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梅先在电话里跟他道了谢,说周六周日两天都按他的嘱咐给孩子认认真真涂了药膏,那个地方好像没一开始那么红肿了,只是孩子的情绪好像还很低沉,连他爸爸想摸摸他都不行,她很是为孩子担心。牛大夫解释说,也许孩子是在幼儿园受了点小刺激,比如老师当众批评啦,或轻微的体罚啦,这些都会给孩子心里留下阴影的,只要多安慰安慰,相信很快就会好的。冯梅又告诉他,孩子早晨不到六点就醒了,一直呜呜地哭着求她,说“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她觉得孩子挺可怜的,可她一时又没有别的办法,最后连哄带骗,硬是把孩子送过去了。离开时,孩子简直哭得死去活来的,做妈妈的心里非常难过,实在不知怎么办好。
牛大夫似乎能听得出来,冯梅跟他在电话里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忠实可靠的听众,一个值得信任的倾诉对象,这让他心里顿时萌生了彼此能再见一面的念头。男人有时就是这样,对于生命中那些久违的初恋,总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特别是在功成名就以后。
于是,他想了想说:“中午你若没啥事,我请你吃个饭,咱们老同学也好好聊聊嘛。”
当时,冯梅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客气地说:“那还是我请你吧。”
他却执拗道:“那不行,我是男同学,哪有随便占女生便宜的道理。”
她就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了,感觉自己很久没这么开怀一笑了。
牛大夫提前一刻钟离开了医院。外科诊室每天至少两名大夫同时坐诊,他叮嘱去年刚分配到这里的女大学生小鹿关照一会儿。小鹿很爽快地说,放心吧师傅,又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要去接女儿。他模棱两可地支吾了一声。其实,女儿中午都是在午托部就餐的,根本不需要大人操心。
小鹿属于那种性格开朗的姑娘,头脑很灵活,非常有眼色,人长得倒不算那类走在大街上所有男人都得直勾勾盯着看的,可是朝夕相处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亲切感和依赖感。小鹿平时总是师傅长师傅短地叫他,也就是说她很敬重牛大夫,因为她参加工作后就是牛大夫手把手带着她实习的,现在已经转正了。当然,牛大夫也很器重这个女弟子,总是鼓励她要放开手脚干,时不时还督促她要加强业务学习。他发现小鹿确实很用心,没事时桌子上经常摊开着一本考研类的参考书仔细翻阅。他也跟小鹿私下里交流过,希望她能好好复习,说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尽管来问他。小鹿就笑得阳光灿烂,说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师傅的。今年开春,他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小鹿提前准备了一条金利来领带和一件条纹衬衫送给他,说是专门答谢师恩的。
牛大夫当时半开玩笑说:“咱们师徒一场,你可不能拿糖衣炮弹对付我啊。”小鹿就微红着脸道:“那以后我要是真的考上研了,师傅可得给我开绿灯啊。”牛大夫故意很严肃地望着她:“原来如此,还真让我言中了。”
牛大夫直接把车开到冯梅单位门口,远远看见冯梅早站在路边等着了。他忙靠边停好车,亲自跑下去,给她打开副驾那边的车门。
冯梅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你已是有车一族了,好牛啊!”
