间,就见国叔麻利地从床垫底下掏出一个布包,摸出一串钥匙,凑近眼前,仔细挑出一把,打开箱子上一把很老的锁。国叔一边做这些时一边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国叔并没全部打开箱盖,只伸手进去摸索,十分熟练地摸出一个很厚的报纸包,他坐回床上,把包放在被面上,一圈圈解开捆得严实的细麻绳,打开报纸,露出十几封信来。

    我等待着国叔揭开一个埋藏很久的秘密。但国叔却停下手,望着我慢条斯理地说:成刚,你佩服国叔,国叔今天就同你一个人说说,我年轻的时候,是很想有一番作为的。

    我给国叔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国叔的叙述仿佛淡蓝色的烟雾,飘荡在这个阁楼上:

    那个时候,我才十八九岁,虽然在大队只干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但我热情、聪明,还有一个当大队书记的四叔,所以我很吃香,人人对我都很友善,我过得非常开心。后来,上海知青来了,她们就住在大队部旁边的房子里,她们漂亮优雅,根本不像我们乡下的姑娘。她们有满肚子我们不知道的见识。但她们对乡下烧柴和挑水煮饭这些事很不行,也很无奈,我同她们处熟了,见她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时就主动帮忙。后来就干脆常常在那儿蹭饭吃。反正家里也不太管我。她们只有三个姑娘,挑水做饭这样的活计,正好是我的擅长。她们高兴,我也乐意。每天我极尽所能,把农家菜烧得色香味俱全,让她们吃得舒舒服服的。吃得舒服了,就不想家了。

    国叔停下来,吸了口烟,眼神里充满兴奋,看得出他的心仍在三十多年前青春年少的欢乐中。我插了一句:她们多大了?国叔说:十七八岁,跟我差不多。我叹口气:是啊,那么点大,就离开大都市,到我们这个偏远的乡村来,当然不习惯。

    国叔说,她们哪干得了农活?下农田,连打赤脚都不敢。踩上一泡猪粪,就吓得尖叫,被蚂蟥叮上就急得大哭。这也难怪,她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哪见过这样的情形?真是活受罪。

    我很看不下去,后来就同我四叔说:毛主席让她们来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应该的。她们这些城市小姐,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农村人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现在她们终于看到了也经受了。可她们比我还小点儿呢,里里外外,都要自己做,也够辛苦的。

    我四叔看了我一会儿,说:看来,你小子是喜欢上她们了。听说,你最近总跟她们在一起,是不是想给我娶个上海的侄媳妇啊?

    我一下子红了脸,连忙否认。四叔笑了:别不好意思,你若能弄个上海姑娘做老婆,就是有本事,说不定今后还能靠上海亲戚弄个城市户口哩。

    我说:你不反对?你不说我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恋爱自由,谁也反对不了。记住,你不得行蛮!惹出什么事来,叔叔我可保不了你。

    从那以后,我还真动了心思。以前,我总把她们看作天仙一样,她们洋气,聪明,有知识,又是大城市里的学生,我哪敢往其他地方想?只是尽我的地主之谊去帮助她们。现在,叔叔的话给了我勇气,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喜欢我,就成。

    其实,要她们喜欢上我挺容易的,我长得还算可以,只是书读得比她们少点。我觉得这并不影响什么,喜不喜欢要看你会不会讨人喜欢,跟念多少书没关系。

    我就开始有目的地让她们喜欢我。平时,她们接触的男人本就不多,同其他老实巴交的农民更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只有大队部里的几个干部。但干部们年纪都大了,只有我年轻,同她们玩得来。我和她们整天混在一起,除了做自己的事,其他时间都泡在她们宿舍。有时打扑克,有时去街上买东西,还一起去看电影,几乎形影不离,我好像也成了一个下放知青。她们三个中,有一个比我大一岁,胖胖的,她性格随和得很,我叫她胖姐,另两个和我上下差几个月,算瘦小的那个秀气些,文静些,懂得的东西也多些,平时她不怎么说话,但一说起来却有板有眼。我打听到她家有一个妈妈和一个哥哥,哥哥当兵去了,只有妈妈在家。家庭条件不怎么好。她的眉眼很奇怪:给我的感觉……国叔沉吟着,像是在找寻一个合适的词。他吸口烟,终于说:是那种像做梦一样的感觉。

