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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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先生回到家,第一眼瞥见妻子的模样时愣了一下。对方那头短奓奓的头发,简直像套了副难看的假发。放在平时,他一定会狠狠地数落她一顿:“你是不是疯了,好好的长头发,为什么要剪成这样?”

    可现在的他完全没有心思搭理这些。他觉得一直有双湿漉漉的眼睛在后面死命地追赶他。他来不及换拖鞋,便匆匆忙忙躲进卫生间,随手将门反锁了。平常在家,他总是大大咧咧的,从来想不起来关卫生间的门。

    他低头站在便池跟前,抖抖索索解裤子时才注意到,刚才真是落荒而逃,竟然连裤子拉链也忘了拉上。他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干了不可饶恕的蠢事。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很多时候,他甚至鄙视社会上那些暴徒,觉得那些家伙比猪还蠢,如今哪里找不到乐子,犯得着铤而走险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可现在,这种该死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用不了多久,警车就会呜呜叫着驶来,一副冰冷的手铐从此将他从这个家里带走。这时候,他只想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撒上最后一泡尿。

    半天,怎么也解不出来,膀胱胀得像快要爆炸了,可尿道似乎被一颗讨厌的小石子堵死了。他满脑子都是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年轻女人的模样,她拼命扭动,苦苦哀求,近乎绝望地呜呜……可那一刻他的心比石头还硬,简直像个十足的野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喂,你到底把家驹弄到哪儿去了?”

    马太太忽然走过来,用力拍打卫生间的门。

    “我问你,孩子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马先生好不容易酝酿了一丝尿意,听到门外的响动,又奇怪地消失了。

    “我咋知道?”他隔着房门支吾说,“每天下午,不都是你去接他吗?”

    外面片刻的沉寂后,突然听见妻子怪叫了一声,那感觉跟哭似的,有些瘆人。等他磨蹭着系好裤带,打开卫生间门时,妻子已经慌慌张张换好了鞋,正准备出门去。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响,真该死,今天他俩居然谁都没有去幼儿园接儿子。他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随即二话不说,就跟在她身后往楼下跑。

    通常,城市在夜晚更像一个神秘的庞然大物,匍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跃跃欲试着。那些璀璨的灯火更像是这巨大活物身上无数发光的鳞片,不息的车流仿佛血脉中的血液在急速奔涌。高耸在夜空的楼厦、烟囱、塔吊、电杆,就像是一只只巨大手臂,它们不露声色地举在半空中,像是要伺机抓住什么,又像是随时要落下来砸碎什么。

    这时候要想在城里找一个迷失的小孩,简直有种大海捞针般的盲目和不切实际。他们两口子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幼儿园当然是第一站,但这里除了门房老头睡眼惺忪地奉上一脸皱巴巴的茫然外,一片漆黑,静悄悄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他们终于想起来该给家驹的老师打个电话,可那母鹤老师的手机已关了,联系不上。现在是休息时间,人家没有义务保持24小时开机状态。

    他们又再三作揖央求门房师傅,帮忙查一下园长的号码。园长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没弄错吧,这种时候才想起孩子,你们做家长的早干什么吃的。”两个人被训得跟幼儿园小孩似的面无表情无言以对。除了莫名其妙地走进那家美发店,她整个晚上几乎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唯独没往孩子身上多想一下;而他呢,因为被所谓的复仇的火焰点燃,一连两天都怒不可遏,直到后来如愿以偿闯进仇家为所欲为。

    刚一离开幼儿园,他们就在大街上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

    “你也太粗心大意了!你到底还有没有责任心?”

    “你为什么下班不去接儿子呢?!”

    “哪条法律规定的,每天必须是我去接儿子,难道你没长腿没长脚吗?”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不去接儿子?你为什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哪怕是发条短信呢?”

    “亏你还是当爸爸的,整天只顾你自己,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到底管过他几回?哪次孩子病了,不是我带着去医院打吊瓶的?你就不能主动那么一次?你去接一回儿子,会死人吗?”

    “总之,今天忘了接儿子的人是你!你休想把屎盆子全扣到我头上来……”

    “哼,你也别想推卸责任,谁还不知道你成天就知道喝酒,在外面鬼混,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和孩子?”

    “你少来这一套,我早出晚归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难道我图自个快活去了?”

    “你好意思说,前天还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跑出去,结果害得家里发大水啦!……你口口声声为了这个家,可这么多年,你到底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好处?我和孩子享过你一天福没有?”

    “我知道我没本事,我运气差,可这全都怪我吗?我还一肚子委屈没处说呢……”

    “总而言之,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到家了!”

    “哈哈,我自私,你伟大。你也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家驹有你这样的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爷俩的脸早都让你丢尽了。”

    “好啊,好啊,终于说实话了吧,现在知道嫌弃我了,你早干什么吃了,我一天也不想跟你这种人过下去,咱们离婚!”