他没吱声,只是很专注地发动了汽车,缓缓上路行驶。
对方今天香气袭人,也许那天初次见面是在医院吧,诊室里气味总是复杂浑浊的。他不由得侧目打量了打量她,很明显此刻的她也跟那天在医院里所见到的不同,她认真化了妆,嘴唇红润,眉清目秀,略微卷曲的秀发正好齐肩,紫罗兰色的女性套装,及膝的褶裙,肉色丝袜,小西服翻领的领口开得不高不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面刻意系了条薄的真丝巾。总之,一切恰到好处,让人有种赏心悦目的好感。
他的心潮禁不住一阵莫名地涌动,往事顿时历历在目,青春年少时的画面既朦胧青涩,又纯洁美好。时间这个毫不客气的幕后推手,不知不觉就把他们推向不惑之年。这十数年间彼此已各有归属,以为从此不会再相见了,偶尔想起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同学,心里总是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平添几分沧桑,尚余一丝甜蜜。
吃饭也许只是个幌子。周五在医院里,诊室内外都是排队候诊的患者及家属,根本不是叙旧的地方,现在两人终于可以面对面自由交谈了。牛大夫特意选了一家西餐厅,主要是气氛好,不像中餐馆总是猜拳行令掷骰子,闹哄哄俗得坏人胃口。他还特意要了一瓶上好的红酒,说无酒不成席,老同学难得一聚,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冯梅有些矜持地一再推却,自己喝不了多少酒,可终究拗他不过,碰杯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微抿。
起初,只闻刀叉叮叮作响,牛大夫很专业地切好了比萨,轻轻叉起一块放进冯梅的盘子里。他介绍说,这家的比萨做得很地道,有时他会带女儿来这里吃。
像所有同学聚会那样,话题程式性地转入了家长里短。冯梅少不得要问问,女儿几岁,在哪儿上学,功课如何,以及爱人等情况。牛大夫也是有问必答。不过说起女儿来,简直有些滔滔不绝,掌上明珠一颗,言辞之间透出慈父的暖暖爱意。可稍后说起爱人的事,便多少有些诉苦的意味了。
当年他分配到附院,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两人很快就结婚生孩子了,一切似乎都是顺风顺水的。他爱人是个十足的工作狂,恨不得整天住在单位里才好。她这人不太善于打理家务,连自己的衣裤鞋袜胸罩都到处乱扔,她永远也搞不清丈夫的衬衫领带放在哪里,女儿的玩具和书本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总之,在他看来,妻子是个完全不具备日常生活能力的女人,跟她在一起过日子,他简直变得不像一个男人,很多事情恰好相反,包括扫地擦灰在内的一切家务,都需要他亲自动手,否则,家里就乱得不成体统。时间越久积怨越深,摩擦是不可避免的,后来这些都演变为所谓的婚姻危机。去年,妻子又被附院选中去了坦桑尼亚,那个非洲地区有中方的医疗援助项目。他当然不同意她去,一来那里条件忒艰苦,二来她走了女儿怎么办,可妻子铁了心非要去帮那些黑人。后来他也只好妥协,一个人带着女儿过。虽然妻子不在身边,可日子似乎比以前舒心多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随着谈话的不断深入,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的闸门,被两双热情洋溢的手合力拉开了。他们时不时会翻旧账似的,拿过去某个有趣的事件调节一下气氛。比如,那时候冯梅的两根辫子,整天在他眼前甩来甩去,他心痒痒的,老想抓住它们,摸上一摸,可一直没有那个胆量。再比如,她问问题的时候,脸总会先红那么一下,害羞得像个小新娘似的。而她也有类似的故事,他的脚每每从后面踩到她的椅子腿时,她心里会莫名地咯噔一下,以为他有话要跟自己说。
“还是那时候好啊,成天无忧无虑的!”
牛大夫这样总结他俩的高中生活。
“那时学校严禁谈恋爱,不然的话,我一准猛追你了。”
冯梅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便双颊绯红地低声道:“去你的,你学习那么棒,怎么能看上咱们呢?”
