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心如刀绞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虽说人在办公室里,马太太却一直无法安心工作。可以说,她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用内忧外患来形容,似乎一点儿都不为过。

    她的眼泡依旧微微红肿着,眼底尽是血丝,脖颈和身上有多处男人指甲的抓痕。昨晚她几乎彻夜未合眼。耳边不时传来叽叽喳喳诡秘的说笑声,聚富宫的欢聚似乎让大伙意犹未尽,同事们或许并不知道她跟侯处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个个都善于察言观色和捕风捉影,总有人不时地朝她这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中间,侯处长人模狗样来办公室给科长布置工作,八成只是个借口吧,匆匆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又急忙转身离去,甚至都不敢跟她对视一下。马太太暗想,也许他只是来打探一下情况,看她有没有来上班,或有什么异样之处。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满肚子花花肠子,一想起他在聚富宫的种种丑态,她简直又要吐了。她暗暗发誓,即便他们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辈子也绝不再光顾那种鬼地方。

    不过,马太太现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重大问题:离婚。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跟马先生的缘分,截至昨晚算是走到了尽头,这样的日子似乎多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的身心遭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和虐待,对方可笑的嫉妒心和野兽一样无耻的行径,都让她深恶痛绝。最致命的是,这种事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自己的孩子。

    此刻,马太太正在办公电脑上查看有关资料,据一份调查报告上说,目睹父母之间经常发生暴力行为的男性,与父母关系和谐的男性相比,前者将来对自己妻子施暴的可能性几乎是后者的三倍。这似乎有些危言耸听,可还是让她不寒而栗。她绝对不能让家驹的未来也卷入这种可怕的怪圈中去。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重蹈“父”辙。家驹目前的状况,本来已让她非常担忧,万一她跟丈夫之间不断发生矛盾,或摩擦进一步升级,那样的话情况势必会更糟的。

    她终于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说以前她对丈夫的不满和厌恶,仅仅是因为他对孩子和家庭不够尽职尽责,那么,现在她觉得这个男人早晚有一天会毁了她和孩子的。昨晚的事件已经充分暴露了他性格中可怕的一面,那是任何一个正常女人都不愿意去面对的。她可以容忍自己的男人责任心不强,甚至于碌碌无为,但决不能忍受他那种异常暴戾的强迫与侮辱。

    也许是昨晚的呕吐彻底坏了胃口,直到中午依旧没有一丝食欲,嘴里始终有一股又腥又苦的怪味。马太太提前一刻钟离开了单位,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逛着。路过一家电信商场时,马太太才意识到该进去买一部新手机了。服务小姐巧舌如簧,极力推荐一款玫瑰红色的三星女士手机,说红色最配女人肤色,既喜庆时尚,还能辟邪。似乎是最后一点打动了她,人在不顺的时候总会有些迷信。马太太到旁边的移动营业厅办理开通业务,过去的号码连同旧手机统统没了,这总让人有种改头换面的感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破不立,生活也该这样吧。

    马太太胡思乱想的时候,心间忽然泛起一阵阵酸楚。有些东西一旦丢失,注定再也寻不回来。想起少女时代的天真无虑,想起大学校园的激情初恋,想起被自己深爱的男友欺骗而后又决绝地抛弃,想起后来自己不得已嫁给了马先生,原本以为从此可以交付这一生……到头来却发现生活跟自己开了多么残酷的一场玩笑啊!

