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人生启蒙看书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们平时喜欢用一个词:书呆子。这是现实生活常用词,也是作家喜欢描写的对象。如果问大家:文学作品里哪个书呆子呆得最有趣最可笑最可爱?恐怕很多读者会说:聊斋书痴郎玉柱。确实,中国文学甚至外国文学的书呆子,哪一个都没呆到傻到郎玉柱这样登峰造极的“高水平”,这个书呆子太典型、太有趣、简直令人喷饭。将近三十岁的人结了婚不会“为人”,不懂得夫妇情爱,性爱,是《书痴》最有名的情节。读过聊斋的人,不会不留下深刻印象。但是蒲松龄写这个书痴并不是为了给大家提供诙谐谈笑的谈资,不是用似乎耸人听闻的趣事吸引读者的眼球,他写的是个深刻社会问题,就是:读书人应该怎么样读书?读书和取得功名是什么关系?特别耐人寻味的是,蒲松龄写了郎玉柱脱胎换骨的转变过程,郎玉柱本来是个苦读书、死读书,几乎读书死的书呆子,不会跟人打交道的书呆子,在现实生活的磨折下,他懂得了读书做官的道理,懂得了官场斗争的秘密,变成在官场中纵横捭阂、克敌制胜的能人,这是多大变化?郎玉柱是怎么实现了这样的变化,蒲松龄在这里边又蕴藏了什么样的哲理?

    我们先看看郎玉柱怎么读书成痴成呆子傻子:郎玉柱是江苏彭城人,他的父亲做官做到知府,级别算不低了,但是他做官清廉,拿到俸禄后不置办田地房屋,买下满屋子书。郎玉柱父亲酷爱读书,是个遗传因素,用现在的话来说,郎玉柱身上有读书基因,父亲死后,他对书更加痴迷,家里穷,什么值钱东西都卖掉了,父亲的藏书,一本舍不得卖。郎玉柱的父亲在世时,曾写了《劝学篇》,粘在郎玉柱座位旁边,郎玉柱每天诵读,大声地朗读,还用白色的纱把《劝学篇》罩起来,怕时间长了上边的字会磨灭。郎玉柱父亲写的《劝学篇》是什么?它是宋真宗写的《劝学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宋真宗《劝学文》:

    《劝学文》是宣传读书万能:读书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你不用花钱买田产种粮食,只要好好读书,书里就有堆积如山的粮食;你不用盖高楼大厦住,只要好好读书,书里自然有黄金屋;你出门不要埋怨没人前呼后拥,只要好好读书,书里的骏马良车一大堆;你不要担心娶不到好妻子,只要好好读书,书里自然有如花似玉的女人;男子汉大丈夫要想实现平生志向,赶快拿了六经到窗前勤读勤读再勤读。

    后人把宋真宗的《劝学文》提炼成三句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劝学文》是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派生而来。它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座右铭,郎玉柱的父亲用来拿来勉励儿子,《劝学文》表面看是劝学格言,其实它是中国源远流长的“官本位”教育的权威性表述。读书才能做官;做官才能得到金钱、利禄、美女。千百年间读书人对“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坚信不移。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都相信读书做官这个游戏规则,都遵守这个读书做官的游戏规则,为了金榜题名,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骨,这非但不能算“痴”,简直应当算“精”。为什么别人读书是“精”郎玉柱读书就成了痴呢?因为郎玉柱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做字面直解,表浅化理解,他确实相信书中真的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他不知道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并不真正存在书本里边,而是说好好读书就能做官,随着高官厚禄相应而来的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等享受。郎玉柱二十多岁,不求婚配,就是希望书本上真会走下个美人出来到他身边。郎玉柱不知道从“读书”到“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有个最重要过程:就是用圣贤书做敲门砖敲开仕途大门。读书是手段,求官是目的,读书求功名又常常功夫在书本外。郎玉柱对读书另一个误解是,他读书不是默默地看书,而是大声朗读。不分白天黑夜大声读,不分场合大声地读,来了宾客和亲戚,不懂得嘘寒问暖,还没说上三两句话,就旁若无人、摇头晃脑大声诵读。这不成了神经病?郎玉柱尽管用功,读书读到近于痴呆,却就是考不中举人。而过不了举人这个坎,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一概是妄想。可是,妙就妙在,蒲松龄写:郎玉柱竟然真的单纯靠了读书,就读出千钟粟和黄金屋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有一天,大风把郎玉柱的书刮走,他追书,一脚踩空,踩到古人窖藏的粮食,立即大喜,认为读书果然读出“千钟粟”来了。对“读书求官”这把锁不开窍的郎玉柱自我感觉良好,带点儿偏执性想象狂,什么事都往好处想,他踩到的是什么?是一大堆朽败得牲口都不能喂的粮食,若干年前这里是储粮的官仓?经营粮食的店铺?两军对垒的粮草集散地?都有可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地方绝对不是尚书府宰相府旧址。所谓“千钟粟”并不真正一秤一秤、一仓一仓储藏粮食,而是按官位兑现的俸禄。真正具备“千钟粟”资格的人,家里满箱满柜,是金银财宝、文物字画。不会是不值钱的粮食,而郎玉柱却认为他读书真读到“千钟粟”,越发带劲地读,这是蒲松龄对“书痴”的第一次反讽。说明郎玉柱的“痴”,是痴迷,是愚笨、呆傻、甚至于有点儿魔魔道道,虚妄。