牛大夫突然收住脸上的笑容,几乎一本正经地盯着她:“我当时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如果时光能够倒转,真想再回到过去啊……”
冯梅一时语塞,掩饰什么似的忙扭过脸,眼光瞥向窗外。
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就在南面,午间的阳光如瀑布一般洒到玻璃上,两只肥胖的蜜蜂饶有兴趣地在玻璃面上飞来飞去,一只刚刚落稳,另一只便急不可耐地飞来,试探着碰一下对方,那只便躲猫猫似的,忽地飞向别处。很快,双双又欢快地你追我赶起来,看样子该是一雌一雄吧。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和刺眼,她的眼前忽然一黑,眼里和心间竟同时泛起一股莫名的潮湿,是为他的坦率所感动,还是,仅仅为那些早已逝去的青葱岁月?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下午两点半还要上班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有些意犹未尽地说。
若不是下午医院的破会开得没完没了,这该算是非常完美的一天。开会的时候,牛大夫始终斜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的某个地方长时间发呆,脑子里一遍遍回顾这两天所发生的事,迟到的一次意外重逢,一下子满足了某种潜藏已久的思念。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得不到的东西总觉得最好。
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司马院长才迟迟在台上做了最后的总结性发言。本来司马院长是有现成稿子的,念一念也是很快的,充其量十来分钟了事,反正是走个形式嘛。可领导今天偏偏心血来潮,并不照本宣科,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超人的智慧和口才,竟脱开稿子,一路东拉西扯自由发挥起来。时间分秒而逝,牛大夫却如坐针毡。他心里盘算着,医院的会一开完就去接女儿,然后在外面随便对付点吃的再回家。
通常情况下,院里这类会议在五点半下班以前都能顺利结束。可今天传达完卫生厅关于近期在全行业开展行风医德大评比的红头文件以后,偏偏多出了那么几个急欲发言表态的跳梁小丑,生怕失去了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捞表现的绝好时机。尤其是跟牛大夫在一个科室搭班子的熊副主任,好像平时被压抑坏了,全然不顾他这个主任的感受,一味地口若悬河,好像他就是全院的医德楷模。等这些家伙稀里哗啦讲完了,也许是迫于当前严峻的行业形势,司马院长还得像模像样地梳理和归纳一通,无非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奉献精神之类的大话空话套话,竟又花去了小半个钟头,这样一来自然就严重超时了。
天将黑未黑之际,视线最是模模糊糊的。外面的景物,尤其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走走停停的行人,都跟老电影中的慢镜头相仿,渐渐变得恍惚而苍茫起来。此刻,驾车的人一时还想不起来该打灯光,好像完全没有那种意识,只凭着自己的两只眼珠子,尽量瞪得溜圆,灯泡似的一眨不眨地照着前方的路。可万一驾驶员心里装点什么烦心事儿,一心二用,老前思后想犹犹豫豫的,或者,猛不丁接听一个电话,精力稍不集中,方向打得迟了一点儿,再不得要领地猛来一脚刹车,保不准就跟什么东西撞到一起,或被别的车咣当一声追了尾。等牛大夫从会场一路小跑出来,赶到医院停车场发动汽车时,暮色早已变得昏昏沉沉。西边的天空镀上了厚厚一层铁锈红,看起来有几分阴郁之气。
路上,忽然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来电。起先,牛大夫是不愿意接的,这种讨厌的陌生来电,已见多不怪,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患者会打来电话,问药怎么吃,吃了怎么还不见好,还有的干脆直接骂娘,你算什么狗屁大夫,你到底会不会看病……理智的做法是最好不接为妙,否则到处都是陷阱,你不知道会得罪什么小人,这些人要是告起黑状或上起访来,非教你吃不了兜着走,眼下的医患关系就是如此,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通常情况是,利利索索治好了病人的病,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几乎没人会记得你的好;可万一治不好,人家就要指着鼻子,骂你是蠢货庸医。有时为了抢救一个垂危的病人,转眼之间你就成了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病人家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最严重的时候,家属会找来一大帮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在医院门口拉条幅、摆花圈,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把装了尸体的棺材也抬了来,那阵势绝对叫人无处逃窜。他之所以从附院调到妇幼保健院工作,一来职务上可以有所提升,二来就是这里的病人相对要单纯一些,给孩子看病总是要比给成人看病少许多麻烦,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只要还有医生和患者,各种麻烦和纠缠总是少不了的,除非你辞职或改行。
电话还在固执地叫唤。一个人开着车,这种单调的声音就显得又突兀又刺耳。后来终于断开了,可马上卷土重来,还是相同的号码,还是叫个不休。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爸爸……你怎么还不来,看看都几点啦?”