    “离就离呗,现在还来得及,你不就是做梦都想跟那个大夫好去吗,去呀,没人拦着你!你现在可是全市的大名人了,光荣事迹和美人头像都见报了,谁敢不让你离婚啊。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睡在那个狗日的家里去……”

    “你无耻!你下流!你简直不是个人。”

    “对对对,我混蛋,我不是人,那你又算啥玩意儿,你下了班不惦记着去接儿子,却跑到美发店去臭美,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德行了,简直像个鸡!可惜啊可惜,人家老婆比你年轻,比你漂亮,你再捯饬再打扮也是半老徐娘,你就是黄脸婆一个,快认命吧,你连人家一根脚指头都不如!

    “我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你铁了心跟我离,我也吃不了啥亏。你以为我会便宜了那小子?哼,充其量我跟他打个平手,我饶得了谁!”

    当所有埋怨、指责、蔑视、讥讽、谩骂、侮辱,一股脑从彼此口中瀑布般喷泻出来以后,两个人注定只剩下筋疲力尽和黯然神伤了。他们再也不愿回忆起当年初涉爱河时的甜言蜜语,再也不会记得新婚之夜曾一度有过的激情与恩爱了。夫妻关系转眼化为泡影,婚姻生活似乎走到了尽头。

    事实上,这种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去之后,他们终于慢慢地沉默了下来,刚才双方都被裹挟在污言秽语的狂风暴雨之中,就像身处一艘即将倾覆的小船上,每个人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来保全自己,生怕被一个又一个恶浪打翻,结果却恰恰相反,这种毫无意义喋喋不休的吵闹,最终只能是两败俱伤,因为他们都在用对方的错误惩罚自己。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站在大街上没完没了吵下去,而是尽快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孩子。他们像两个陌生男女,开始沿着幼儿园前面的那条大街各自分头寻找下去,两个人几乎同时呼喊着家驹的名字,那种带着惊惶与无助的急迫回音,又飘飘忽忽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这种时候,马太太感觉自己的叫声恍惚得几乎失真了,那不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更像一匹失魂落魄的母狼,在黑暗的丛林里发出绝望的哀嚎。她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早晨送儿子上幼儿园的情景了,就跟患了失忆症一般,五分钟以前做过的事全都不记得了。过去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缥缈,十年来的婚姻生活没有丝毫的细节可供搜寻和参照,她甚至不能肯定一早自己到底送没送过儿子。

    她的生活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来重复去,昨天跟今天没有区别,明天跟后天也同样如此。日子就像车轮滚过来又滚过去。她每天早出晚归,早晨起床哈欠连天地给孩子套上衣裤,操心他洗漱拉撒吃早餐,然后母子俩匆匆忙忙收拾妥当,出门往幼儿园赶;傍晚她通常还要从单位出发先去接儿子,回家后又得陪着儿子看电视、做游戏、洗漱上床、讲故事,她的生活无外乎如此,周而复始,还能指望什么呢?

    这样的日子过得连自己都分不清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家驹确实在一天天长大,他的裤子过一阵子就显短了,得买新的给他更换。她扪心自问,作为孩子的妈妈,她还算比较称职;但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内心堆积了越来越多的牢骚和不满。尤其是丈夫疏于家务,平时对她和孩子带搭不理。以前,她总是用男人毕竟有男人的事业,不能要求他像女人似的顾家来开脱自己,可现在,或者说,自从上周五在医院遇到老同学牛坚强后,这种可笑的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在她的观念里彻底被颠覆掉了,因为同样是男人,她的老同学可谓事业有成,而作为丈夫和父亲,人家同样能兼顾好家庭和女儿。人生最怕的是相互比较,只要拿来一比,自己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儿如意的地方,她对丈夫的不满情绪也由此升级并达到了顶点。

    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大晚上丢下孩子,去类似聚富宫那样的地方疯玩,可最近几日她好像一下子顿悟了,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换一种活法。她在单位跟科长口角撒野,她甚至能够容忍好色的侯处长对自己动手动脚,过去她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对生活总是逆来顺受。除了丈夫和儿子,她的个人世界几乎可怜得等于零。

    就拿傍晚在美发店来说,虽然开始她有些被动和犹豫,但后来那种削短长发改头换面的冲动,还是让她体会到了一种要打破什么的快感,也许潜意识里,这正是她最最需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欠缺的东西,问题是以前她从没意识到。至于网络和报纸上的图片,起初她也诚惶诚恐如临大敌,甚至为此跟自己的科长大动干戈,但很快她似乎就从中获得了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感受,那就是一直以来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丈夫终于嫉妒起来,甚至为此妒火中烧,她看到他那种急吼吼的傻样,暗自感到好笑,也由此觉得这个男人似乎还是很在乎自己的。现在,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要为自己所谓的顿悟和冲动付出代价。