    我心里明白了,国叔被她梦幻似的眼神所吸引,后面该有戏了。

    后来有一天,她接到她妈的信,说病了,要她赶紧回去一趟。

    她叫什么啊?我问。

    哦,忘了说。她的名字很好听的,叫安琪。我们都喊她安琪儿。安琪儿请了一个月假,回上海探亲去了。

    她走后,我整天失落落的,一下子觉得生活很没意思。

    国叔,这说明你爱上她了。我脱口插了一句。

    是啊,我老在想,我这是怎么了?老也想不通。剩下两个知青,她们也觉得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三个人打扑克也没多大意思,我也不愿意去给她俩烧饭了,借口说,家里最近有事忙得脱不开身。我偷偷地算着日子,等安琪儿回来。但没想到,二十多天过去了,安琪儿来了一封电报,说她自己也病了,要续假。反正人不在跟前,大队即使有意见也无可奈何,续假就续假。只是这可就苦了我了。我照她电报的地址回了一封电报,那几个字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安琪,我们都盼望你早点回来!祝你早日康复!你给我写信吧。

    这封电报当然是背着她们两人发的。十来天后,我真的接到了她的信,很秀气的字,你看看你看看——

    国叔忙不迭地找出一封信打开给我看。我接过,看下去:

    卫国你好!

    离别已快一个月了,我也十分想念你们,怀念农村广阔的天地,还有你做的美味佳肴。真的,我觉得你做的菜比起上海的大饭店来,要好吃得多。

    这次我妈妈病得不轻,是子宫癌,幸亏发现得早,切除得彻底。但愿别复发别扩散。我爸爸去世得早,是妈妈把我和哥哥辛辛苦苦拉扯大,我与妈妈相依为命,我不能失去妈妈。所以,要多服侍她一些时日。只能撒个谎,说自己病了。其实,我很好。别看我身体瘦小,但结实着呢,是你们讲的那种铁骨头。你想想,我干农村活计,比她俩都带劲,对吧?

    我正好趁机看点书,我喜欢看书。你也多看点书吧,书籍能带给我们快乐。

    致以

    革命的敬礼!

    安琪

    1971年9月22日

    国叔笑了:你说,我就是自己不愿上学的,哪还能多看点书啊?我接到这封信也写了一封回信,写得很短,不知她现在丢掉没有。再后来,我干脆拍电报,既节省时间又不用写信,还快又省事。

    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只知道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大学当老师了,后来就没联系了。

    那她是不是真喜欢你啊?

    我也说不清。那时候哪像现在这么直接?我们都不敢拉手的。

    那些信说些什么?我看着国叔面前的其他信件问,心里很想都看看,但国叔不给,我也不好意思。国叔没理睬我的话,只顾笑。

    我问:她怎么去上大学了呢?

    你喝点水吧。国叔像个说书的,故意卖关子。我说:反正我也不会说出去的,你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行!国叔又抽口烟,将烟蒂丢到地上。我赶紧把它踩灭。

    国叔把手里的信朝我抖了抖说:你看,这些都是她的信,总共七封,有六封是她续病假后写的,只有一封是后来上大学时写的。我都保存得好好的。

    她后来怎么去上大学了?不是考的吧?”

    那时还没考呢。是工农兵大学生,有大队和公社推荐就行。

    这时,国叔的脸阴沉下来,我不知何故,又问:那其他两个呢?

    另两个迟些走的,都回去当工人了。

    哦……我沉吟着,想必是这个安琪儿成绩好,大队和公社就推荐了她。我说,她现在肯定很好吧?

    我不知道。她上大学后,只给我来了一封信,是绝交信,后来,不管我怎样写信或发电报她都不回。

    国叔的语调分明浸润着沉重的伤感。

    她就那么绝情?真是女陈世美啊。

    不,你误会她了。

    我不解地望着国叔,国叔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枯黄的脸上忽然浮出红云。他又点燃一支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晓得,人有时比畜生还不如。

    我等待着国叔的下文。

    安琪儿是三个月后回到村里的,隔了三个月,我们之间忽然变得生疏起来,见了面都红脸,不好意思看对方的眼睛。安琪儿也一样。我去她们宿舍的次数少了。安琪儿总闷闷不乐的样子,虽然不说话,但我一直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后来,听胖姐说,安琪儿的母亲身体不好,要求提前回上海。她去找了几次,公社里没有答复,说要向上级打报告。

    有一天,我逮了个单独的机会问安琪:你真的要回上海?