女儿的言语完全不似往常那样柔声慢气娇滴滴的公主的声音,几乎变得有些凶巴巴的。
牛大夫自知今天接女儿晚得离谱,孩子必然等不及了,只能好言安抚。
“妞妞,爸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先别着急,我保证马上就到。宝贝乖,要听话啊,待会儿爸给你买好吃的。说吧,今天你想吃什么,炸薯片、蛋挞还是比萨?”
可是,女儿跟没听见似的,声音依旧很不耐烦。
“你真讨厌,最近老是磨磨蹭蹭的!”
电话听筒里传来很嘈杂的一片叽喳声。他隐隐感觉到,今天女儿有些不大对头,平时接送她也常有这种情况发生,不过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气急败坏。他很想询问女儿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个同学欺负她了。可妞妞支吾着,像是有难言之隐似的,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他估摸必定是女儿身边有别的同学吧,孩子不好意思说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只在电话里叮嘱两句,让她耐心地在学校等他,自己很快就到了。
为了尽快赶往女儿的学校,牛大夫恨不得给汽车插上一双翅膀,一下子飞过去。但正值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几乎爬满了大小车辆,摆得跟一条条龙舟似的。骑电动车、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人流,更是拼了命地涌向每一条大街小巷。红灯似乎也跟着凑起了热闹,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可以直接通行的绿灯,每个路口总得等那么两三次,才能勉勉强强开过去。
在这种时候,汽车除了无奈地发出一连串嘀嘀声外,也只能望路兴叹,别无良策。车简直不像是四个轮子在路上跑,而是由一群筋疲力尽的蚂蚁慢吞吞地扛着它,艰难地一摇三晃往前爬行。所有的成年人都被关在一只只涂着五颜六色油漆的铁皮壳子里,透过一扇扇小玻璃窗,彼此相对,冷漠无言,汽车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地隔膜。很多人把头痛苦地伸到车窗外,嘴里骂骂咧咧的,喇叭摁得山响,以此发泄着自己的满腔愤懑和对这种糟糕局面的无可奈何。这时候完全没有一丝驾乘的乐趣。没车的时候,大伙拼了命攒钱,甚至不惜贷款都想买那么一辆,等有了车路上却跟下饺子似的,你挨我挤,谁也跑不动,一个个像极了搁浅在陆地上的小船,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牛大夫心急如焚。他估摸了一下时间,照此下去,恐怕还得小半个钟头。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当即撂下汽车,一口气狂奔到女儿身边去,那样总比不痛不痒地趴在这该死的马路上强些。
他简直有些茫然了,城里的车什么时候开始多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这个曾以自行车为主要代步工具的小城,仿佛一夜之间被安装上了现代化的四只飞轮。以前,似乎从未感觉到车会堵得如此厉害。
他是几年前才加入私家车行列的。那时家里的房贷已经还完了,手头也略有些积蓄,女儿陆续开始参加英语、奥数和钢琴之类的课外兴趣班了,两口子经常得东奔西跑地接送孩子。买车的想法也就那时应运而生了。他和妻子都属于能想得开的人,甚至都有点超前消费的意识,有时说“寅吃卯粮”似乎也不为过。他们都认为,挣来的钱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家里有了汽车,不光接送孩子出行方便,更重要的是,那也是一个家庭生活质量明显提高的象征和标志。夫妻俩都长期在医院工作,待遇方面还算不错。时不时那些需要手术的病人家属,会偷偷地塞给他一个红包。如果只把钱放在银行里,不过是一串秘密数字,况且,近年来利率一再下调,还得上些冤枉税,存钱是很不划算的。再说当时的道路状况,也的确没有这么糟。
