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保险公司,很快就派人来勘察现场了。二话不说,例行公事,啪啪啪地给汽车受损部位拍了照,也给地上的摩托车和伤者瞎拍了一通,又象征性地问了问老者的伤情,然后,要过牛大夫的驾照和行车证件,径自钻进路边一辆白色捷达轿车里,开始填单。
牛大夫忽然想到一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车主跟保险公司之间,因为签订了钱责交易,所以,事发后人家才能尽快赶来,勘察现场;而交警就不同了,他们针对的是广大群众,群众不是某一个人,而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不会因为哪个人出了一点儿事故,人家就屁颠屁颠跑来处理,你得有足够的耐心和精力。他还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段子:说有个小学生在上学路上捡到一角硬币,迎面就看到一个警察叔叔,于是颠颠地跑过去,想把硬币交公,可对方听说只是一角硬币,便没好气地说,我正忙着值勤呢,没工夫管这闲事。小学生很迷惑,到了学校后他还是想把那枚硬币交给老师,老师同样没接那枚硬币,只淡淡地说拾金不昧是好事,不过那得看你捡到了多少钱,一角钱就算了吧。小学生更加迷惑,回到家把事情经过跟爸妈说了,大人就骂他脑子进水了,一角钱能顶个屁,亏你好意思巴巴地去交公!可他们转念又嘱咐道,要是真的捡到十万二十万还差不多,那咱家可就发财了……这回孩子彻底蒙了。
现场查勘员不无狡黠地跟他交代道:
“这种情况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私了吧。一则,这里是生活区街巷,又是非机动车道,警察来了,肯定不会向着你的;二则,最怕对方事后这疼那痒的没完没了地讹诈。前阵子网上热议的那起交通事故,你知道肇事司机为啥非要把车倒回来再轧一次吗?说白了,不就是怕人家一旦残废了,以后会纠缠上他嘛。”
牛大夫懵懂地冲对方点头,这才想起来裤兜里还有烟,忙摸出一根,递过去。对方摇头表示不吸,但经不住牛大夫一再劝让,还是装样子似的接过去,顺手很油滑地夹在一只耳朵后面。
“牛先生,奉劝你速战速决吧,大不了多赔些医药费给他,破财消灾嘛!这种事我们见多了,如今只要是机动车撞到行人,不管你占没占理,交警过来都向着对方的,毕竟人家处于弱势嘛。他骑车那是肉包铁,你开车可是铁包肉啊。关键问题是,你还跑黑车,连大灯也没开吧?”
对方在说话间,保险单子已龙飞凤舞地填妥,递过来,叫牛大夫在上面签了名字。
“可人家哪肯听我的呀,根本就搭不上一句话。要不,麻烦师傅过去跟他说说?算我求您了。我这不是急着赶去学校接女儿吗,偏又摊上这种倒霉事,真是分身无术……我求求您,帮个忙好不好?拜托了!”
经不住再三央求作揖,现场查勘员才勉勉强强下了车,慢吞吞地往伤者方向走去。
“只能试试看吧。按理说,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畴,公司只管勘察和赔付。”
牛大夫感激得连连点头称谢,一直目送对方走到伤者跟前。
查勘员就在伤者跟前弯下腰,双手比比画画了好半天,像在演一幕实景哑剧。老者依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唯一的变化,他终于可以盘着腿坐在地上了。查勘员帮他挪开了压在腿上的车把。老头既没躲闪,也未拒绝。浓烈的汽油味像妓女身上廉价的香水一样,在黑乎乎的巷道里一股股肆意招摇,好像巴不得谁来一把火,将它们点燃才好。
牛大夫忽然有种独自一人站在悬崖峭壁边的恐惧,不由得连打了两个寒噤。
查勘员走回来时对他摇摇头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能做这么多,他一口咬定,你不关心人家的死活,开车不看路,只顾打手机。毕竟他是老年人,像个孩子耍耍赖罢了。你还是多说软话为妙,千万别再激化什么矛盾,这样对你很不利的。”
临上车前,查勘员又回头嘱咐道:“刚才我跟老头说过,你会负责给他修车和看病的,他好像也没再说什么,应该是动心了。老百姓不都图个实惠嘛,所以你也别担心,毕竟还有我们保险公司呢。要记住,这种事当断不断,往后必受其害。”
牛大夫觉得,对方提醒的保险倒是句大实话,每年光汽车保险费就在四千元左右,假如一直不出险的话,那等于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大大方方拱手送给别人了。这样一想,他顿时像吃了定心丸,多少变得有些坦然。
查勘员前脚刚走没一分钟,便有两三个黑影风风火火踢踢踏踏由巷口飞奔而来。很快,他们就径直围在伤者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连声喊着老爹老爹;另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妇人也蹲在地上,天哪、地呀拖着腔调,只顾叫唤起来;还有个跟牛大夫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子,正俯下身去准备搀起地上的老头。
哪知年轻女人突然瞪着眼睛,厉声喝道:“笨蛋,还没搞清三七二十一呢,你先别乱动手行不行……老爹你到底哪儿摔坏了呀,疼得厉害不?别怕,咱们让他赔!”
老头见了亲人,似乎愈发虚弱,开始痛苦地呻吟:“哎哟,眼看快把我疼死了……这半天工夫,咋才来啊你们?”
那个上岁数的妇人早掏出几片纸巾,怜惜地上上下下给老头擦拭脸上的灰尘,擦他手上的斑斑血迹。
年轻女人忽然抬起头,目光冷冰冰地扫向站在旁边的牛大夫,同时,狠狠地质问:
“就是你撞的我老爹?你眼睛瞎了是不是,咋能往人身上开!”
