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樱冈在学校门口看到了枳子老师。枳子老师显然刚去外面办了什么事才回来。于是樱冈快步走过去,掏出那封已在身上装了几天的信递给枳子老师,然后涨红着脸说,拜托……请您认真……看一下,我等着您的回答。枳子老师似乎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接过这封信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腰说,谢谢,脸上仍然是那样一层淡淡的微笑。樱冈没敢再去看枳子老师,也鞠了一躬就赶紧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樱冈一直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樱冈接到一封请柬。请柬是山口派人送来的。樱冈太郎和阿敏两天后将要正式举行婚礼,邀请樱冈次郎去参加。樱冈已经感觉到,自从樱花节那一晚之后,山口对自己的态度就明显冷淡下来。事后樱冈太郎才告诉他,山口在那一晚将慧子叫来,并不是一时的动意,他在事先已做过周密的筹划和安排。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作为番人教育的典范已由台中州上报到台北总督府。总督府已经详细研究过他们两人的资料,正准备作为一个模式推广开来,同时在番人中也可以起到一种表率的作用。而阿敏和慧子也同样都是番女,如果将阿敏配给樱冈太郎,再将慧子配给樱冈次郎,同时为这两对新人举行一场盛大而又隆重的婚礼,这无疑也就会产生更大的影响。但是,山口这个经过周密策划的安排,却由于樱冈次郎的拒绝而没能实现。所以,山口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很不满。
两天后的上午,樱冈太郎和阿敏的婚礼在白石街议事厅门前的广场上举行。樱冈太郎不过是警察分室的一个乙种巡查,阿敏也只是卫生医疗所的普通护士,山口却在议事厅门前的广场上为他们两人操办这样一场隆重的婚礼,显然用心良苦。婚礼上请来很多客人。新娘阿敏按山口的要求打扮起来,脸上被脂粉抹得雪白,嘴唇艳红,穿了一身白色的和服。
但是,站在阿敏身边的樱冈太郎脸色却很难看。
就在婚礼开始前,阿敏告诉他,山上的花兰部落出事了。阿敏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的。阿敏前一天晚上在卫生医疗所值班,听一个来看病的山上族人说的。据这个族人说,花兰部落的老人在这场劫难中几乎都被杀了,一些妇女和孩子,还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了。在这个早晨,樱冈太郎听到这个消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此时的樱冈有一种感觉,似乎在内心深处有一块色彩鲜艳的玻璃,现在,这块玻璃突然被彻底打碎了。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一直向往的那种所谓的达腊都噜的文明终于露出狰狞的牙齿,它甚至比动物的牙齿还要可怕。樱冈觉得自己似乎突然挨了一闷棍,一下被打醒了。阿敏立刻后悔了。樱冈的父母虽然都已不在,但是部落里还有一些他的亲人。阿敏意识到,在这种时候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樱冈。这时,阿敏朝身边看一看。樱冈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阿敏想提醒樱冈一下,但想了想,又不知该说什么。
樱冈次郎在这个上午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来参加这场婚礼。他已经想到,有了樱花节那一晚的事,在这个婚礼上见到山口也许会有些尴尬。但他又想,如果自己不来,恐怕今后也就更无法与山口见面了。当然,樱冈与山口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就算疏远了一些也无所谓,但他顾虑的是枳子老师。山口与枳子老师毕竟是兄妹,樱冈担心,一旦自己和山口疏远,会影响到自己和枳子老师的关系。让樱冈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上午,他来到婚礼现场才发现,自己被安排的位置竟与枳子老师离得很近。枳子老师和小学校的几个教师站在一起,身上也穿了一件很隆重的留袖和服。穿了留袖和服的枳子老师站在那里显得更加典雅,樱冈次郎看了心又禁不住地跳起来。这时婚礼已经开始,到场的客人轮番过去,向新人祝福。就在枳子老师走过樱冈次郎的身边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也就是枳子老师的这一笑,立刻让樱冈鼓起了勇气。樱冈觉得枳子老师的这个微笑里包含了很多没有说出,或在这时不便说出的意思。樱冈想,如果枳子老师看了自己的那封信,又决定拒绝自己,应该是不会对自己这样笑的。樱冈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当枳子老师走到旁边的一棵樟树下乘凉时,他想了一下就跟过去。枳子老师看到樱冈走过来,笑着向他微微弯了一下腰。
樱冈来到枳子老师的面前,还没有说话,心就先已怦怦地跳起来。
枳子老师很认真地看看他,关切地问,樱冈老师,哪里不舒服吗?
樱冈说,我……还好……
枳子老师说,是啊,天气真热啊。
樱冈看一眼枳子老师问,我的那封信,枳子老师……看过了吗?