还记得去提车那天,他和妻子把新车从郊区的4S店谨小慎微地开回来,因为头次开那么崭新的汽车,加上自己又是新手上路,一路上紧张得几乎有些心惊肉跳。妻子就坐在他右手边,跟垂帘听政的慈禧老佛爷似的,一个劲叮嘱他慢点开慢点开,小心小心,好像在指挥一个毛头小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得够慢了,再慢的话那还真不如下来用手推着走呢。没想到短短两年后的今天,开车的速度真的跟推车没多大区别了,开车忽然让生活变得像道路一样不堪重负。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个漫长恼人的红灯,牛大夫忽然想到一条捷径,因为此前,他曾为赶时间送女儿打那里绕过一两次。如果从这个主干道拐进旁边的一条窄巷,进去后再兜两个圈子,就能很容易绕到女儿学校后门,这样至少可以少等三五次红绿灯呢。想到这儿,他当机立断,马上开启转向灯,瞅中一个空当,迅速朝左打了两把方向,汽车便有些蛮横地一头扎进他预想的街道。
由于变道变得太突然了,后面的车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好在对方嘎吱来了个急刹,才不致追尾。万一追了尾,责任当然全部在他。即便这样,一颗愤怒的大脑袋早已黑乎乎地挤出窗外,活像一只大号的拳击手套,正冲着他即将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他什么也听不清,到处都是焦躁不安的喇叭声,嘀嘀嘀失了控似的鸣叫不休。他只是从后视镜依稀瞥见那个司机的怒不可遏火冒三丈的模样,其实换谁都一样,本来就堵得一塌糊涂,又平白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险情。他心里却多少宽松了一些,甚至有一丝诡秘的庆幸,或许这就是违章的魅力所在。现在不管怎么说,他的汽车终于可以按照既定路线往前跑了。
妞妞所在的英才小学被团团包围在一个比较庞杂的老社区里,除了正门前有一条还算像样的沥青小道可通往正街,其余三面均为一幢幢高矮和新旧不齐的家属楼。片区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所小学读书。该校在解放后不久便有了,已有五十余年建校史,几乎年年都被教育系统评为教学先进单位,师资力量也不可小觑,光省级特级教师就有好几名,而应届毕业生十之八九是可以顺利考取市里的一、二、九中等重点中学。这样一来,学校无疑就成了一块香饽饽,那些根本不属于片区的适龄孩子的家长,每年老早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乎不惜血本,绞尽脑汁,就算是挤破了头、磨破了嘴皮,也要想方设法把子女送进来。校门附近甚至出现了类似黄牛党的古怪身影,不时地搭讪过往行人,鬼鬼祟祟地宣称,只要家长肯花多点儿钱,他们自有入学的好门路。
牛大夫夫妇也不例外。
当初为了妞妞入学,可以说颇费了些脑筋和周折,到处托熟人寻门路,好在做医生这行,免不了跟社会各界人士都有些往来,后来总算是通过一个病人家属,跟校方领导扯上了一点关系。于是,请请客,送送礼,登门答谢,再加上那笔不少的赞助款——三万块钱,前后花去四万块总算是打住了。事在人为,好事多磨,终于爬过了这条千人同上的独木桥,到底把妞妞送进了这所重点小学,尽管这里离家是远了点儿。每天上下学来回四趟,总共花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也得两个钟头。若是在家门口就近上学,根本无须开车接送,孩子自己步行五分钟就能到校了。