    刚才马先生险些就把实话骂了出来:怎么样,我睡了你那相好的女人,滋味不错,这回你该满意了吧!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吼出来,因为那几乎等于在妻子面前承认自己侵犯了另一个女人。“强奸”,这个词听起来太龌龊了。此前他和那年轻女人竟素不相识。只要是违背别人意愿硬要做成一件事情,都该算作强奸吧。这样看来,那些网络和媒体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会随便贴出你的照片,爆出你的隐私,唯恐天下不乱,好让你在光天化日之下颜面扫地、身败名裂。他简直恨透了那家该死的晚报,要不是他们随意刊登妻子和别的男人的照片,他又怎么会贸然做出如此荒唐的蠢事来。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沦落成一个即将落网的罪犯时,却忽然发现他唯一的宝贝儿子没了踪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天意吧!那些该死的媒体整天嚷嚷着百姓要有尊严地活着,可自从他原先所在的那家啤酒厂倒闭之后,“尊严”二字似乎就此离他远去了,他几乎一蹶不振。四处找工作,又到处碰壁。即便后来勉勉强强做了酒业公司的一个推销经理,还不是跟孙子似的,时时看别人脸色,整天点头哈腰。为的是多卖出一件酒,好获取那可怜巴巴的一点儿提成,他从来都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他觉得这些年自己活得真累,真窝火。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从没摊上一件顺心事,每天都在不停地瞎忙,就跟一头被拴在磨道里的毛驴一样。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他没有住上大夫家那样漂亮的大房子,也没有开上新款进口的高级轿车,现在连老婆和孩子全都搭上了。虚无的生活不过是通向颓废荒漠的单行道,你绝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直往前、往前。你以为自己是在奋斗,可到头来你却发现,你已经堕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了,生活不再有一丝希望。此时此刻,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突如其来,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大脑一阵晕眩,两行泪倏忽间滑过面颊。

    这时,他远远听见妻子的哭声从背后传来,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叫着家驹的名字,那感觉就像祥林嫂,在深夜里反反复复唤着阿毛的名字。结婚这么多年,他好像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哭得那么伤心欲绝。他不由得抬眼朝夜空张望着,有两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正冲这黑漆漆的城市一闪一灭,像是要极力看清地上所发生的事情。这让他猛地想起那个给自己开门的懵懂女孩和她手里香甜流汁的苹果,或者,还有那个遭他强暴的年轻女人,被他轻而易举毁掉的,其实还有他自己。

    星星的光芒太耀眼了,马先生终于无比沮丧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盯着天空望了。他用一只手背胡乱抹了抹眼圈,长出一口气,然后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才迎着那号啕声一步步走去。

    这时候,他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压根不该半路停下车去买那份该死的报纸,更不该黑灯瞎火地私闯民宅。他爱自己的儿子和老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这个家以及他们娘俩,可生活有时太险恶了,有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陷阱和诱饵埋伏着,他竟糊里糊涂一头栽了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马先生、马太太第一时间闯进园长的办公室。

    马太太不时地抹着黑眼圈,鼻尖红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虚飘飘的,像只影子。昨晚一整夜也没合过眼,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夫妇俩统统寻了一遍。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幼儿园和公安人员了。

    “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下你可闯下祸啦!”

    园长的手指几乎快戳到年轻女老师的额头上。

    “你也太粗心大意了,连个小孩都盯不住。一个大活人能在眼皮子底下没了,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不好好干的话,马上给我卷铺盖走人……我平时都是怎么跟你们交代的,要时时刻刻细心谨慎,要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可你们呢?真太让我失望了……这件事你必须负全部责任,你听清没有?!”

    年轻女老师的双臂无力地低垂在身前,几根苍白纤细的手指死命地绞合在一起,那颗洋葱头脑袋始终耷拉着,看不清她脸上有什么表情。她后脖子上有一撮头发野草般散乱开来,马尾巴变得松垮垮的,整个人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揪了起来。

    园长天生一副五短身材,且又上了些年纪,训人的时候不得不将脚后跟往上一踮一踮。即便这样,她怒气冲冲的手指还是够不着对方的额头。如果够到的话,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在那里留下点儿印记。

    “我再来问你,昨天最后一次看见马家驹是什么时候?快说啊,别跟个木头人一样,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你自己做的蠢事自己承担!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年轻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啥?怎么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马先生眼底布满血丝,他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吸着烟,夹烟的两根手指始终在哆嗦,跟患了帕金森病似的。有好几次,烟头差点掉在地上。烟灰在他脚下积了一层,房间里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放在平常的日子里,园长是绝不允许别人这样无理的,此刻她瞅了瞅被烟灰弄得脏兮兮的地板,尖细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喂,难道你的嘴巴让胶水封上了?你不想跟我说是不是?好、好、好,你有种,一会儿公安的人就到了,你最好把肚子里的话就留着跟他们说去吧,到时候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园长的这间办公室在三楼,从这里一扇向南面的窗户放眼望出去,约在两百米之外,可以看到远处繁忙的街道和马路对过的那个街心花园。那里的树叶已开始泛黄了,闪着刺目的金光。草坪依旧绿得有些诡秘。花坛里的各色月季花开得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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