    一股强烈的冲动开始在她心间剧烈翻涌,她必须立刻拨通男人的电话,然后和盘托出自己的决定。她要一吐为快,无须遮遮掩掩,无须隐瞒欺骗,也无须再勉强自己了。她早就受够了这种委曲求全的生活,从当初被前任男友抛弃,到昨晚被丈夫无端凌辱,几乎每一天她都活在这种痛苦的感觉中。现在她真的不想重复,也不想再回头,她甚至觉得过去那些年的生活简直不可思议。她想起在网上无意中看过的一句话:永远不要跟猪打架。因为猪会把你弄得又脏又臭,关键是猪自己还觉得很快活。

    但是,最终马太太还是打算先回趟家再说,毕竟这个重大决定一旦从她嘴里讲出来,势必会裹挟着意想不到的震惊、激愤、挫折和失落,同时砸向夫妻双方,到时候男人说不定会有什么极端的反应。依照他的个性和脾气,兴许一怒之下会杀了她吧。一想到昨晚他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龌龊,她就感到莫名的紧张,有关婚姻的负面新闻屡见电视和报端,那种耸人听闻的压力和冲突,通常会让一个家庭刹那间土崩瓦解,两败俱伤。

    整个中午,她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翻箱倒柜收拾着她和孩子的衣物。

    几乎每件物品,她都是犹犹豫豫拿起来,端详半天,又放下,再拿起来,最后才鼓足勇气似的塞进一只散发着久远的旅行气息的箱子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只带轮子的大行李箱,还是当初他们旅行结婚时买下的,婚后这些年几乎再也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丈夫的工作一直不稳定,即便偶尔有个外出游玩的打算,也都被这样那样的琐事搅黄了。尤其是孩子,总像个小尾巴拖她的后腿,单位有时五一或十一外出活动,她基本上都放弃了。卧室里有一张镶了小镜框的全家福,那还是家驹满百天时,他俩抱孩子到街上照的。她的脸看上去圆乎乎的,生育后的臃肿和憔悴尚未消退;倒是丈夫的脸乐开了花。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她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了,儿子的吃喝拉撒睡样样都得她来操心。丈夫成天只知道借酒浇愁无所事事。她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冲他嚷了起来:“你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喝得醉猫一样,难道就不能出去找点正事做吗?再这样下去,让我们娘俩跟着喝西北风啊!”如今回想起陈年旧事,她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一方面是义无反顾的离婚念头,另一方面却是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夫妻情分。

    马太太也是无意中发现儿子画的画。

    那些画都画在她从办公室带回家的A4打印纸上,也许是昨晚她不在家时,儿子一个人躲在小卧室画的。有那么十几幅呢,虽然都用的是水彩笔,可颜色数过来数过去仅有红、蓝、黑三种。画面上有小孩,有动物,还有玩具和小汽车什么的,都是儿子的涂鸦之作。但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几乎画里的所有小孩的屁股后面,都拖着个长长的古怪玩意儿,有点像马的尾巴。而那些小猫、小狗、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却很奇怪都没有了尾巴,又像是忘了添上去似的。

    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幅画的是幼儿园的生活,画面上有滑梯和跷跷板,一群拖着红色尾巴的孩子,在上面你争我抢玩耍着。一个细高个的女人紧紧抓着一个男孩的尾巴,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一根黑色的棍子(或鞭子),孩子用两条腿和双手跪在地上,痛苦地撅着小屁股,脑袋努力向上抬起,嘴巴张得老大老大的,好像在拼命呼喊什么。一只绿色的小鸟在孩子的头顶展翅高飞,似乎要引导孩子去向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只鸟同样没有尾巴,鸟屁股那里光秃秃的,尾巴好像被谁剪掉了。

    怎么说呢,当这些怪异荒唐的画一股脑出现在眼前时,她的视神经顿时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失明的感觉,眼前一片恍惚,什么也看不清楚,唯独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一条条鲜红的尾巴,犹如彗星掠过夜空瞬间留下的痕迹,又仿佛是一道道神秘难解的符咒或密码,一下子将她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谜团和恐惧当中。