当时也为此纠结过,他心里确实有些嘀咕和摇摆,可转念一合计,只要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舍近求远算得了什么,每天辛苦些、少睡个把钟头懒觉,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了,家里不是有现成的汽车嘛,也就是一踩油门的事,一定要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有关起跑线问题那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一名儿外科主任医师,他也许更懂得孩子未来的重要性。这就像治大病就得下点儿猛药,否则只能等死。人到中年还比什么呢,不就是孩子吗?那句话说得多精辟:父母的成功并不能代表孩子的成功,可孩子的失败一定意味着父母的失败!他发现如今只要是还有点儿社会地位的人,他们的子女一般都被安排在各个重点中小学。
他还记得,有一个五大三粗脖子老挂着很粗很粗的金链子的包工头,经常带儿子来看病。那个孩子不到九岁,胖得一塌糊涂,往那儿一坐就垂下一大摊肥肉。除了不停地吃巧克力、喝可乐,问什么只知道傻兮兮地冲人憨笑,可以说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学习细胞。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偏偏在别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去的最好的一所实验小学就读。包工头有一次跟他聊天,说自己的儿子是笨了点儿,所以他才不惜血本到处拉关系,更不惜交双倍的赞助费(八万块),也要让孩子从小就进最好的学校念书。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这样一来,他儿子就跟那些优秀的孩子同过学了,而那些优秀的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后,不是清华的就是北大的料,这些人未来必定又都身居各种社会要职,到那个时候,他儿子出门办事,根本不用发愁的,因为几乎社会各行各业,到处都能找到他的老同学来关照啊。包工头的这种所谓的人际关系理论,简直让他啼笑皆非。
事实上,这种情况跟他们医院也大致相似。只要有关系有门路,看病住院就可以获得种种优先权,好大夫和专家都尽着你来挑。同样是女人生个孩子,有钱有权的人,便可以住妇幼保健院的豪华套房,有医生二十四小时护理,还有经过培训的专职月嫂来伺候月子,可以说一点儿罪都不会受的,比在自己家里都照顾得周全。
看来,刚才临时选择抄近道是没错的,尽管这阵子街巷里也是人来人往杂乱不堪的样子。可听见汽车喇叭声,人们还是赶忙往路边躲一躲,如此一路七扭八拐,几乎就要绕到女儿学校后门。此时,天色已近昏暗,路边铺面和橱窗也开始零零星星地亮起了灯光。
按理说,牛大夫早该打开大灯,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车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开会,痛恨院里那些没完没了的发言者,要不是他们啰里啰唆耽误了时间,自己老早就赶到学校了,哪能像此刻心急如焚。
事实上,这种时候开“黑车”极具危险性,没有灯光的汽车如同一条黑色的鲸鱼,在昏暗的巷道中穿梭。车里的人因为有了暗适应的过程,所以根本就意识不到;而外面的行人走着走着,猛不丁迎面蹿出个庞然大物,通常会吓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往前穿过一个十字交叉巷口,再往左一拐,便能看见女儿学校的后围墙了,也就在这一刻,猛然间听见什么重物咚隆一下,正撞在汽车的右侧门上。随即,又是稀里哗啦一片杂响。
他虽紧急停车,但为时已晚,还是撞上了。等他满头虚汗惊弓之鸟样地从车厢里钻出来,车外早影影绰绰围上一大圈路人,仿佛长出的一地黑压压的高粱秆子。大伙指指戳戳,煞有介事地嚷嚷着什么。前后左右又有行人不断往十字巷口会聚,原本逼仄的路口,顿时陷入瘫痪。
“喂,怎么开的车?长不长眼睛呀,这里又不是马路!”
“到底会不会开,黑灯瞎火的,连个灯也不打,有没有驾照怕都是个问题。”
“驾照?那能管屁用,没听人说,如今狗日的驾校专门培养马路杀手吗!嘿嘿嘿……”
“报上还说那些黑心司机杀起人来个个不眨眼。要是一下子没把人撞死,他们还会把车倒回来,再狠狠碾上两下子,直到躺在路上的人彻底咽了气才罢休!”
