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这句话牛大夫至少跟小鹿说了十遍。几乎每一次，小鹿都用同样温柔的眼神幽忧地看着他，那感觉恨不得替对方去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厄运。
从昨晚撞车打架进派出所，到今天中午躺在小鹿的床上，再到后来科室大会上，又被人当场指出网上流传的一组照片的主人公或肇事者正是牛大夫自己，一切似乎都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他胆战心惊，应接不暇。原定于下午两点半开科室大会，他们俩都迟到了，因为午休时的那番突如其来的激情缠绵，对于两个人来说都始料未及，却又一发而不可收。当牛大夫睁开睡眼，发现小鹿在帮他悉心化妆时，两个人的关系也许注定要发生一次质的改变，情之所至，顺其自然，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自从妻子出国以后，牛大夫几乎过着一种准单身的生活。更多时候，他把这种需要深深掩藏起来，全身心地投入照顾女儿的饮食起居和学习生活上。开春时，小鹿惦记着给他过生日送礼物的事，他也仅仅是当作一种同事间的真挚友谊，并没有往别处想。两个人上班依旧像往常一样，在诊室里面对面坐着，聊叙的机会似乎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接待各种各样的病人，日复一日的繁忙和工作压力填充着彼此的空间。至于午间的情事，就像这两天的所有遭遇那样突如其来，甚至有些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下午的会议是由熊副主任主持召开的。他先是按部就班地传达了昨天动员大会的文件精神，然后就请牛大夫代表科室做重要讲话。姗姗来迟的牛大夫当时的确还沉浸在情爱所带来的近乎眩晕的幸福感中，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牛大夫冲熊副主任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讲了几个要点，最后他要求大家务必以饱满的工作热情和良好的医德医风迎接此次活动，为本科室争得更大的荣誉。哪知，他的话音未落，会议室最后一排突然站起来一个人，直言不讳地将矛头直指牛大夫：
“别在这儿唱高调了，咱们科室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发言实在太尖锐了，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会场里顿时一阵骚动，空气中弥漫着类似火药味的气息。
牛大夫一时不知所措，整个人完全蒙在台上。倒是熊副主任很有气魄，他高声大嗓地压住了混乱的局面：
“后面那个同志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的话，下来可以好好反映嘛，请不要影响正常的开会秩序。”
嘀咕声渐渐停歇，会场似乎又安静下来，甚至有点儿鸦雀无声了。显然，大伙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我这人向来有话讲在当面，咱们牛主任的照片都被传到网上了，不信大伙上网查去。他开车撞人、打架，好像还被拘留了……”
整个会议室再度沸腾起来，大伙的目光像一把把锐利的手术刀，在主席台上划来划去，都想第一时间在牛大夫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证实“举报者”所说不谬。可此刻台上的牛大夫，除了满脸的疑惑和不安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鼻青脸肿的样子。
不过，细心人还是回想起早上的光景，那时牛大夫的额头和面颊上确实有两处青紫色的伤痕。人们已无心开会，熊副主任根本再也无法维持会场纪律，大伙纷纷拥挤着冲出了会议室，都想赶在第一时间坐到电脑前，尽快查看那些所谓的网络照片。
会议室最后只剩下牛大夫和小鹿两个人。一分钟前，熊副主任夹着黑皮笔记本离开座位时按了一下牛大夫的肩膀头，安慰道：“我看八成是子虚乌有的事，主任千万别往心里去。”随后，又愤愤不平地说：“要是那个家伙真的敢造谣中伤，我一定会严肃查处，决不姑息！”
牛大夫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唉，是福不是祸啊。”
小鹿见熊副主任背着手走了，才过来低声对牛大夫说：“看来昨天的事被谁偷拍到了。”
牛大夫咬了咬牙：“妈的！准是有人想陷害我。”
小鹿听了皱着眉头道：“可他为什么这样做，会不会就是刚才举报你的那个家伙。”
牛大夫说，他觉得应该不会，那人不过是科室里的一个很普通的电脑维护员。况且，他俩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充其量也就是他先在网上看到了那些东西，所以才在会上突然爆料的。
说话的工夫，两人也离开了会议室。小鹿让牛大夫赶紧回办公室上网查查，嘱咐他一定要有思想准备。能看出来小鹿的神情已高度紧张，满面忧戚。他心里也忽然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
网上的那些照片和文字简直不可阻挡来势汹汹。显然是好事者在昨晚车祸现场偷拍下来的，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上传到网上。这些照片从车祸发生，到后来的斗殴，再到警察现场调查和牛大夫他们被塞进110警车。图片质量很差，光线也暗淡，即便如此，只要认识牛大夫的同事和领导，几乎一眼就能辨认出他来。尤其是图片上方的那行醒目标题：冷漠医生驾车撞倒六旬老人，袖手旁观后竟大打出手，试问医德何在、良心何在？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网友纷纷跟帖：
还是个医生呢，该下地狱！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披着羊皮的狼！这种人该从医生队伍里揪出来游街示众……
老人真可怜啊，难道医生自己不是父母生的，一点同情心也木（没）有？！
开车就了不起吗，撞了人还敢撒野，找残废吧……
这是哪家医院的狗屁大夫？人肉搜索一下！
丫是妇幼保健院的，还是个科室主任！这样的人怎么混进领导岗位的？八成是花钱捐的官吧！
亏他每天还给小孩子们看病，心术不正的人，相信医术也高明不到哪去……鄙视！