    马太太惊异不安,双手一遍一遍翻阅那些奇怪的画。

    忽然又想起周六那天上午,自己一觉睡醒,发现儿子正如一匹小马驹似的跪趴在卧室南面的窗台上。当时孩子好像就跟画里那样翘着小屁股,一只小手伸出窗外,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她眼皮不由得闪跳起来,竟然是右眼,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马太太简直不敢往下面多想,她再也没心思继续埋头收拾东西了。出门前,她只是把孩子的那些画卷成筒,塞进抽屉里。去往单位的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她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既惶恐又孤单。她打算下午先去单位一下,然后提前去幼儿园把家驹接出来。也许她早该好好跟儿子聊聊了,一想到那么小点一个人儿,满脑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画出的东西让人揪心呢。

    半路上,从她对面过来一个陌生的老妇人,步子多少有些蹒跚和沉重,也许患了静脉曲张或骨质增生。马太太多少了解一些,因为自己的老母亲就有这些毛病,去市场买趟菜回来,总嚷嚷着这儿疼那儿痒的。要是这次自己真的闹离婚,少不了又得麻烦她老人家了。母亲为儿女操了一辈子心,临到晚年却又要面对女儿离婚问题,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一旦想起父母,马太太又感到异常难过,心如刀绞。婚姻再次把她逼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这样的情形早在多年以前就让父母亲饱受了打击和耻辱,那时她自己几乎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大人的话,认准一条道,非往黑里走,直到这世界一团漆黑,已无路可走,甚至把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

    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的。那天,当她心存侥幸满怀期盼男朋友能回来跟她重续前缘的时候,等来的结果,对方决绝地跟她提出离婚的要求。从此,她跌入了情感的深渊,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几乎生不如死。后来的一切对她来说,好像只是应付了事,得过且过。或者,仅仅是为了逃避现实,她稀里糊涂嫁给了马先生。怎么说呢,她在成亲时确实对马先生没有任何感情。本来两人前后认识也就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她根本还没有从那个巨大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却又要迅速投入一场全新的感情生活,谈何容易?关键是那阵子,她基本上没有任何主见,全凭父母亲一手操办,或者,因为已经对不起家人一次了,她真的不想再惹父母上火动怒,一切都顺着他们的心思。现在想来,也许当初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做法,根本就是错上加错。

    那个老妇人忽然加快脚步,近乎固执地挡住了马太太的去路,仿佛终于盼到了一个大救星,非要拦着她问什么路。马太太此刻压根没有心情搭理任何一个人,她的思绪根本不在路上,不在此时此地。她完全像个虚浮的影子,生活一团糟,情绪坏透了,脑子里除了儿子画在画上的那些诡异的尾巴,几乎一片空白。老妇人口齿含混不清,马太太几乎听不懂对方想要说什么,仅仅采取了某种敷衍和搪塞,想都没想,顺手朝前面一条路比画了一下。对方木讷地朝着那个方向瞅了瞅,抬脚走出两步,突然又回转身来,一把扯住马太太的胳膊说:“那不是去火葬场的道吗?我可不去那儿!你别蒙我!”马太太只想尽快脱身,忙支吾道:“条条大路通罗马,顺着那条路同样能走到的。”老妇人的脸色已变得相当难看,额头叠起的皱纹像鱼鳞一样密集,干瘪发紫的嘴唇抽搐着,三角眼死鱼般快速向上翻动,这模样真让人厌恶。

    马太太的支吾显然让对方火冒三丈,问题是她没有心思逗留,只想一走了之。但是,老妇人再次纠缠住她不放手,好像她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今天就跟她没完。“我说过了,不去火葬场不去火葬场!”老妇人几乎冲她吼嚷起来,“大白天的想蒙人!你到底安的啥心眼儿?”接着,老妇人像是要搬救兵似的,高声大嗓地冲过往的路人诉说马太太如何无礼如何险恶,惹得更多人参与围观交头接耳。