…………
牛大夫根本无心顾及这些闲言碎语,他有些胆怯地侧身慢慢地绕到车的右侧仔细察看。
果然,自己的车门上有个拳头大小的凹坑,以及一组白猫胡须般的横向剐痕,由深而浅朝车尾蔓延开去。这实在让他心疼不已。开车几个年头了,偶尔磕碰一下在所难免,那大多是倒车或停车时不慎,跟某个固定物体轻轻剐蹭一下而已,可像今天这样人车相撞的情形还是头一回。
与此同时,一股很浓烈的汽油味,正源源不断地钻进鼻孔里。他慌忙循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放眼望过去,在靠近他车尾不远的路边上,正隐隐闪动着类似玻璃碎片的光芒,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趴伏在地上。有辆暗红色的重庆50——就是老头们常骑的那种款式的摩托车,正斜压住老者一条大腿,身下是正在不断溢出并扩大的汽油的斑驳湿痕。伤者发出微弱的哼哼哟哟声,看来情况有些严重,人已动弹不得了。他强压住内心的万分恐惧,亦步亦趋地走向伤者。
哪知牛大夫刚蹲下身,伸手要搀扶地上的老者,对方却像逃避毒蛇似的奋力躲闪开身子。同时,嘴里胡乱嘟囔起来:
“别碰,给我滚开,哎哟哟……你这该挨千刀的杀人犯!我快要死了,你小子倒好,先消消停停去瞧你的破车,看来老子的命不如你的车当紧啊……娘的,你不好好开你的车,就顾着打手机了,对不对?”
对方虚弱的目光突然死灰复燃一般,猛地鹰钩一般盯住了牛大夫手里的电话。
“老师傅,你看清楚了,我可没打电话,你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人啊。”
“哼!我冤枉你,你让大伙都瞧瞧,你手里不正抓着破手机吗,要是没打,你拿着它干球啥,鬼信你的话!你他娘的要是不打电话,眼睛又没塞在裤裆里,好端端的,能往大活人身上撞?哎哟,我这骨头都散了,疼死我了!”
牛大夫简直蒙了,无言以对。伤者的骂骂咧咧声很快引起了围观者的同情,大伙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讨伐起肇事者来:
“没错没错,这家伙肯定心不在焉在打电话!”
“就是嘛,人重要还是车重要?”
“开个车就了不起呀,啥玩意儿,不就有俩臭钱烧的吗?”
“看他也不像个好东西,怕是无照驾驶。要不就是喝酒了吧,黑咕隆咚钻进巷子躲警察呢。”
“对对对,快让这家伙把证件拿出来瞧瞧!”
几乎所有的声音都是冲牛大夫来的,有口难辩,无法沟通,完全陷入僵局。
牛大夫尽量稳住心神,暗自思谋着,反正车是买过保险的,撞坏了大不了送去修,当下最好赶快息事宁人,因为接下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呢,他可没工夫在此逗留太久。
“老师傅,您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我真的是急着赶时间,女儿还在学校等着我去接呢。您要是哪里不舒服的话,我现在就送您去附近的医院看看,我本人就是医生。我有驾照,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刚才确实怪我分心了,实在没看到老师傅您。”
说着,出于医生的本能,他伸手试探着,想把压在对方大腿上的摩托车把移开,这样伤者会好受一些,也便于他能进一步检查伤者的情况。哪知对方见状,一手抓住了车把,摆出一副誓与阵地共存亡的顽抗架势。
“你别动我的摩托,谁也不能碰它,咱就等警察来了再说。”
旁边的人也跟着瞎起哄:
“对对对,要保护好现场呢。要不然到时候,你老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可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老人家,您这样一直趴在地上,身子凉,也不安全。您看,这摩托车汽油洒了一地,万一着火怎么得了?您看这样行不,我能不能先搀您站起来,这样我也好把车靠到路边,您还可以坐到我车里来歇着,我也好尽快地帮您处理一下伤口。您有啥条件,咱慢慢说,好不好?”