    安琪儿用她那梦一般的眼睛看着我说:我哥在部队,纪律更严格,回不来。我妈病重,身边没人照顾。

    他们同意吗?

    你叔叔说,只要上面同意,他决不会卡的。

    我当时没说什么,心里有些难过。既同情她和她妈,又不希望她回去。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说:农村的空气好,不如把你妈接到我们乡下来养病,你看好不好?

    安琪听后,脸上神采飞扬起来:对啊,这样我就可以两不误了!我写封信问问她可愿意来。

    过了几天,安琪告诉我,她妈不愿意来,说怕不习惯。而且还说要她早点回去,最好能去上学。安琪儿在高中时是尖子生。

    从那以后,我有些落落寡欢。只给她们挑点水,再不给她们烧饭了。

    后来不久的一天夜里,安琪儿突然哭着跑来找我,要我陪她到小河边散步,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我说,是不是你妈病情严重了?她摇摇头,就是不说。

    又过了一个多月,就听四叔说:安琪马上要回上海上大学了。

    我一惊:真的吗?

    四叔说:当然。我们公社只有一个名额,看她家的情况可怜就给了她。公社里打报告的,县革委会批准的。

    叔叔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安琪儿走后,我就一天天等她的信。那两个女知青更寂寞更孤单了,她们有时买了饼干什么的,就跑到队部来喊我。我就去坐一会儿,同她们闲扯一通。一次,我说,你俩也早点回去啊。胖姐说,我们没本钱,没安琪儿长得好。

    什么?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我问。

    什么什么,就是嘛。你以为是真的照顾她妈?公社里的主任喜欢她了。

    你说公社里的主任,他有五十多岁呢。瞎扯什么!

    信不信由你。她那次回来还哭了一晚上呢。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很烦很烦。是不是就是那次,安琪儿哭着找我,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可问她就是不说啊。我想一定是的,肯定是那畜生把安琪儿糟蹋了。

    我第二天就去问我四叔,四叔沉吟着说:不会吧,安琪儿成绩好,又爱看书,平时表现很好,家里确实有困难,符合推荐标准。我们大队是全票推荐她的呀。我哪天去打听一下。

    后来不久,四叔就无端地被撤掉了书记的职务,要他去小学当校长。我问四叔怎么回事?他只告诉我,以后不要多嘴多舌!

    两个月后,我终于等到安琪的一封信,说是上了大学,在农村里接受教育的日子让她终生难忘,希望我把她忘掉!她的信上没有留新的通信地址,我也没法回信也没法同她联系。但我始终忘不了她,她的那双眼睛在我眼前晃悠了很多年。她是想彻底去掉在这里发生的事啊。

    就这样断了?

    嗯,三十多年,也不知她后来过得怎样了。

    ……

    国叔停下话,不再往下说。他似乎很累,有些气喘。我赶紧起身为他续水。我说,我理解你,国叔。

    那个叫“洪萍”的女人抱着新阳上来,把孩子往床上一放说:你看着他一会儿,我要去淘猪食。

    她转身下楼去,矮小的身影很是矫健利落。国叔看着她下了楼梯,缓缓地说:你婶娘其他都还好,就是做事太慢了,等她做点事真是要把人急死。我以前索性不指望她,干脆叫别人插秧割谷,她只能对付家里的事。

    他把嘴一呶,说:她就不一样,她的性子像我,做什么都急乎乎的。这不,我以前把田都给别人种了,现在反而包了好几家的田,还养了二十头猪。家里还这么一大摊子。

    国叔的脸上洋溢着满足。我说:你劳累了一辈子,应该轻松点,别太亏待自己了。

    累归累,我的日子还不错。你看——空调我安了,自来水也有了,餐餐不离鱼肉酒。饭盛在手上,洗脚水送到脚下。我哪一样比你差?

    国叔笑了,笑得很满足,又补充说:我现在才感到家里的滋味。他把“家”字说得很重。

    我也笑了,想了想说:国叔,你以前是牛背上扎扎马背上爬爬,心神不定,所以才感觉不到“家”的滋味。其实,婶娘还真是一个勤劳的家庭妇女呢。

    不一样不一样,国叔连连摇头:你不懂。

    我心里明白了,国叔十九岁时的初恋夭折了,他的心三十多年后才苏醒过来。是这个“洪萍”让年过天命的国叔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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