枳子老师说,哦,谢谢。
枳子老师说着又弯了一下腰,脸上仍是那样一层淡淡的礼貌的微笑。樱冈一时吃不准,枳子老师所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于是鼓足勇气又问,我在信上说的,枳子老师觉得……
枳子老师又彬彬有礼地弯了一下腰,微笑着说,谢谢樱冈老师。
这时前面的风琴已经响起来。山口开始正式主持婚礼。
枳子老师又微笑着说,樱冈老师,我们过去吧。
樱冈点点头,只好和枳子老师一起朝前面走去。
樱冈的心里终于明白了,枳子老师所说的谢谢,已经是回答自己了。她是用这样一种淡淡的、彬彬有礼而又没有温度的微笑来拒绝自己的。樱冈想不明白,枳子老师为什么会拒绝自己。樱冈一直认为,枳子老师和自己是很谈得来的。虽然自己是一个山上的族人,用他们的话说也就是番人,但自己和枳子老师一起聊天时,已经丝毫感觉不到这种差异。
可是现在,枳子老师却用这样的微笑,又让他看到了这种差异。
樱冈在这个傍晚刚回到宿舍,那个叫慧子的女孩突然来了。樱冈感到有些意外。其实樱冈从第一次见到慧子时,就觉得这个女孩挺好,不仅眉目清秀,而且表现出一种怯生生的礼貌,给人的感觉很可爱。可是樱冈觉得,慧子的这种可爱当然与枳子老师是无法相比的。在枳子老师面前,慧子才真的像一朵紫花地丁。这时,慧子走进来,仍是怯生生的。
她小心地问,樱冈老师,今晚……有事吗?
樱冈越发感到奇怪,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慧子说,如果您没事,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
樱冈想了一下。他在这个晚上本想痛痛快快地喝一下酒,最好能把自己灌醉。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郁闷的心情发泄出来。现在,既然面前这个叫慧子的女孩要和自己一起吃饭,有一个人陪自己喝酒,这当然比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更好一些。
于是,樱冈点头说,好吧,我今晚没什么事。
慧子又小心地问,我们……在哪里吃饭?
樱冈想了一下。樱冈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肯定会声音很大地说话,而且还可能会唱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种放浪的样子。于是对慧子说,就在我这里吧。
慧子点点头,笑一下说,好吧,我去做饭。
说罢就挽起衣袖去忙碌了。
在这个晚上,慧子为樱冈做了饭团和紫菜卷。慧子的手竟然很巧,做的饭团和紫菜卷很地道,樱冈虽然食欲并不好,也禁不住点头称赞说,你做得很好吃啊。
就在这时,慧子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
她说,我是和枳子老师学的。
樱花节那一晚之后,阿敏曾告诉樱冈次郎,慧子经常去枳子老师的家里,帮她做一些事,所以她和枳子老师的关系很好。但这时,慧子突然提到枳子老师,樱冈还是稍稍愣了一下。慧子似乎察觉到樱冈脸上的变化,就懂事地为他斟上酒说,我陪樱冈老师喝一杯吧。
樱冈看看她问,你能喝酒吗?
慧子说,可以……喝一点吧。
樱冈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樱冈知道,山上部落里的女人都能喝一些酒。山上族人喝的是小米酒。相传最早的时候,这种小米酒是女人酿造的。她们将小米一口一口地含在嘴里,待小米发酵,再吐出来,这样就酿成了小米酒。所以,山上的女人都有一些酒量。果然,慧子在这一晚和樱冈一杯一杯地对饮,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这时樱冈已经明白,这一晚,应该是山口让她来的。
这时樱冈已有些酒意。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喝掉,扔下杯子,就仰着头闭上两眼唱起歌来。但他这一次没再唱山上族人的歌,而是用日语唱起了《竹田摇篮曲》:盂兰盆节到了,有什么高兴呀,没有新衣服,也没有腰带……真想尽快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那边能看到,父母的家呀……樱冈唱着,睁开眼,忽然看到慧子已经泪流满面。慧子说,这首《竹田摇篮曲》……樱冈老师唱得真好听,也像我们族人的歌啊。
樱冈抓过杯子,又一口把酒喝掉说,你爱听,我再给你唱啊。说着就又闭上两眼唱起来: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是樱花。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快来呀,快来呀,一同去赏花……樱冈唱着,自己也流下泪来。
他忽然问慧子,你知道紫花地丁是什么科吗?
慧子越发茫然地看着樱冈。
樱冈说,紫花地丁是堇菜科,草本,稀乔木。
慧子问,紫花地丁……是什么啊?
樱冈点点头说,好吧,我告诉你,紫花地丁是生长在樱花树下的一种野花,很小,就像……你,哦不,就像我一样,可是开出的花比樱花还要鲜艳。樱冈说着端起酒杯把酒喝了,又把脸凑近慧子说,我为紫花地丁也作了一首歌,你想听吗?
慧子看着樱冈,点点头。
樱冈忽然笑了,嗯一声说,好啊,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啊。他说着又闭起眼,仰着头唱起来:你今天很小啊,明天会长大,你今天生出嫩叶啊,明天会开出鲜艳的花,你是紫花地丁啊,你也会长出枝桠……樱冈就这样闭着眼,一遍一遍地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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