他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地再度靠近老者,想心平气和地寻求一条尽快解决问题的途径。
就在此时,他却猛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摸索出一部手机,正用似乎沾染了血迹的乌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搜寻着号码,屏幕发出幽蓝幽蓝的光,有些触目惊心,而手机按键正不时嘟嘟嘟叫着,让人越发心慌意乱。他刚想劝阻,已来不及了。看来,电话接通了,老者等待时微微仰起头,那张愤怒的老脸大概刚才蹭到了地面上,灰突突的,一边的颧骨略显高凸,那里应该是摔伤了,有点发青。从外科医生的角度看,问题应该不太严重。接着,他就听到对方哑着嗓子,像条可怜的老狗似的呜里哇啦地在电话里诉起苦来,感觉就要哭了。说什么自己去接孙子的路上,被汽车撞倒了,疼得动不了窝,叫他们赶紧过来。
郁闷。祸不单行。蛮不讲理。欲哭无泪……牛大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地意识到,开车竟是一桩能够轻而易举激起民愤的坏事。
这一刻,他多少感到有些绝望,这是他在医院里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即便浑身长满了嘴巴,也说不清楚,因为根本没人会听他的,有的仅仅是无休止的谩骂、冷嘲热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简直类似于两大阶级之间的绝对矛盾,一触即发,水火不能相容。况且,伤者分明已向自己的亲人求援了,相信很快会有更多张恶毒的嘴巴喋喋不休加入进来,到那时候情况会更糟,弄不好他会被可怕的唾沫活活淹死的。秀才遇上兵了,干脆报警吧。除此之外,已别无良策。当然,还得立刻通知保险公司来查看现场,以便日后索赔。
这时候,牛大夫不禁想起了年迈的母亲来。记得妞妞刚上幼儿园那阵子,他们夫妻俩成天忙得焦头烂额。他思前想后,还是把母亲从老家接了过来,好平日里帮着照看和接送女儿。可是,好景不长,母亲只待了不足一年光景,便待不住了。一来,当时牛大夫的小弟家正好新添了孩子,不止一次打电话来争取母亲的帮助;二来,母亲在这里确实人生地不熟的,她的亲朋好友都在老家那边,老人到这儿就成了孤家寡人。他们两口子平时在医院上班都很忙,跟母亲交流太少,时间长了,老人便自觉孤清难耐,终于还是被小弟跑来软磨硬泡地接回去了。他们一合计,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的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也就不好跟小弟争夺什么,只好自己多辛苦些。要是现在老母亲还在身边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也不至于为了孩子的事着急上火了。
一旦陷入这样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几乎是失败的,而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思考过。老婆一意孤行远赴重洋,完全不在乎他和女儿的感受,弄得他不得不又当爹又当娘,可以说苦不堪言。
他跟妻子的关系有一段确实很不平静。那时,他们的争吵要比一般夫妻多得多,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双方总是不停地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却很少能听得进对方的意见。他们甚至经常打断对方的话头,习惯于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自始至终谁也不肯谦让,都觉得自己最委屈。他后来之所以调动工作,主要是再也不想跟妻子在同一个单位共事了,晚上吵得不可开交,白天还得装模作样一同去上班,想想都觉得荒谬。也许,妻子一直都在跟他赌气,当她获得那个所谓的出国机会的时候,就总是没完没了地拿他当年读研究生期间,自己在家带孩子的种种不易说事:“我那时候多难啊,妞妞才七八个月大,你又要去上海深造。我一个女人留在家,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可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拖你的后腿。”她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过去她曾为他和这个家付出过很多很多,现在风水变了,也该轮到他牺牲和奉献那么一下了。
也就从那时起,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分歧,他想假如当时自己一再阻挠妻子出国的话,也许他俩真的就过不下去了。妻子后来的出国,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正是这种长期处于矛盾激发状态的夫妻关系的最终产物,否则,这场婚姻很有可能已走到尽头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