牛大夫忙赔礼道:“实在对不起,都怪我没看清楚……”
话未说完,对方便打断了他:
“长眼睛是出气的呀?没看清楚,你又没瞎,怎么没开到墙上把你撞死!说得倒轻巧,啥叫对不起?一句对不起顶个屁用。把人撞坏了,你就这么无动于衷死站着啊,我说你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良心?!瞧你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
“就是嘛,你这人太差劲了。出了事,总先想着救人要紧嘛,这老半天工夫了,咋还让我老伴坐在这路上,亏你能做得出来!这到底算啥世道啊,人心咋就这么冷,见死都不救啊……”
上岁数的妇人又是心疼,又是抱怨,又是抹眼泪。
牛大夫忙不迭地解释,说不是自己不想施救的,而是伤者根本不让他碰一指头,不信的话可以问问路人。那个男子因为一时插不上什么手,又无端地挨了年轻女人的数落,此刻忽然起身,虎视眈眈地瞅着牛大夫,一副怒不可遏随时会大打出手的架势。
“屁话!老人不让你碰,那是因为他疼得厉害。你当时为啥不赶紧打120急救电话?”
男子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竟一把薅住了牛大夫的夹克衫领子,像是要把对方撕碎才肯罢休。
“还敢嘴硬,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揍,十有八九不想担这个责任吧,你说是不是?!今天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老子跟你没完!”
“先生,请你先松开手行不,咱们有话好好说,难道我愿意出这种事?难道我疯了,没事想撞人啊……”
牛大夫的脖子已憋得粗红粗红的,感觉快喘不上气来了。
“要是不想负责,我早就开上车跑了,还能等到现在?不瞒你们说,我本人就是医生,救死扶伤天经地义。问题是你家老爷子死活也不配合一下,我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他说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年轻女人见状忙抢过话头:“跟他废什么话?你现在快打报警电话,先让警察来拘留他!让他蹲监狱去!”
男子像接了圣旨,终于不依不饶地撒开了手,同时,立刻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见对方如此蛮不讲理,牛大夫也只好实话实说,说他已报过警了,可到现在也没见着警察的人影儿。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围观者也阴阳怪气地搭腔,说如今的警察才没那么听话呢。除非闹出了人命,要不他们才懒得搭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呢。
这时,老妇人忽然想起什么,便忐忑不安地问了声:“喂,老头子,咋不见咱们的小孙孙,让你去接的娃娃呢?”
一句话顿时提醒了另外两个人,他们如梦方醒,都用目光四处搜寻起来,好像旁边真的有个调皮的小男孩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者,也不幸被车撞了。
老头这时才恍然大悟。或许,刚才事情来得太突然,把他吓蒙了。他沮丧地一个劲嘟哝着:“我不是在电话里说过,人还没到学校,就出了这档子事嘛……”
老妇人一听,马上声音挑高了八度。
“你个老不死的,肯定又去打麻将,忘了接孩子的时间了吧?你呀你,越活越没出息,教人说你啥好呢。”
“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心思扯那些咸淡?反正学校离这儿不远了,这样,我先赶去接孩子,你们俩都盯在这儿,千万别让这个人溜掉了。”
年轻女人显得很有主意的样子。继而,就转过身去顺着巷道奔跑起来,两瓣屁股扭得晃人眼。那个男子大概没理解老婆的意思,或者觉得现在去接儿子的事更重要一些,随后也撒开腿脚跑起来。两人的脚步声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仓皇而又笨拙。
唯独老妇人唉声叹气,几乎哭了起来:
“你说说,你干的这叫个啥事嘛,让你去接个孩子吧,也接不安生。你成天除了惦记着打牌,再没有一点儿正经事。你说你到底还能干些啥呢……女儿女婿白天生意忙得贼死,这不是给人家添乱吗?你呀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哟!”
老头这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勉强挣扎着撑住老伴的身子,终于颤颤巍巍从地上站了起来。腿大概压麻了,跟金鸡独立似的,一只脚抽抽缩缩悬在半空中,好大一会儿,也踩不到地面上。老妇人见状,忙从一旁搭过一只手来。
眼见那年轻夫妇一前一后赶去接自己的孩子了,牛大夫虽说此前已将女儿托付给老同学冯梅,可那也不能一直这样打搅人家啊。于是,他迅速掏出钱夹,取出驾照和名片,又将所有的钱拿出来归整了一下,总共有一千来块。接下来,他一股脑地将钱、证、名片统统递到那个老妇人手里。
“阿姨,我把证件都押给您。这些钱先用来给老师傅治疗和维修摩托车,不够的话,我回头一定如数补清。女儿还等着我去接呢,有啥事咱们随时电话联系。”
牛大夫前脚刚钻进车内,还没来得及打火发动,却又接到交警打来的电话。问他是不是傍晚时报过警,因为这阵是交通事故多发时段,他们警力非常有限,如果没有重大人员伤亡的话,最好的办法是,肇事双方协商自行解决;如果一定要警方出面,请他务必妥善保护好现场,继续耐心等待。
他顿觉气不打一处来,此刻距离自己报案,已经过去快一个钟头了,警察却跟哄小孩玩似的,打来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狗屁电话。在人民最需要警察的时候,他们却躲猫猫似的,跟你玩起了打太极。
想到这儿,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愤然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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