上医救国，中医疾人，下医治畜——我看这种败类只配下放到乡村做兽医去！
饿滴（我的）神呀，往后谁还敢带自己的娃上那家禽兽医院啊！
…………
真可谓阴阳怪气，层出不穷。仿佛可以看见隐藏在帖子背后的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眯缝着三角眼正往键盘上敲打字符，或者，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要想出一条更高明更犀利更疯狂的帖子跟上去。网络时代谁都有发言权，谁都不甘落后。围观者足不出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仅仅是起哄凑热闹呢。
牛大夫瘫软地斜靠在椅子上，任由鼠标不时地在眼前迸溅出红蓝相间的亮光。就在这时，小鹿轻轻推开门进来了，又随手将门关好，显然她已看到了网上的一切。
“你别太在意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很多时候，牛大夫觉得，现在世界上恐怕只有小鹿一个人相信他是无辜的。事件已然被公布于众，自己的公众形象大打折扣，也许这已经影响到了他今后的工作。整个科室乃至医院上下，顷刻间便满城风雨了。那些刚从卫校过来实习没几天的小护士，也开始察言观色窃窃私语，平日里她们见了牛大夫，总隔着老远就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地打招呼问好了。他知道这些年轻的女孩子都很实际，因为等实习期结束后，科室将会择优以合同制的形式留下其中一小部分，所以，她们都铆足了劲在领导跟前捞表现呢。
下班前，司马院长来电话叫牛大夫过去一趟。他可是司马院长当初点了头才从附院要过来的人，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状况，他理该去当面解释清楚。
司马院长是一位颇具风度的长者，一头银发略显稀疏，面容十分清癯，乍一看很像当年《话说长江》的男主持人陈铎。
牛大夫敲门进去的时候，不料司马院长正在跟熊副主任谈话。熊副主任见他进来了，便匆忙起身告辞。
牛大夫心里顿时一沉。
难怪刚才他来之前熊副主任办公室没人，原本是想跟他打声招呼的，没想到对方竟悄无声息地捷足先登了，也许十之八九是来司马院长这里弹劾自己的吧。回想到今日一早在停车场遇见对方的情景，更觉得那种问候带着明知故问的虚情假意，也许那时熊副主任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情况，甚至还有那些该死的图片。
牛大夫狐疑满腹。他知道自己正处在旋涡和激流中，任何不利因素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这时，他听见司马院长对熊副主任说：“你们科制定的方案我看很好，关键是要抓好落实，不能流于形式嘛。”
熊副主任退身出门前点头应诺着：“一定一定，请院长放心。”随后，他又看了一眼牛大夫，很客气地说：“那你们先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牛大夫最后扫了一眼熊副主任的背影，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多少有些阴暗，打下午会后他的情绪便一味地往黑暗处下滑，越来越深，黑不见底。
“对不起，院长。”他尽量调整着说话的语气，不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显得过于激动，“真没想到会弄成现在这样，给院里的工作添乱了……”
司马院长不露声色地听他一味地讲下去，间或，点上一根香烟神态肃然地吸两口，自鼻孔喷出的烟雾不时笼罩住那张清癯的脸，这让牛大夫越发感到恍惚和忐忑不安。
“……昨天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半点儿隐瞒，请院长您一定要相信我。”他的谈话几乎毫无保留。
司马院长沉吟了半晌，慢慢地在烟缸里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好像在刻意碾死什么讨厌的活物，生怕它死灰复燃。随后，他起身离开高靠背椅，慢慢踱到牛大夫跟前。
“咱们院还是头一次出这样的事。我就是担心啊，在这个关键时刻，别人在拿你做文章。”
司马院长说着，已在牛大夫旁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枪打出头鸟。人家一定是抓住了把柄，特别是那些图片对你很不利。人嘴两张皮，有时唾沫星子能活活淹死人的！”
牛大夫不知道司马院长为何这么近距离地跟他讲话，也许只是想强调事态的严重性。
“小牛，你调到院里有些日子了吧，其实各方面还是很不错的，院领导也都有目共睹，希望你不要背啥思想包袱，组织上会尽量向有关方面解释的。关键是你自己，头脑得保持清醒啊！”
对方在肯定了自己的同时，又提出了意味深长的忠告。保持清醒？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在院长眼中是那种糊里糊涂就中了别人暗算的蠢货？牛大夫心里考虑着。
司马院长最后说：“这样吧，你先回去，详细写一份材料，把事情的缘由交代清楚，明早一上班就拿给我。”
离开院长办公室后，牛大夫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随时会被逮捕的通缉犯，仿佛医院所有的走廊和楼梯里都藏有心怀叵测的人，在那儿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你要保持清醒！保持清醒……”一路上牛大夫几乎都在反复嘀咕这句话。后来自己是怎么钻进汽车启动上路的，他丝毫没有感觉。以至于小鹿突然打来电话告诉他，已经把妞妞接回家了，让他放心，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接女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路上开车慢一点儿，注意安全！”
牛大夫听见小鹿在电话里这样叮咛自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柔情蜜意，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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