    接着,郎玉柱在家里书架上发现一个金辇,又认为“黄金屋”也实现了,拿出去炫耀,别人告诉他:那不是真金,是镀金。郎玉柱有点儿失望,是不是古人的不话不对啊?无巧不成书,郎玉柱父亲的同年来做观察使,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人。观察使是郎玉柱的父亲的朋友,旧时把父亲的朋友叫“父执”。这个观察使信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辇送这位父执做个佛龛。郎玉柱送了,观察使很高兴,也很大方,送给郎玉柱三百两银子、两匹马。这下子,郎玉柱更加坚信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车马簇,这不都应验了?而这都是他苦读的结果。这个“金辇”事件是对郎玉柱这个书痴之“痴”第二次反讽。镀金金辇换来白花花的银子,果然是郎玉柱苦读感动上帝的?非也。这是贵官的施舍。看来郎玉柱的父执很讲旧情,大方地拿数目不少的银子给世侄,有情有义但还必须有个前提:有钱。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恐怕更不是郎玉柱能联想的。

    蒲松龄这个小说《书痴》如果一直这样调侃下去,会成为有趣的幽默小品,像咱们现在流行的舞台上的小品,拿人开涮,没有多么深的思想意义。而聊斋不是这样一直调侃下去,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更深的,对读书人的人生关怀。蒲松龄要写一个别开洞天的小说。他给郎玉柱脸上画上“痴”的基本底色后,让读者都知道这个人“痴”的基本特点后,一位鲜活可爱的仙女果然从书上走下来了。

    郎玉柱看到《汉书》第八卷中夹着一个眉目如生的纱剪美人,震惊地说:“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仔细观察,郎玉柱发现美人背后隐隐有“织女”两个字,而在这之前民间讹传“天上织女私逃”,朋友们戏弄他:“天孙窃奔,盖为君也”,天上的织女私自跑到人间,就是为了你啊。难道纱剪美人果然是专为我郎玉柱来民间的织女?有一天,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看那小美人儿,美人儿忽然弯腰起来,坐在书本上朝他微笑。郎玉柱惊奇极了,立即跪到书案下边,朝美人儿磕头,等他磕完头,美人已经长到一尺多高,他再趴下磕头,美人儿从书案上飘然而下,亭亭玉立,宛然一个绝代佳人。郎玉柱又向美人磕头,问:“请问您是什么神仙?”美人说:我姓颜,字如玉。您原本早就知道我啦。承蒙您天天喜爱我,高看我一眼,如果我不来一次的话,恐怕千年之后,没人相信古人的话了。颜如玉出现,一段书痴特有的爱情开始了,其实郎玉柱的爱情故事,不完全是爱情或者说主要不是爱情故事。而是让我们见识了书呆子的天真、单纯、善良。颜如玉,郎玉柱,一女一男,一仙一俗,一个聪明过人,一个呆头呆脑,这么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待到一块儿,成了一段充满谐趣和哲理、富有生活气息、带几分诗情画意的故事。这就是颜如玉教郎玉柱“为人”,包括广义的为人,在社会上为人,和狭义的为人,在床上为人,这是最好看、最好玩、也最耐人寻味的。