    这时候,马太太好像一不小心捅到了可怕的马蜂窝,想逃离已经来不及了。对方仅仅用两片皱巴巴的老嘴皮子,顷刻间就把这个安宁的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老妇人那张嘴很善于夸大其词,哪怕一丁点鸡毛蒜皮,也让人下不了台,稍不留意那些唾沫星子准会将她活活淹没,甚至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马太太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恐惧,如此狼狈,因为自己一时言语不慎,竟被一下子卷入某种敌对的旋涡中,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前来围观和幸灾乐祸。马太太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趁乱挣脱,几乎像获释的小偷一般,跌跌撞撞不顾一切跑开了。可恼的是,她的脚被路面上翘起来的下水井盖绊住了,整个人趔趄着重重跌倒,差一点没把脚脖子崴断。她已顾不上疼痛,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继续往前奔逃。

    跑出老远了,分明还听见那种情绪激动不依不饶的嚷嚷声,就像马太太的一次过失把对方引向了一条不归之路。她无心再多想什么,只是头也不回地一路仓皇逃遁。

    等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办公桌前喘息时,科长却在一旁没好气地叨叨起来:“最近咱们个别同志很不像话,不是早退,就是迟到,一点组织纪律都不讲了。单位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马太太明白科长在数落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是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科长是个年龄偏大且肉乎乎的女同志,说话嗓门极高,总露出一副先知先觉的嘴脸,平时惯于对别人指手画脚。“喂,我说冯梅呀,昨晚咱们一起活动,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溜了,眼里还有没有大伙啊。”看来,科长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刚才还喧闹的办公室忽然静下来,科长十足的官腔还在空气中震颤,同事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马太太。“实在对不住,我觉得不舒服,所以就先回家了。”马太太尽量压低声音,显然底气不足。“怕没那么简单吧,你不是一直在跳舞嘛,怎么说走就走啦,不会是哪个欺负你了吧?”很明显科长的口气越发不怀好意,听来极其刺耳。“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谁会欺负我?笑话……”话虽这么说,可马太太的语气还是像往常一样平和。“哼,这不是在关心你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没出事最好!”对方说罢意味深长地冲大伙冷笑了几声。

    马太太始终坐在那里,耳朵里嗡嗡响,好似一群讨厌的蚊蝇在里面狂飞乱舞。此刻她真的讨厌透了科长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讨厌透了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是福不是祸,她终于忍不住了,也无须再忍,一股想要豁出去的冲动突如其来:

    “那我谢谢你的好心烂肠子!”

    科长猛地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四周扫了两眼,随即,才慢腾腾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说冯梅你怎么说话呢?一点教养都没有!”马太太不甘示弱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没啥教养,可也不像有些人,满肚子男盗女娼!”空气中的火药味陡然浓烈起来,同事们全都默不作声了。科长像只弹力十足的皮球,突然蹦到马太太桌前,同时,伸出粗胖的手指直戳向马太太面颊。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货色?哼,趁着大伙不注意,你偷偷摸摸溜出去跟相好的幽会,你们的相片都传到网上了,还好意思在这里假清高,你把咱们科室的脸都丢尽了!”

    与其说马太太痛恨对方的泼妇架势,不如说是当众突然泼向自己的一盆脏水让她怒不可遏,她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侮辱和空穴来风。那根肥胖的手指始终在她眼前趾高气扬指指点点,她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脸上划来划去,就像一把把闪亮的刀子要剥开面皮。是马太太本能地抄起躺在桌面上的一把裁纸刀,就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文具刀,刀尖用钝了随时能用手指掰断,这样刀刃又焕然一新,用起来得心应手。

    科长显然未料到,或者完全低估了形势,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冲她挥动手中的利器。这种刀子太锋利了,一道银光疾如闪电,霎时,科长的号叫雷声般响彻整个房间和楼道。好在一名男同事抢步上前,硬是将马太太拿刀子的那只胳膊死死拽住,其他人也都慌忙围上去瞧那个手指流血的女人。

    “你松开手,我要宰了她!我要宰了她!!”

    马太太一直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完全丧失了理智,活像丛林中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大伙全都惊呆了,同事那么多年,还从来没见她这样过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