    先看让人把牙都笑掉的床上“为人”:郎玉柱三十岁,却根本不懂男女情爱的具体内涵,真是痴到难以想象。她非常喜欢颜如玉,读书都让颜如玉坐在一旁,到了床上,他对颜如玉“亲爱倍至”却就是“不知为人”。就是不知道夫妻生活是怎么回事。用时髦的说法是不懂性爱。更好笑的是:两个人同住了一段时间后,郎玉柱请教颜如玉:“凡是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就生小孩。现在我跟你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不生孩子?”(“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颜如玉笑了说:“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你天天读书,我早就说什么用处也没有,现在就是‘夫妇’这一章,你也没有读懂。‘枕席’两个字,是另外有一番功夫的。”郎玉柱惊奇地问:“枕席上有什么功夫?”颜如玉只笑,不说话。稍待一会儿,巧妙地引导他享受到鱼水之欢,郎玉柱快乐之极,说:“我没想到夫妇之间的乐事,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然后,他把这个话见了人就说。听到他说这话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颜如玉责备他,郎玉柱说:“那些钻洞爬墙私会的男女,才不可告人,我们是天伦之乐,有什么可以避讳的?”贾宝玉说:圣贤书把好人变成禄蠹。郎玉柱却告诉我们:死读圣贤书,越读越傻。郎玉柱“不知为人”,不仅是《聊斋志异》最脍炙人口的章节,还是古代小说最有谐趣性的章节。蒲松龄对书呆子讽刺到家了。

    再看颜如玉教郎玉柱世上“为人”:颜如玉从书里来,偏偏不同意郎玉柱一门心思读书,还认为正是读书太多造成郎玉柱不能飞黄腾达:“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就是因为你大声诵读的缘故。你看一下,春天的进士榜、秋天的举人榜,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读书的?再不听,我就走了。”为了制止郎玉柱死读,她甚至以离开为要胁。颜如玉让郎玉柱学习的,是那些似乎根本与“读书”与“功名”不相干的东西让郎玉柱置办下象棋、围棋、赌具,跟他下棋、赌博。把琴交给郎玉柱,限五天之内学会弹一支曲子。(“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每天跟郎玉柱喝酒、下棋、赌博、弹琴,郎玉柱把死读书的事都忘了。(“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郎玉柱用弹琴下棋赌博的本领交朋友,倜傥之名暴著。到处传说:郎玉柱很潇洒,很风流。郎玉柱人气大增,也就是说:社会上的人,官场里的人,考场里的人,都知道有郎玉柱这么一个出色人物了。这时,颜如玉说:“子可以出而试矣。”“你现在可以出去参加考试了。”

    颜如玉教郎玉柱在社会上为人耐人寻味。郎玉柱在这之前并不明白,人生在世,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不是关在书斋啃书本就可解决的,都得跟世人打交道。人和人之间,即使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也不可能每天、每日、每时话题永远是“书”,琴棋书画乃至赌博,这些跟书本不相干的东西,正是读书人互相交往的主要手段。郎玉柱缺少的不是书本学问,是为人处世的学问。颜如玉让郎玉柱学习和掌握这一学问,歪打正着,使他走出封闭状态,到社会中跟人交流,郎玉柱风流倜傥的名声一下子传扬开来,得到人们尊重乃至敬仰,可以曲径通幽,更顺利地走向功名之门。颜如玉对郎玉柱的这番改造,颇像现今社会特别强调“智商”之外的“情商”教育,强调对“高分低能”的正确引导。当然对这个情节也不妨换个角度理解:蒲松龄可能是借这个故事讽刺那些做了大官的人,那些所谓在科举考试里蟾宫折桂的人,挖苦他们没有萤窗苦读,没有头悬梁、锥刺骨,只不过靠了类似赌博之类邪门歪道青云直上。

    郎玉柱在颜如玉导引下,渐渐通晓人情,当颜如玉想离开他时,他居然无师自通巧妙地用母子情打动她:“卿不念呱呱者耶?”但郎玉柱毕竟是缺乏社会经验的书生,亲族有人看到颜如玉又没听到郎玉柱从哪家娶妻,问他怎么回事?郎玉柱不会撒谎,沉默。人们到处传,传到知县史公耳朵里。史公是少年得志的进士,听说颜如玉的艳名,动了心。以“妖孽”罪名拘捕郎玉柱和颜如玉。颜如玉藏得无影无踪。知县把郎玉柱抓起来,革掉秀才功名,手铐脚镣,严刑拷打,务必要颜如玉亲自到县衙。郎玉柱几乎给整死,终究不说一句话。知县从丫鬟嘴里知道颜如玉是从书本上下来,亲自到郎玉柱家找。看到书多得不得了,搜不胜搜,放火烧书。庭院浓烟密布,久久不能消散。

    美丽的颜如玉永远消失了。经过这次惨变,书痴郎玉柱却从书痴变成官场能手。郎玉柱本来是老老实实读书的人,读书读成了书痴、书呆子的人。跟官场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但是他闭门书斋坐,祸从官场来。县令史某谋夺颜如玉,郎玉柱家破人亡,妻子不见了,心爱的书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残酷的现实,使得书痴郎玉柱跳出故纸堆,大开眼界。毁灭郎生一切的史进士,他不也是个读书人?他为什么就能掌握郎玉柱以及其他读书人的生杀大权?因为他是做官的读书人!“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三个多么美好、多么有诱惑力的字眼儿?但是想要得到它们,首先要不择手段地爬上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爬上可以作威作福,爬不上去就被人欺凌,连妻子都保不住!这就是血写的事实,这就是“人生”这部大书给郎玉柱的深刻教训。郎玉柱成熟了,他要复仇,他学会了把仇敌致于死地的一系列政治斗争手段:

    第一,郎玉柱被释放后,“远求父门人书”,大老远去求父亲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官员写信说情,恢复秀才身份,只有恢复秀才功名,他才可能一步一步地考上去,秋天,中了举人。第二年,进士,金殿对策,进入官场。当年郎玉柱在家里苦读,明明有父亲的同年在家门口做官,他都不懂得利用!现在,他知道跑大老远找个当官的帮忙。对郎玉柱来说这是脱胎换骨的改变,黑暗社会把羊逼成了狼。

    第二,他巧妙地找到报仇捷径:郎玉柱对史知县的仇恨深入骨髓,他给颜如玉设了个灵位,早晚祈祷:“您如果有灵,保佑我到史某的家乡做官。”做官目的就是报仇,报仇的最好办法是查找史进士的劣迹,哪儿能查到?当然是他家乡。郎玉柱谋到巡察御史的职位,御史专门管督察官吏,郎玉柱专门到史进士家乡巡察,查找到史进士的罪证,抄了他的家。当年,史县令抄了穷书生郎玉柱的家,现在,郎御史抄了史县令的家。

    第三,郎玉柱本来并不想做官,他做官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复仇之后怎么样全身而退、离开黑暗的官场?郎玉柱这个书呆子竟然知道一开始就给自己安排好退路。他在报仇过程中,被一位地位显赫的亲戚“逼纳爱妾”,他将计就计,收下这个女子,先把她当作丫鬟。史进士的家被抄了后,他立即给皇帝上书请罪,罢官,然后带这个爱妾回家!过去不知道夫妇情爱为何物的书呆子,知道纳妾,还知道用纳妾作为御史查案过程的失职,自我弹劾,离开他本来就不想呆的官场。多聪明!

    一个人可以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郎玉柱完全成熟了,可怕的成熟了,从一个书痴,书呆子,成长为官场斗争的能手;从只知道书斋死读书到在官场熟练走门子;从软弱无助、像待宰羔羊的受害者,到纵横捭阖、像狡猾狐狸的复仇者;从“不知为人”到“取妾而归”,前后判若两人。腥风血雨的社会使一个心思单纯的书痴“成长”为一个心机缜密的官员。

    《书痴》写的是“痴”,写人的某于癖性,其实写“癖性”是世界文学重要现象。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作家本·琼生以“癖性喜剧”在文学史留名,他描写人物的突出气质和痴性如:热情、冷淡、阴险、贪婪。早在五世纪初,中国小说就自觉突出人物某个品性。《世说新语》按“德行”等36类品质写人,许多精采片断被罗贯中纳入《三国志演义》。聊斋写“痴”写得最好的,是情痴孙子楚和书痴郎玉柱。郎玉柱这个“书痴”真是走火入魔,“痴”得怪诞,痴得可笑,痴得令人啼笑皆非。有点儿像唐·吉诃德,令人忍俊不禁,又愚鲁得有几分可爱。书呆子经过人生启蒙产生深刻变化,更是令人深思。

    书痴(原文)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注1)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间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钟”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注2)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辨。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蒱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

    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及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暝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呜呼!何怪哉!”

    注释:

    (1)劝学篇:宋真宗所做的《劝学文》。

    (2)金辇:人力拉的饰金之车,秦汉之后专用于帝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